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心裏一咯噔,又想起雲氏的話。別不是真的吧?平常誰也不知道他的事情,昨天到了那個地方,被哥哥發現了,瞞不住了,所以要坦白了?那她怎麼辦?昨天想來想去,什麼都想了,偏就是“萬一是真的”這件事她沒想。
“等一下。你讓我想一想。”她目光裏有一絲慌亂,兩手撐了他一下,隔開了一點距離,好有更多的氧氣供給她呼吸。
她又開始咬指甲,眉頭也擰在了一起。雖然是畫過些裸體的人像,但對於男人的熟悉,她不過是僅僅停留在表象,真實的是怎樣的,她其實也十分懵懂。對於男人身體可能出現的疾病,她更是一無所知。這些疾病對於他的影響是什麼,對於她的影響又是什麼,她完全想象不出來。
晏婉咬完了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又換成了右手的指甲。顧欽納悶,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她這樣糾結。
“晏婉,我不是誠心要瞞你的。”他低聲道。
晏婉更糾結了。是真的了,果然是有什麼不方便說的隱疾。但是,病嘛,去看醫生就好了,總有看好的時候。要是中國看不好,那就去醫學更昌明的國家去看。他一定是小時候少人關心,才落下的什麼病根。她要是嫌棄他,他大概會更嫌棄他自己。
晏婉終於是想通了關節,拉住顧欽的手,拿捏了一個認真又帶著點輕鬆的語氣,“你別怕,會找到好醫生的。”
顧欽眨了幾下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什麼?”
晏婉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想讓他感受到她的堅定。“真的,沒事的。我會永遠陪著你,不管你有什麼。”
顧欽更糊塗了,“等一下。我是想跟你說,昨天你哥哥帶我去了,那種浴場……”
這樣的事情要他自己說出口,多難呀!
晏婉搖著頭打斷他,“我知道,沒關係,我都知道。良時,你記住啊,一個人生了病,絕對不是他的錯。”
顧欽眯起了眼睛,回味著她的話,似乎有點明白了。
“你是說,我?生了病?”
晏婉的手都快掐進他的肉裏了,雙目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生怕他看不到她眼中的真誠,“良時,真的沒關係。真的。”
顧欽沉默了一下,緩緩吐出一句話,“晏婉,你看我像是有病的人嗎?”
晏婉的目光快速垂了下,到他腰腹間就停住了,不好再往下看。
顧欽明白了,不僅以為他有病,還是有那方麵的問題。是可忍,孰不可忍?顧欽手挑起她下巴,“嗯?”了一聲。
“沒,沒有?”晏婉也不確定了。
“沒有,什麼問題都沒有。要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開張證明嗎?”
晏婉眨了眨眼睛,“呃,其實,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話音剛落,就發現他的表情變得迷離而陰鷙起來。所以說,有時候也許無需太克製,正經過頭了人家就犯嘀咕。看來很有必要讓她真正認識一下他了。
他逼近了兩步,晏婉感到一種大軍壓境的緊迫感。像那天初見,讓她有點害怕。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沒退開,腰落在他的手臂裏,他用力一帶,將她攬入懷裏……
大野狼撕掉了偽裝,亮出了獠牙,叼起了獵物,在春茂草深處放肆地享用。合歡樹如羽的葉垂下來,如棚如帳,不叫那月亮窺探去萬丈紅塵裏磨人的春色。隻是指尖的流連,在心底形成一股淌過全身的暖流,烘烤得人熏然欲醉。樹枝上全是米粒般的花苞,進入到她的眼裏,好像一下忽然都盛開了。
晏婉後來想,佟琰楷你才有病吧!
