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顧欽低低的笑聲,“醒了?餓不餓?”
裝不下去了。晏婉睜開眼,他拿了襯衫往身上套,“想在房間裏吃,還是去餐廳?”
晏婉抬了抬頭,想看看自己的衣服扔到什麼地方去了。衣服沒找到,卻看到了他的目光停頓的地方……他扣扣子的手停下了動作,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
晏婉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還沒說出自己的決定呢,他人已經到了身前,“還早,還是再睡一會兒吧。”
……
晏婉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又累又餓,渾身都酸得不想動。大約要再睡一覺補個精神,半夢半醒間,感覺到一雙手在上下求索,孜孜不倦地複習功課。她覺得納悶,同是不通人事的,他怎麼會進入角色這麼快,似乎懂得還不少。
“你這都是從哪兒學的呀?”其實不是一句問話,有點抱怨的意思。
顧欽隻是笑,不說話。晏婉沒等到答案,翻過身,麵對著麵。這回他的手指開始擺弄她的耳珠,沒揉兩下,耳朵就紅了。
“怎麼不說話呀?”她問。
因為他又想做點別的了……
哪有這樣的?沒完沒了了。還說定力好,原來是體力好。信了他的鬼.....晏婉推不開他。床墊很軟,人像陷在雲朵裏,軟綿綿地起不來。
“要問什麼?”
“你哪兒學的呀?”然後自己福靈心至,有點後知後覺,“你跟我的畫冊上學的吧?”
“什麼畫冊?”
“就那本。”
“哪本?好像沒拿過你的東西……”
他嘴上抵賴,動作不停,立刻就將她的思緒攪散了,話都說不出來了。晏婉昏昏沉沉的間隙,覺得自己好像被他騙了。但不管怎樣,先睡一會兒,回頭再說罷。
三朝回門的路上,晏婉不斷調整自己的坐姿。渾身上下,無處不酸。渾渾噩噩地都不知道這幾日是怎麼過來的。歪頭看了他一眼,西裝筆挺,頭發規整,哪裏還有酒店裏那個放浪形骸的樣子?所以一個人總是有好幾張麵孔,來對著不同的人罷。
她這樣不舒服,那人倒像個沒事人一樣。啊,真該撕破這人的偽裝,露出他本來的麵目叫眾人瞧一瞧啊。可她自己的東西,怎麼也舍不得被人看去。
顧欽合上報紙,探身過去,關心地問:“怎麼了?”
晏婉立刻搖頭,“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
晏婉聽到這話,警覺起來,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都德筆下的那個叫小白汁的漂亮小山羊,而他顯然易見就是那隻大野狼。那故事的最後一段寫著,“如果有一天,你來到普羅旺斯,我們當地人會時常對你說,塞甘先生的羊和狼搏鬥了一整夜,後來天亮了,它被狼吃掉了。”
蜜月快結束的時候,晏婉忽然收到了唐素心的電報,上麵隻有“事急求歸”幾個字。晏婉太了解她,若不是出了什麼大事,她不會這樣失措。同家人商量了一夜,定下了回程的日子。早晚要離開的,顧欽也在定州耽誤了許久,也該回去了。
不想場麵弄得太傷感,佟家人都在宅子裏同他們道別,隻有兩個哥哥送他們上火車。佟大爺話不多,一路上隻聽到佟五爺在絮叨。叫她遇事冷靜,叫她凡事不要衝動,叫她好好要做個賢妻良母——往常這種話她都要頂回去的,可今天她竟然一點反駁的念頭都沒有,笑著打趣他比嫂嫂們還囉嗦。
她臉上一直有笑,登車的時候、從車窗處衝哥哥們揮手的時候,她一直都笑著的。好像是隻要一直保持住微笑,離別的傷感就會放過她。但人生八苦,何曾放過什麼人呢?
等到站台上的親人都看不見的時候,晏婉才被那種巨大的失落感淹沒起來。和逃婚時不一樣,和求學時離家也不一樣,這一次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離別。把身體和心從原生的家庭裏完全割裂出去,和另一個人組成一個新的家庭。而且,“永遠也回不去了”的那種感覺竟然那麼強烈。
顧欽從別處回來的時候,正看到她站在車窗前默默地流眼淚。猜到她是不舍,他從身後抱住她,什麼都沒說,隻是緊緊抱著她。晏婉感到他無聲的安慰,那顆心反而更脆弱委屈了,索性也不忍了,由著自己哭。又有點後悔,剛才離開家的時候,或許就該哭。她一直嬉皮笑臉的,他們會不會覺得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心沒肺,不再念家裏人了?
