晏婉在穿衣鏡前忙活了一下午,終於挑了件合心意的衣服。算是新婦見公婆,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豔,要得體大方。雖然那念珠同她這身旗袍並不相稱,還是戴上了。
顧欽下值後來接她,晏婉坐在車上一直問他,有沒有哪裏不妥。顧欽輕輕笑著握了握她的手,“你很好。”頓了一下又說,“很漂亮。”
晏婉想起去廟裏燒香的那一日,他也是這樣說的,緊繃的神經立刻就鬆懈下來。
這頓飯平靜祥和得出乎他們的意料,幾位姨太太對晏婉也熱情,談笑風生。眾人商量好了似的,也沒人提起他們私自結婚的事情。賀敬蓉出來同晏婉應酬,雖都是些場麵話,到底還算客氣。同顧帥、夫人敬了茶,收了見麵禮,又同顧鉞及幾個年紀小的弟弟妹妹見禮,互贈了禮物。一套流程走下來,像真了新婦見公婆。
臨別時,賀敬蓉還拉著晏婉的手,垂目看了眼念珠,“瞧,你皮膚白,戴著就是好看。”然後又道,沒多久他們就要去津門了,叫晏婉沒事就多來走走,往後就沒那麼好見麵了。
晏婉同顧欽出了大宅,下階梯往車道上候著的汽車邊走去。不知道怎麼的,晏婉總覺得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她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去看,什麼都沒看到,隻看到那幢三層的洋房,有些窗口透著光,而有些窗口則是黑黢黢的,像有什麼東西藏在那後麵似的。
顧欽拉開車門,看她怔怔地看著那宅子,問:“怎麼了?”
晏婉回過神,搖搖頭。
她心裏其實是替顧欽高興的,感覺這個家似乎真的開始接納他了。雖然是在臨別時,但一個地方能不能稱為家,並不在於遠近,而在於有沒有情感上的牽扯。倘若賀敬蓉真的肯接納顧欽,那麼他心裏最傷的那一處,一定會慢慢愈合的。
這之後,顧家總是會下帖子請晏婉過去,多數是陪幾個姨太太聊天打牌,尤其是二夫人高玉英,格外殷勤,時時將“一家人”這三個字掛在嘴上。有時候高玉英被管事的請去拿主意,另幾個姨太太便同晏婉打牌。言語間總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深意,但誰又都不肯明講,見高玉英回到牌桌上後,又都顧左右而言他。晏婉不禁狐疑起來。
這日晏婉又接到帖子,到了顧家,見總算沒起牌桌,想著同眾人聊上幾句便可回了。大約是去期將近,對於這裏多少有些故土難分的不舍,也提不起興致打牌吧?
晏婉一直被下人領著進了小花廳,意外地竟然見到了桑悅。
桑悅梳著婦人的發髻,穿著桃紅鑲邊繡花的襖裙。人比向前瘦削了許多,麵頰上打了兩團胭脂,像她在集市上買的麵人兒,也是了無生氣的。
顧欽並沒同她仔細交陳過桑悅的事情,隻提了一句,說在某處養病,不會出來害人。可——晏婉的目光很難從桑悅的肚子上挪開,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安放在那瘦小的骨架上,隨時都要炸裂開一樣。
桑悅見到晏婉,打斷了她一時騰挪不開的驚詫,皮笑肉不笑地同她點頭招呼,“晏老師。”然後想起什麼似的,陰陽怪氣道:“對了,應該叫佟老師才對。”
高玉英掩了尷尬,幹笑一聲,責怪道:“怎麼還叫老師?往後啊,應該叫姐姐才對。”
晏婉心中警覺起來,不稱她為老師,也應該稱她一句嫂子,或者同其他人一樣,叫她一聲“欽少奶奶”,怎麼也不該叫姐姐。
高玉英同丫頭使了個眼色,丫頭帶著桑悅下去了,她這才走到晏婉麵前,頗有些無奈道:“你也看見我們桑桑的情況了……”
晏婉不說話,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靜靜地聽她後頭的話。
有些豁出去的勁頭,高玉英吸了口氣,一股腦兒地往下說:“你大桑桑幾歲,從前又是桑桑的老師,說起來,咱們把桑桑交給你們,也是放心的。”
晏婉眉頭揚了一下,“交給我們?”據她所知,過幾日,顧家要舉家北去的。
高玉英驚訝地低呼,“怎麼,良時還沒同你說過嗎?”
