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嬿婉良時(3 / 3)

看她這般為自己抱不平,顧欽反而來安慰她,“我自己問心無愧就夠了,不在乎別人怎麼說。隻是帶累了你,跟著我受委屈。”晏婉搖搖頭,靠到他肩上,心裏卻是在想,她要做一點什麼,她能做點什麼?

顧欽總是很忙,原來沒結婚的時候並不覺得。但住在一起後,就總顯得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等待裏度過的。有時候吃著飯就有通訊兵忽然跑來,然後匆匆忙忙就走了。有時候大半夜才回來,有時候第二天才回來。她一向心大的,可也忍不住想,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為什麼不打一通電話,不知道她會擔心嗎?

在一起時,快樂是真快樂;家裏隻剩她自己的時候,不得勁是真的不得勁。她想起母親的話,女人的心可以放在一個男人身上,眼睛卻要看得寬。但把目光從心愛的人身上挪開有多難?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婚後顧欽成了她的全部,他的那種特質讓人情不自禁地去依賴,什麼都可以托付給他。而同時,又因為太過依賴,她的世界在一步一步縮小,小到隻有他了。所以有時候會覺得喘不過氣來,莫名地煩躁。尤其是,顧欽奉命去肅清西邊老軍閥,這個偌大的房子好像就剩她一個人了。

桑儀經常派車來請她過去,仿佛猜到她會寂寞一樣,陪她消磨一點時間。家裏的少爺們也喜歡這個舅母,同孩子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愉快的。桑儀則會笑著說:“女人啊,有了孩子就有操不完的心,不會覺得沒事情做了。你們呀,趕緊要個孩子。”

孩子呀?晏婉想,他總不在家,哪裏來的孩子呢。

顧欽總會想辦法抽空給她掛一通電話,晏婉對他並不掩飾自己生活裏的煩悶和淡淡的失落。顧欽靜靜地聽完,方才道:“你很久沒去學校了吧,或許可以去和同事們聊聊天。”

晏婉去學校看望校長肖碧君,看到那一張張求知若渴的臉,回想起自己在學校裏的那段日子,心底有什麼在蠢蠢欲動:顧欽和她的生活,是不衝突的呀。顧欽在旁人的眼裏或許是個冷麵軍閥,但她明白他這個人寡言少語,其實是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的。他是真正有為他治下普通百姓考慮的人,他所做的選擇也從不以自身利益出發。她不願他被世人誤解、詆毀,她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不是為了給顧欽博得什麼好名聲,而是和他一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唐素心走後,晏婉就承擔起了育嬰堂日常運轉的工作。她這回重新回到了學校,同肖碧君一起在中學旁邊辦起了一所小學,把原來育嬰堂的孩子都合並了過來。晉州女中招收的學生非富即貴,偶爾幾個家境普通的好學生靠著獎學金支持著。那學費讓大部分家庭望而卻步。很多孩子,在識字開蒙那一步就被阻擋在外了。她現在籌辦的這所學校,向所有人開放,若有家境貧寒願意讀書的,也盡量減免學費。

忙起來,便不覺得等待那麼煎熬。她人生裏原來隻有風花雪月,現在有了比那更豐富的東西。電話不便細說,晏婉更愛寫信給顧欽。雖然他戰事繁忙,難得會回信,她也不以為意。她總是事無巨細地告訴他發生的事情,同官僚打交道如何累心,從巨賈口袋裏掏出些資金怎樣不易,遊說那些不許女孩讀書的家庭如何艱難……

顧欽的回信裏一向不大說戰況的,隻是到了一處,得閑便寫些當地的風貌人情,隨信總會送去當地的特產。他教她如何同政府機構打交道,如何統籌利用人脈,如何同不同的人周旋……倒像個循循善誘的好老師。

晏婉這日感慨良多,提筆寫信,“今日遊說一個輟學的女生,她父親對我道:‘你要她衝破枷鎖,可曾想過前方有沒有她可走的路’?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身上何嚐不曾背負著當代女性之枷鎖?隻不過是晏婉何等幸運,生在開明家庭,允我讀書、允我遊曆、允我追尋自我的幸福;晏婉何等幸運,得欽哥容我、寵我、不拘我。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做很多事,幫助很多的人。”

過了幾日,晏婉收到了顧欽的回信,最後一句寫著,“你衝破枷鎖,若世上無路,我便陪你走出一條路。”

晏婉每日工作間隙,都會想起他信上的話,每過一日,便覺心裏的愛更重一重。原來,並非隻有耳鬢廝磨才能增加感情的,兩個人細水長流的交流、“撩亂逐春生”的思念、互為體諒的理解,都會讓愛變得更濃。