“什麼時候想家了,就回家去看看。”顧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像有人拋來的救生圈,把她往岸上拉。晏婉有時候想,兩個人相愛的意義是不是就在此呢?在某些無助的時刻,拉一把、托一下,就活過來了。
晏婉點點頭。她也不想哭的,隻是親人的熟悉的麵孔總在腦海裏,隻要一想起任何一個人的音容笑貌,甚至家裏的一桌一椅,都會惹得她眼淚往下掉。
他的下頜溫柔地蹭著她的發,像朔雪冰封時,兩隻落單的小獸間的廝磨。
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孤獨一人,感情上和誰都缺少牽扯,“舍不得”這三個字,自始至終都屬於她一個人。但她的“不舍”卻很豐富,他體會不到,但她哭得那麼傷心,那眼淚就好像從她眼睛裏一直流到了他心裏去了。這個女孩子,把能給的都給了他,能舍的也都為他舍了,他也要傾盡所有去愛她。
過了一會兒,晏婉終於是整理好了情緒,停止住了哭泣。“對不起,我就是沒忍住。”
“嗯,我知道。”顧欽在她額邊親了一下。
兩個人擁著。太陽在往地平線下沉,天際有著變幻莫測瑰麗的風景,近處的一切因為疾速退去而模糊不清。兩個人都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相與為家”的感覺。
車到了晉州站,早有衛隊在站台上等候他們。晏婉注意到衛隊士兵的戎裝式樣已經是南方政府軍的製式了。晏婉看了顧欽一眼,他戴著墨鏡,神色不明,這會兒正把她的隨身行李從右手換到左手上,空出來的右手來牽她的手。
“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他隻是說了這句。晏婉聽懂了,點點頭。
“顧鉞也受編了,授了軍銜,有了番號。”顧欽說到這裏就沒再說下去了。雖然顧鉞還活著,但這場仗也將他的元氣消耗盡半。現在同軍共事,無論怎樣都要維持一點井水不犯河水的客氣。
晏婉想起蜜月的時候,他總不給她機會去看報紙。還是昨天在火車上,才看到一張舊報紙,上頭有顧帥通電下野的消息,大約同那些失意的軍閥們一樣,會去津門的租界裏做寓公吧?那麼在臨走前,見一見顧家人是躲不過的事情。晏婉並不怕,隻是害怕顧欽又會因這些舊事難過。
桑儀給他們置了處新房,地方比顧欽原來住的那處更寬敞,房主是個卸任的外國公使。裏頭的一應家居陳設都很西化,桑儀是按著當時摩登女孩子們喜歡的風格置辦的。晏婉來不及細看她的新房,放下了行李就去給唐素心打電話。
電話打了幾回,到了夜裏才終於被接起來了。晏婉一出聲,唐素心便道:“我去你那裏,現在就去見你!”
她的反常叫晏婉的擔憂不免又重了些,唐素心一直是很穩重的人,很少這樣無措。等了好一會兒,聽見秦叔引了人進來。唐素心比向前看著憔悴了,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道青影,應該是沒休息好,整個人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晏婉握住她的手,“素心姐,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大約因為她撐了太久,此時到了極限,被人溫聲一問,情緒便崩斷了。“老嚴他,五天以後會被執行槍決。”
晏婉於她斷斷續續的聲音裏,拚湊出這一句完整的話。她沒法問原因,隻能抱住唐素心,等著她平靜下來,才知道嚴海澄被當局懷疑是赤色分子收了監。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但黨派決裂,正是大肆捕殺的時候。寧殺錯一百,他也在處決的名單上。
這不是晏婉自己能解決的事情,唐素心也知道。嚴海澄負責晉州地區同外界的交通,主要傳遞文件和經費,她則是配合工作。在顧鉞的一次圍剿中,搗毀了一個工作站,抓捕了幾個人。其中一人叛變,供出了晉州負責經費的負責人,代號叫“財神”。嚴海澄就被懷疑上了。他拿著瑞士護照,又在商界有些影響,他們並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可也並沒有放人。她前幾天剛收到消息,當局已經準備秘密處決了。唐素心同上級失去了聯係,她自己一個人也無法完成營救。最後隻能來找晏婉。
“素心姐,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定會讓顧欽想想辦法的。”送走了唐素心,晏婉一直睡不著。想起了嚴海澄,雖然他不是她的哥哥,可那種親切,讓她無論如何都想要救他。
顧欽到了天亮才回來,聽完晏婉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從收到唐素心電報的時候,他就派人去調查了。
“良時,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嚴先生真的就是個正經的生意人。”
顧欽抱了她一下,“你先別著急,我會去派人問問情況的。”
其實他已經活動開了,隻是事情比他想象的棘手。拘令是當局發的,人不能放,連見一麵都難。最後還是他帶了人闖進了流橋監獄,才見到人。受了許久嚴刑拷打的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顧欽沒辦法把他帶走,隻能關照獄卒,給予嚴海澄一些照顧。
眼看行刑的日子要到了,人卻還沒放出去。這事鬧得很大,他們兄弟倆的關係本就微妙,這下倒像是真撕破了臉。顧鉞拿了顧欽私闖監獄的事情做文章,最後當局竟然索性將監刑的任務派到了顧欽的頭上。
晏婉這幾日本就擔憂,聽到這個消息,便完全坐不住了。急匆匆衝到他的辦公室,焦急的聲音也尖銳了起來。“明天你要親自行刑,殺死素心姐的丈夫嗎?”