“說什麼?”
“哎呀,這……”說話時,高玉英轉頭求救般看了眼賀敬蓉,後者正閉著眼睛轉著手裏的念珠。
感覺到房內的靜默,賀敬蓉睜開眼,“英妹,沒什麼不好說的。今天是他們的好日子,請欽少奶奶過來,喝一杯新婦茶。”
晏婉腦子轟的一下,瞬間空白,人反射性地站起身,“什麼意思?什麼好日子,喝誰的新婦茶?”
高玉英頹喪道:“說來慚愧,欽少奶奶,你看我們桑桑有了良時的孩子。我們也是才知道……眼見著我們要去津門,孩子也要生了,這事拖著也不是辦法。總歸惹欽少奶奶不開心,我替他們先給你賠罪。”
晏婉嗤笑了一聲,“你們說是顧欽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了?什麼時候的事情?倘若早有孩子,顧欽為什麼要娶我?現在肚子大了就賴到他頭上嗎?”
話說得很不客氣,高玉英臉一陣紅一陣白。“唉,我們也是才知道的。良時把我們桑桑藏到醫院裏,先前隻是說養病,誰曉得竟然是待產呢?他們呀,一個悶、一個倔,跟歡喜冤家似的,這才弄成現在這樣。不過話說回來,良時這麼大了,也該有後了。”
“良時怎麼說?他認這孩子?他答應娶桑悅?”
高玉英換了副推心置腹的聲氣:“欽少奶奶呀,你還年輕,哪裏懂得男人?誰不都是三心二意,想要左擁右抱?何況,桑桑對良時,那可是有救命之恩呀!說來也是青梅竹馬。良時在這個家裏,最疼的就是桑桑了。先前桑桑不懂良時的心思,慢待了他,如今看清自己的心意,也算是皆大歡喜的好姻緣。隻不過,你畢竟先過了門……顧家如今也算是失了勢,那我們桑桑就算不做平妻,做個妾也不委屈你吧?”
“所以說你們都安排好了?顧欽也同意了?”
“呀,少奶奶這話說的。一切都有夫人做主的。良時是孝順孩子,想來是不知道怎麼同少奶奶你張口,怎麼會不同意?”
“我不同意!”
身後的門被推開,顧欽一身寒涼地走了進來,冷森森的目光掃了一圈房內的人,最後落到晏婉身上。晏婉先前隻是生氣,現在忽然覺得萬分的委屈。可在人前不想落淚,拚命忍著。
顧欽走過去,拉住她的手,然後對高玉英道:“二夫人,你把桑悅弄出去,良時已經不計較了,這種異想天開的荒謬想法,良時早請你們好好收起來,現在竟然是打算先斬後奏?桑悅的孩子是誰的,我不知道,但不是我的。她是救過我,但她上回差點害死晏婉,這個恩仇抹平,我不欠她。”他說得很慢,但語氣中那種六親不認的決絕直聽得當事人耳熱。
“是我的意思。顧欽,你難道要做個忘恩負義的人?”賀敬蓉緩緩開口。
這一家人,簡直就像貪得無厭的吸血鬼。一股怒火湧動在晏婉的心肺裏,教養再好也壓製不住,迸發出來:“良時不欠桑悅,不欠你們家任何一個人!你們若隻想瞞住這件事,找誰都可以,但不要想把主意打到我丈夫頭上,也不要拿所謂的恩義去綁架他!若不想瞞了,我有的是辦法幫你們宣傳,找到那孩子的父親!”
本就是件不光彩的事,被晏婉這樣一說,高玉英也覺得顏麵無光,但仍舊為了女兒苦撐著,“少奶奶你說的不算,都聽夫人做主吧!”