賀敬蓉登門的時候,晏婉正在安排工人整理花園。她喜歡用果子釀酒,這回便一口氣訂了十多棵樹,桃子、李子、梅子、櫻桃、石榴……她把能想到拿來釀酒的果子樹都種下去了。她自己給花園畫了規劃圖,哪裏植草皮,哪裏修個小魚塘,哪裏掛上秋千吊籃……正同秦嬸商量著哪塊日照最好的地留給她種菜,秦叔引著賀敬蓉進來了。

見賀敬蓉忽然到訪,晏婉詫異極了。秦叔早安排了丫頭去泡茶,晏婉忙把沾了泥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抱歉道:“顧夫人,不知道您要來,真是太失禮了。”

賀敬蓉不似向前那副冷若冰霜的麵孔,但大約是極少笑,想要同晏婉客氣地笑一下,那笑容都顯得十分生硬且勉強。

“是我貿然過來了,應該派人來先招呼一聲的。隻是你們新婚,桑儀又有了身子,這會兒也照顧不到你們,家裏怕也是一團亂——我不過剛從廟裏回來,路過這邊,想了想還是過來看看新媳婦。”

她的聲音平鋪直敘的沒有任何情緒,如同那張臉。她說話的時候,眼望著工人圍著樹忙碌,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出了一會兒神。

晏婉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對這個女人。不想敬她,因為她一直在傷害顧欽;又不得不敬她,因為她給了顧欽生命。不管顧欽再怎樣失望,作為孩子,對母愛的那份渴望是深埋在骨血裏的。倘若真有可能,她也願顧欽有朝一日能與他的母親和解。

賀敬蓉終於轉過臉,盯著晏婉又看了一眼。這是沉浸在愛河裏的女人,初涉人事,被雨露滋養過的臉上有著健康的紅暈,又帶了點女人的婉媚。雖然現在穿著很隨便,頭上還裹著條沾滿泥灰的頭巾,但年輕就是世上最神奇的藥,它會讓每一個女孩子都容光煥發光彩照人——幸福得令人嫉妒啊!

陽光下賀敬蓉的臉顯得尤其的白,白得沒有血色,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

“外麵日頭大,顧夫人,進去坐一會兒吧?”晏婉客套了兩句,不料賀敬蓉竟然點點頭往裏去了。她在客廳裏隨意打量了兩眼,同晏婉各坐了沙發一角。端起茶幾上的茶,碗蓋撇開浮沫,吹了吹,但沒喝。

“說說顧欽做得這叫個什麼荒唐事。婚姻大事,竟然都沒叫咱們知道,怎麼說他也都是姓顧。說出去,別人不曉得要怎樣說顧家虧待了他,連結婚都不跟家裏人招呼。若不是旁人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他娶了妻。桑儀也是胡鬧,這樣自作主張,搞得好像顧家人都死絕了一樣。”頓了頓,話頭一轉,“該叫親家笑話吧?”

晏婉堆了個笑,“沒有。說來是他遷就我,是我不懂事,一心要趕自由戀愛、婚姻自主的時髦。就想著,越出格顯得我進步——顧夫人您不要生氣啊。原是說要去府上的,隻是回來的路上吃壞了肚子,折騰了半月才見好。想等著身子大好了再過去給顧帥和夫人請安的,誰曉得良時又去打仗——這才耽誤到現在。”

賀敬蓉鼻腔裏落出一個極淡的冷笑,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緩緩從腕子上摘了手串下來。她拉過晏婉的手,把手串放到她掌心裏。“不管怎麼樣,顧欽叫我一聲母親,你就是我的兒媳。這串念珠,我隨身帶的,現在送給你,是我做母親的一份心意。”

女人的手同她的臉一樣白得沒有血色且枯幹,像揉成一團又極力展平的羊皮紙,觸感也是冰冷的。賀敬蓉眼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著晏婉,以一個不許拒絕的姿勢和力量把那念珠纏到晏婉的手腕上。

“這念珠有二十多年的功德了,要常常戴著,會給你們帶來好福氣的。你若不愛戴,給顧欽也罷、壓在枕頭下也罷,都是好的。”

晏婉被她冰涼的手冰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擠出來的笑讓她汗毛冷豎。但長輩給的東西,不好拒絕,她便也收下了。

賀敬蓉走後,晏婉才仔細打量那串念珠。同尋常的佛珠不一樣,不是滾圓的珠子,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材質,不是木、不是玉、也非石。深褐色透著深紅的扁圓形,包漿油厚,還有深紅色的斑點,大小薄厚不一。

顧欽一路奔襲了幾個重鎮,勢如風卷殘雲,戰報頻傳。很快,西邊的局勢暫告穩定了。

晏婉每天都會看一看那串念珠,用幹淨的軟布擦拭。想著顧欽身上除了傷,沒有母親贈與的任何東西。他看到這個,應該也會有些安慰吧?