晏婉在石膏裏困了這許久,現在活動自如了,如魚入江海,鳥飛衝天,日日都想往外跑。但佟太太則是叫幾個嫂嫂輪番教一教她持家的本事。說起來沒有婆婆給她立規矩,樂得自由自在。但做了人家的妻,就要撐起一個家,什麼都不懂,又沒個老人幫襯指點著,也不是個過日子的樣子。佟太太是很認可“釵裙一二可持家”的。
晏婉心不在焉地有一茬沒一茬地學著,但一有機會,就會拉著顧欽到外麵轉悠。這是她長大的地方,到處都有她小時候的記憶,每一個地方都能講出一籮筐的故事。她希望不僅能擁有彼此的未來,也想讓他去觸碰她的從前。
他們穿街過巷,他們走親訪友,甚至還去了武貝勒的婚宴上喝了喜酒。金家娶了位書香門第的小姐,晏婉覺得,雖然那小姐比自己是差點兒,配武貝勒那還是綽綽有餘。顧欽深以為然。
這是顧欽人生中最恬淡的一段日子,放下俗世裏的一切重負,跟著她一起體味著煙火人間。那些稀鬆平常的事物,那些見慣不驚的種種,因為她的存在,好像都有了色彩,生機勃勃起來。哪怕是兩人對望時的一個笑容,都能讓人感到一種目眩的幸福。
近了婚期,佟太太也不大約束晏婉了,兩人晚上也總在一起在外頭閑逛。一想到往後怕是吃不著地道的定州菜了,晏婉便是沒了節製地胡吃海喝。這日從家食肆裏出來,已經過了掌燈時分。那小店離佟家也不算遠,顧欽怕她夜裏積食,便遣走了汽車夫,拉著她的手往家走。
晏婉邊走邊說著今天的鍋燒雞如何味濃肉嫩,冷不防身後忽然竄出來個人影,搶了她的手包就跑。事情發生得太快,也就眨眼的工夫,幾個人都沒防備。章拯二話不說就追出去了,晏婉反應過來,衝著他喊:“別追了,沒幾塊錢……”可章拯跑得太快,轉眼就不見了身影。
顧欽則是拉過晏婉的手查看,“沒事吧?”
“沒事。哎,你那侍從官,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太實誠。”
顧欽微微笑了笑。晏婉注意到他的眉頭忽然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轉瞬又恢複了平常。不待晏婉開口詢問,顧欽卻是一把攬過她,“走吧。”
“不等他了啊?”
“沒事,他認得路。”但顧欽一向不疾不徐的步子也變快了。
晏婉感覺到他的不尋常,“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顧欽怕她害怕,但又不想瞞著她,平靜地道:“有人跟著。”晏婉一聽就想回頭看,可顧欽握了下她的肩,“沒事,快到家了。”
快到佟家的時候,那些跟在他們身後的影子終於現了身。七八個黑衣黑褲的男人將他們的前後路都堵上了。
大哥模樣的那個口裏說著不幹不淨的話,走到兩人麵前,抬手就想摸晏婉的臉。顧欽一抬胳膊,再反手一擰一推,便把那人放倒了。剩下的人一看,二話不說就一擁而上。
顧欽帶著晏婉退後了幾步,退到了牆邊,自己迎在了所有人麵前。這群人不像是殺手,更像是尋釁滋事的地痞。不在自己的地盤上,顧欽並不想動槍鬧出人命招惹麻煩,更何況晏婉的家在這裏,他可以一走了之,佟家人不行。
晏婉見顧欽被人團團圍住,焦急地四下張望,平日還算熱鬧的巷子,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了,連個過路人都瞧不見了。
對方說著定州方言,應該就是本地人。顧鉞正在南邊打仗,好像吃了敗仗,不可能把手伸到定州來。又見顧欽的樣子從容鎮定,她也莫名安了心。對方人雖然不少,戰鬥力卻不行。那些人看起來並不是顧欽的對手,沒幾下都被打趴在地,嗷嗷直叫。
顧欽一同他們交手,就感覺到對方並沒有下狠手,不過是做做樣子,頓時就想到了那幾位妻兄,一時哭笑不得,也便收了力氣。
將最後一個人放倒,顧欽拍了拍身上的灰,俯身正要撿掉在地上的西服,忽然,後腦被一個冷硬的東西頂住。是槍。
“嗬嗬,你小子還真有點能耐啊,打啊,怎麼不打了?看在你還有些本事的份上,隻要把那小妞留給咱們兄弟幾個耍耍,老子就留你一條狗命!”那人得意得又把槍口頂了頂。
顧欽倒是沒想到對方會掏槍,不管背後指使人是誰,被槍頂著頭總是叫人不快。他找準了機會正要反擊,卻聽那人“哎呦”慘叫了一聲。他趁機扭住對方的胳膊,一翻腕子搶下了槍。
晏婉不知道從哪裏撿了一根木棒,此時正像個瘋子一樣對著那人猛敲。那人吃痛,哪裏還有大哥的樣子,隻得頻頻求饒,說誤會誤會,再也不敢了。周圍的人看那嬌滴滴的小姐,忽如潑婦附身一樣橫掃千軍,都驚得合不上嘴。等反應過來後,忙衝上去抱住他們的老大落荒而逃。
晏婉扔了木棒,拍拍手,叉起腰,“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說完這豪氣幹雲的話,忽然想起顧欽來,她忙走近了幾步,仔細打量他,“你沒事吧?”