賀敬蓉瞥了眼眾人,目光最後落在了顧欽身上,終於開了口,“隨我來。”
晏婉感到顧欽手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她不安地看著顧欽,顧欽輕輕搖了搖頭。
晏婉見著兩人漸行漸遠,心裏卻沒來由地越發擔心。
沒有一點風,佛堂裏的那昏暗的燭光枯竭無望地燃著。顧欽站在佛堂中央,沒有跪下,等著賀敬蓉開口。
她走上前燃了三支香,拜了拜。人佝僂著,身體像被虔誠和卑微碾壓著,總也抻不直一樣。她扶著腰把自己撐起身,然後從觀音像後捧出了一個盒子。她麵上浮起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但在那燈光的描畫下卻還是扭曲了。
她走到顧欽麵前,把盒子遞給他。顧欽雙手接了,盒子不重,不知道裏麵有什麼。
“打開來看看。”賀敬蓉轉過身去。那白玉觀音的臉幾十年如一日低眉垂目,允她心狠手辣的慈悲。
顧欽緩緩打開盒子,裏麵竟然是個嬰孩的白骨,一隻小狗大小。他的手沒托穩,差點將盒子掉在地上。
賀敬蓉冷笑了一聲,把盒子接回來,抱在懷裏,像抱一個真正的嬰兒一樣。
“知道他是誰嗎?”
顧欽猜到了。顧鈞,是她先前被土匪殺死腹中的顧家的少爺。
“還沒見過天呢。一落草就被刀挑爛了肚子,眼睛都沒睜開,沒見過他的爹、沒見過他的娘。我從狗嘴裏把他的屍骨保下來,還是缺了一隻腳。”
賀敬蓉把臉貼在那盒子上。“我日日夢到他,娘,我疼,我腳疼;娘,我冷,地下冷……所以我又把他從墳裏刨出來。孩子和娘在一起,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唇角有一縷恍惚的笑意,淒涼得如同漫野地裏的冷風。
“顧欽哪,這是你的罪業,永遠都還不清、消不掉的。”她撫了撫盒子,那種母親特有的寵愛與溫柔,那種他盼也盼不到的溫情,將心底那個孤獨的小孩子喚醒,叫他渴望到想流淚。
“顧欽,你還認我這個母親嗎?”賀敬蓉問。
她從來沒這樣溫柔的語調,如線香頭處飄來的嫋嫋白煙,拂到他臉上。他心中一慟,跪下來,“母親永遠是良時的母親。”
“好,那你會聽母親的話嗎?”
她走近了,捧住他的臉。明明是最熟悉的人,明明有最親密的血脈相連,可彼此又那麼陌生,因此捧著的雙手姿態生硬。“你也是我的孩子啊。隻要你聽話,往後,母親會好好待你的。母親不走,會和你一起生活,直到我死,一直陪著你……你想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裏麼?”
顧欽隻是靜靜地望著她,不說話。
賀敬蓉鬆開手,忍著心底的厭惡,讓自己的動作盡量自然。她甚至拿手從他的眉眼處拂過——像一個母親對著心愛的孩子做的那樣。
顧欽的樣子很平靜,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久久盯了半晌,久到她想掐住他的脖子。
“所以,母親,你想讓我做什麼?”
“娶了桑悅。顧家能容下你,你也該容得下顧家人的孩子。”
晏婉坐不住,在小花廳裏來回地走。此時這裏沒有旁人了。高玉英也不想獨自麵對她的尷尬,借口走開了,隻有小丫頭一回又一回地進來添茶。
所以他們一直以來處心積慮的拉攏,就是為了今天嗎?她以為他們是真的想要接納他們的。她先是不安,繼而又生氣。他們一定一直以來也在逼迫顧欽,隻是他沒有告訴她。說好了有事一起麵對,臨了他就想著自己扛。晏婉又心疼他又氣他。
又有個小丫頭端了新的茶點進來,“欽少奶奶,您用點餅幹吧。”
晏婉哪裏會有胃口,隻是道了聲謝謝。
那小丫頭給晏婉添了新茶,見四下無人,低聲道:“去佛堂。”然後就退出去了。她是桑儀留在這裏的眼線,得過交代,一旦賀敬蓉叫顧欽進佛堂,便去通知她。現在桑儀鞭長莫及,隻能告訴晏婉。
晏婉沒法細問,匆匆從花廳裏出來,一路打聽著找到了賀敬蓉的佛堂。
佛堂外頭有個丫頭站在台階下守著。見著晏婉,她往前攔了一下,笑著道:“欽少奶奶,夫人不喜歡旁人靠近她的佛堂。”
“良時在裏麵?”