顧欽同正在彙報的下屬做了個手勢,他便先退下去了。顧欽站起身,走到她身後,關好了門。他走到她麵前,“晏婉,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我無法左右。”
“可……”
“你等我把話說完。”顧欽打斷她,然後他把她拉近了些,壓低了聲音,“你信我嗎?”
晏婉疑惑地抬起頭,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但還是下意識點點頭。
“好,既然你信我,就把事情交給我,我會盡我所能。不管結果如何,我問心無愧。但你答應我,不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往心裏去。你記得,要信我,便一直信下去。”
晏婉守著這份信任,一直焦急地等到了行刑的那天。那天他回來的很晚,人帶著一身酒氣,醉得人事不省。章拯說是上峰的嘉獎宴,推不掉,多喝了幾杯,看醉倒了才放他回來。
現在也問不出來。晏婉按捺住自己的擔憂,忙請秦嬸熬了解酒湯,她則是去盥洗室端了盆熱水,想給他擦身。
放下臉盆,晏婉把袖子卷高,浸濕了毛巾,又擰幹。“五哥哥還說你酒量好,也能喝成這樣?”她咕噥了一句,展了毛巾,剛碰到他的臉,手就忽然被他握住了。
床上的人睜著雙目,雖然眼睛有些酒後的紅意,但目光清明,一點都不像個醉酒的人。
晏婉眨了眨眼睛,“你……”
顧欽卻是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臉,“放心吧,解決了。”
晏婉的心落回到肚子裏,但仍有些不能相信,“真的?”想聽到他的肯定。
顧欽點點頭。
闖監獄是故意為之,為的就是給顧鉞遞刀。顧鉞果然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攛掇了上峰把行刑的任務交給了他,他這樣才有了偷天換日的機會。
在送嚴海澄到譚前碼頭上船的路上,顧欽於黑夜裏開口,“我在太太家的相冊裏見過一眼妻兄佟四爺的相片,倒是和嚴先生相貌有幾分相似。”
嚴海澄深吸了兩口煙,來轉移身上的疼痛。吞進去,緩緩吐出來,聲音也被煙霧蒙了一層一樣。“是嗎,那確實是有緣。下次有機會,倒是可以一交。”
顧欽搖搖頭,“可惜我那位妻兄,幾年前就離家了,杳無音訊,家裏人都很是想念。”
嚴海澄將手裏的煙吸盡了,忽然笑了笑,“也沒什麼可惜的,書上不是寫著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他低頭彈掉落在身上的煙灰,“我猜,你的那位妻兄應該同我們一樣在外謀生吧。其實我們這樣在外頭跑生意的,為了什麼呢,還不就想我們的兄弟姐妹能過上好日子嗎?”
連著幾天的報紙上,全是各個組織和進步人士對顧欽的口誅筆伐,說他是當局的屠刀,殘殺無辜。晏婉看完了,說不出的憋悶。她連翻了幾份報紙,無一例外都是指責,但對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都視而不見一樣,隻字不提。而且他從前做的那些禁煙、疏通河道、造林、休養民生的好事,都被人忘了,作不得數了一樣。晏婉替他委屈,想要同這些人麵對麵對峙,想替他辯解——但卻隻能沉默。
唐素心帶著丈夫的“骨灰”離開了晉州,晏婉從她的目光裏讀到了深深的謝意。雖然顧欽並沒有清楚明白地告訴她嚴海澄現在在哪裏,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被顧欽救下了。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顧欽說,不管別人說什麼,隻要信他,便一直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