顧欽笑起來,“沒想到,你這麼厲害。”
晏婉想起自己那模樣似乎是有些過於粗魯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頭發,正想解釋一下自己大部分時間是很溫柔的,忽然顧欽在她發上摸了一下。剛才的鋒芒盡斂,眼中隻剩溫柔的笑影。“下次有我在的時候,不要這麼厲害了。我可以解決,不想你受傷。”
晏婉嘟起嘴,“你這算不算大男子主義?”
顧欽眯了下眼,“應該不算吧?”
“這還不算?那算什麼?你這是瞧不起女人的能力。知道曆史上多少女將軍吧?我這是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真要做起來,不會比男人差。”
顧欽低低笑起來,“嗯,知道。六格格身手了得。”
章拯這時候氣喘籲籲地從遠處跑過來,看見兩人模樣都不大整齊了,地上還有散落的棍棒,大驚失色,“師座,佟小姐,您們沒事吧!”
“沒事,幾個地痞,已經散了。”
有事的,大約另有其人吧。
佟五爺從妻子那裏死皮賴臉地騙來了五百大洋,轉手就給了出去,肉痛得想哭。本來不過是想試一試遇到危險時,顧欽到底是選保命還是選他妹子。誰承想這個妹夫揍人的本領超出了他的預想不說,他那個妹子更是戰鬥力驚人。本來同人說好也就是做做戲,誰知道會弄得大家夥身負重傷?
佟五爺過意不去,賠了好話一籮筐還賠了大筆的銀子。晏婉得意洋洋地同家人描述自己的勇猛事跡的時候,佟五爺隻幹聽著,有苦說不出:我這都是為了誰啊!
好在總算是放下了心,那妹夫不錯,身手不錯,遇事冷靜,還能顧著小六。也算值了!
待嫁的日子總讓人有一種矛盾的感受,一會兒漫長,一會兒又倉促。盡管多麼渴望早一點嫁給顧欽,可到了婚禮的前一天,晏婉也忽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她說不清楚這種恐慌是來自哪裏。今天顧欽已經住到酒店裏去了,她想,或許是因為一整天沒看到他才會這樣的吧。
在撒滿鮮花的浴缸裏泡了半天,丫鬟們將她細細洗過。潔白的婚紗掛在衣架上,美得像一場夢。新電過的黑發披散在身後,燈光下泛著緞子的光芒,想來明天會怎樣和那婚紗相得益彰。
鳴霞正在給晏婉梳頭的時候,佟太太走了進來。她看到了母親,站起身迎過去,“額娘,還沒睡呢?”
佟太太示意她坐下,從鳴霞手裏拿過梳子,叫丫頭們都下去休息,“我們母女倆嘮嘮。”
跟在佟太太身後的喬姐把手裏東西放下,同幾個丫頭退了出去。晏婉好奇,拿過那一疊東西一看,竟然是許多地契、賬目、物品單子。
佟太太一下一下梳著女兒的頭發,心中盈滿了不舍。像花一樣的女兒,明天就要交到別人的手裏了。
晏婉不解地扭過頭看母親,“這是什麼?”
佟太太正了正她的頭,“別亂動。”然後開始給她編辮子。“你的嫁妝都在這裏了。”
晏婉的眼眶忽然就紅了,垂了眼,不敢叫母親看到,“我還真以為……”
“真以為額娘不給你嫁妝嗎?”佟太太戳了戳她額頭,隻是沒有往常那樣用力氣。
佟太太緩緩道:“你明天就要嫁人了。做了人家妻子,要懂事了。兩個人有什麼事就商量著來,話要說開,不要往心裏悶。一悶啊,就容易悶出事。兩個人隻要能敞開心,就什麼都不怕了。”
佟太太頓了頓,又問:“記得額娘從小教你們要怎樣?”