丫頭抿了抿唇,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晏婉錯過身往裏麵走,丫頭想攔,被她厲目一瞪,駭得說不出話來。晏婉疾步走上台階,剛靠近門旁就聽到賀敬蓉歇斯底裏的叱罵聲。她想也沒想,猛地推開門。
風吹得燈籠裏的燭光晃動了幾下,燈光裏的婦人,那一張臉扭曲且猙獰。她的愛人靜靜地跪在地上,背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晏婉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跑過去蹲到顧欽麵前,去拉他,“你答應過我什麼?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為什麼允許她這樣傷害你!”
賀敬蓉似乎已經不想再偽裝成一個慈眉善目的婆婆了,她厲聲怒斥,“誰讓你進我的佛堂的,滾出去!”她手裏還握著鞭子,指著晏婉。
晏婉轉過頭瞪著她,站起身走到賀敬蓉麵前,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鞭子,然後揚起來——她是真想抽下去啊,讓這個女人嚐一嚐那皮開肉綻、骨肉分離的滋味。
賀敬蓉揚著臉,冷然而不屑地盯著她,她敢嗎?
晏婉的鞭子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一把甩飛了出去。鞭柄砸在了那尊白玉觀音上,觀音像搖搖欲墜,最後在賀敬蓉驚愕的目光裏跌了下來,碎在了青石上。
“你這種人不配跪觀音。顧夫人,我謝謝你生了良時,但從今天起,我不許你再這樣傷害他。你不愛他,我來愛;你不珍惜他,我來珍惜!”
憑什麼?憑什麼會有人愛他!她不允許!賀敬蓉的手揚起來,重重落下去,但卻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顧欽握住她的手腕,那一截幹扁的腕子,沒有生息。“母親,我說過,你怎麼對我都可以,但不可以傷害我的人。”
“嗬嗬!你果然本事起來了。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對你的母親!”
顧欽鬆開她的手,幾乎是絕望,“從今天起,你不再是了。”
賀敬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她贈與他的生命,是為了肆意摧殘;她剛才施舍的那片刻溫情,本意是摧毀。父母贈與下一代的血肉,成了他們償還不盡的債,將他們逼到窮途末路,心若死灰。
顧欽淡淡地笑了一下,渾身上下的氣息都冷透了,讓每一個字都成了冰刀,紮向他自己,將那最後一星溫情搗爛成泥。
“我本就是,無父無母的野種。”
他拉起晏婉的手,不再看她。兩個人往佛堂外走。
“畜生、畜生,你們都是畜生!顧欽,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親在哪裏嗎?她手腕上的念珠,是那個畜生的骨頭,上麵浸了你們永遠生不出孩子的毒;這燈籠是那畜生的皮,抽你的鞭,是他的筋……碎屍萬段不能消我心頭之恨,你也不得好死!我詛咒你,詛咒你們,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愛必遇不測!”
……
她的詛咒聲一遍又一遍,最後變成了笑聲,“哈哈哈哈”,從佛堂裏鑽出來,鑽到人的耳朵裏,毛骨悚然。
顧欽沒說話,步子卻有些踉蹌,晏婉聽得脊背發冷。手被他攥疼了,可他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一樣。走出了一段路,他忽然扶住樹身,嘔出一口血出來。
晏婉急得去看他,他擦了擦唇,“我沒事的。”他極力扯出一個笑,但那笑在白晃晃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淒涼。晏婉想哭,但忍住了。
“對不起,嚇到你了。”
晏婉搖頭。為什麼說對不起呢,他有什麼錯?總是為了別人的錯在道歉。
兩人往前走,高玉英和桑悅正在噴水池前拉扯。見到兩人,高玉英扯了下桑悅,堆出個笑,正要開口說話,晏婉凜然站到顧欽身前。
她一向不太會蔑視或瞧不起什麼人,也不會用譏諷的語調說話的,但此時,她一點都不想再將她良好的教養浪費到這些人的身上。倘若手裏有狗屎,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扔到對方的臉上。
“二夫人,再說一遍,你們不要再打良時的主意了。他為你們做得夠多了,該還的情都還了,該報的恩也都報了,他不欠你們任何人!至於桑悅……”晏婉把目光停在她臉上,“一個人可以不懂事,可以做錯事,但不可以是非不分、又蠢又壞,死不悔改,還指望著旁人給你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