心裏正想著他,耳邊聽見匆忙的腳步聲,她一轉頭就看到顧欽。晏婉先是驚呼了一聲,然後小鳥一樣飛奔過去撲到他懷裏。顧欽抱著她轉了一圈,然後把她放下。

晏婉兩頰泛起了激動的紅暈。“你回來怎麼不叫人通知一聲,萬一我不在家呢?”

“想給你點驚喜。”雜誌上說的,夫妻間要保持感情的甜蜜,要學會製造驚喜,給情感保鮮。

幾個月沒見,人還是那個人,又好像有點變化。好像離開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眼睛都在彼此身上,手在觸碰自己熟悉的那具身體,肩膀、手、胸膛,想要確定自己珍愛的人是完好無損的,怕是幻覺。

從有些陌生到熟悉,不過幾秒鍾的時間。

“想我了沒有?”他親了親她的唇。

晏婉莞爾,笑得頑皮,“想你——做的牛肉炒麵。”

“原來是餓了。”顧欽唇邊的笑意加深,一把抄起她,“走,揉麵去……”

陽春半,桃花源,瑤池蕩,玉門關。

人不得不驚歎造物主在造人之初的預見,不可摧折的剛硬,合該搭配著那不可思議的韌性和柔軟。契合輝映,深深淺淺,生命在此間不知疲倦地博弈吟唱,意誌也被剝奪得心甘情願,換來的是目眩的歡樂。

彩霞曙日,鴛被春暖。敘不盡的別後纏綿,掏心掏肺,掏幹了日複一日的相思攢成的愛意繾綣。羞澀還是會羞澀,但毫不掩飾真情的流露。他便是她的良辰美景,賞心管弦。

他是後來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念珠的,因為太熟悉,所以問的時候更覺得艱難。“這個?”

晏婉在他懷中抬起手,“是顧夫人送的。”

顧欽沒想到賀敬蓉會送東西給晏婉,但更擔心晏婉被刁難。

“她有沒為難你?”

晏婉眼中一絲疼惜,眨了下眼,立刻掩飾過去。“沒有。就是來說了一會兒話,送了串念珠給我。”他接住她的手,隻瞥了一眼並沒有細看,看她的表情也不像受了委屈後的強顏歡笑,總算放了心。

“顧夫人說這念珠她隨身二十多年了,誦念時一直用它的。”晏婉一直留心著他的神情。得不到母親的愛,能有一個母親的舊物,也會是一種慰藉吧?

顧欽什麼都沒說,把她的手握住,又吻了吻她額頭,“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晏婉搖搖頭,聲氣裏一點小小的抱怨,“沒力氣吃……”

“那你先睡會兒,我去給你下碗麵。”

晏婉把念珠摘了,“其實我也不愛戴這種東西,那我還是收好吧。對了,顧夫人說你回來以後,讓咱們過去吃頓便飯。要去嗎?”直到看到顧欽點點頭,她才探身把念珠放在了床頭櫃上的淺口盤裏。

顧欽在晏婉的夜半的囈語中醒過來,下意識先看看懷裏的人。晏婉還在睡夢裏,大約覺得有點熱,踢開了被子,把腿架在了他腰上。顧欽微微笑了笑,把被掀開的被子拉過來,蓋在兩人的腰上。一抬眼,就看到盤裏的念珠。

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東西,從見到賀敬蓉的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這個東西。隻是那時候那珠子還不是這個顏色。這串念珠天長地久地在她掌心手指間盤弄,有幾回,它砸在了他眼角,他才知道這東西竟然有這麼重。但那畢竟是屬於母親的東西,被她的汗水、淚水、體溫浸染過的東西。

這東西如今就在他觸手可得的地方靜靜地望著他,蔓生青苔的心,因為那個東西的存在而忽然生出了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理性告訴他,不可能的,那個女人隻會詛咒他。她不盼他死,盼著他長久地活著受盡所有的折磨;可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一絲感性,又在撕扯,或許呢?或許因為他成了家,她明白了他也是有人愛著的人,不是那麼不堪;或許因為她要離開了,她終於肯放過她自己,也放過他了呢?

手伸到了一半,還是停住了,收回來,落在晏婉的後背上,把她擁緊了。這才是他能抱住的真實。

晏婉被他箍得太緊了,有些透不過氣,微微掙了一下,顧欽這才意識到自己太用力了。晏婉沒有醒過來,仿佛是感覺到了他的那份迷惘,於半夢半醒間也撫了撫他的後背,“不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