“要自珍自愛。”
“對,自珍自愛。‘何須向外求寶,身田自有明珠。’就是嫁了人,成了人的妻,成了人的娘,也要記得這句話。即便是有朝一日男人情薄,也不用怨恨,當斷就斷。”
“人生的路啊,是自個兒走出來的。有人能陪你到最後固然好,但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不要怕,一樣能走出一片天的。隻要記得,除了你自己,沒人能辜負你。”
“記人的好,更要記得自個兒的好,你先是佟晏婉,然後才是顧欽的妻,孩子的娘。心可以放在一個男人身上,但眼睛要看得寬。花草樹木、日月山川、狗貓蟲鳥——都能是人的慰藉。”
晏婉鼻頭酸脹,平日裏最不愛聽說教,但母親今夜的話分外叫人眼熱,仿佛是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一樣。
晏婉擦了擦眼淚,“額娘,我都記住了。”
辮子編好了,晏婉轉過身抱住了母親的腰,像小時候一樣,把頭貼在她肚子上。那裏又軟又暖,叫人安寧。
佟太太摸著她的頭,“額娘懷你的時候啊,算命的說你有娘娘命。咱們佟家祖上出過兩個皇妃。現在呢,你是做不成娘娘了,做將軍夫人也好。你這姑爺挑得好,娘放心了。”
“生兒育女、柴米油鹽,都是女人的坎兒。在家千日好,額娘舍不得你嫁,就是想你多幾天無憂的日子……罷了,不說了。該你走的路,也還要你自己走。”
“女人啊,看著柔弱,她可又有力量得很。女人不是男人的影子,是男人的燈,你往哪裏照,他便往哪裏去。他是帶兵的,殺戮重,阿瑪額娘會為你們禱告的。人生天地間,萬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天地祖宗,要心存畏懼,也要有膽量。”
晏婉點點頭,又把母親抱緊了些。
“你看,額娘又嘮叨起來了。做了母親就這樣,總想把自己一輩子的經驗、吃過的虧、走彎的路都說給小的聽。你幾個哥哥都在眼前,我們還能日日說道,你這說走就要走了,想聽額娘說道都沒機會了。”
晏婉搖頭,“不會的,額娘,我們會常常回來的,真的。”
佟太太愛憐地撫著女兒的頭發,微微笑著不說話。把女兒抱在懷裏,仿佛還是那個淘氣的小姑娘,一轉眼就要嫁人了。一個女人,在她做姑娘的時候,甚至在她出嫁的時候,永遠都不會懂得婚姻意味著什麼。
婚姻意味著她必須拋去身為女兒的一切,成為人妻,成為人母;意味著她要割舍掉身為女兒的驕縱,意味著跳進了世俗裏,要踩著一切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的瑣碎,從此開始嶄新的一段人生。
這年夏末,晏婉和顧欽在定州結了婚。婚禮的前幾天,曹家夫妻都到了定州,連同顧欽的一眾親信也都穿了便服低調地趕了過來。
婚禮並不張揚,同晏婉小時候曾想象過的十裏紅妝的場麵並不一樣,隻是在報紙上刊登了結婚啟事,但那種喜悅卻是無法言說的。原來在哪裏結婚,有多少來客,有多盛大隆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而那個人正好也愛著她。
婚禮在一間很有年份的教堂裏舉行,參加婚禮的人,不過是兩家的親戚朋友。為了婚禮,佟家的小輩們都加入到了唱詩班,偷偷摸摸練了許久。佟老爺一向不大穿西裝的,為了女兒特意定做了西式禮服。
挽著父親的手臂,走進教堂的時候,晏婉聽到她的子侄們輕聲吟唱著祝福的歌曲。顧欽已經等在了那裏,在牧師的身前。兩個人隔著長長的甬道,卻是一眼就看到了對方,也隻看到了對方。
小花童撒著玫瑰花瓣為新娘引路,顧欽望著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到麵前,像仙女,像天使,像閃爍在天際永不熄滅的星光。有一瞬間,想不起來她是誰,是怎樣走進他荒蕪的生命裏,又如何長入他的骨肉裏的。
頭紗下的女郎,微微笑著,那是由內而外的喜悅,不可偽裝、無法掩藏。
從佟老爺手裏接過她的手,滿堂賓客、諸天神佛都是他們的見證。他們曆盡波折走到了這一步,或許並不知道從前的種種隻是最好走的路,而往後的路更多的崎嶇和考驗。因為那份愛,叫他們無所畏懼。
他們自陳名姓和意願,他們交換誓言和戒指,他們彼此承諾無論順境或逆境,無論是生病還是健康,無論是富有或是貧困,給予彼此自己的忠貞、愛與尊重,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掀起了她的頭紗,輕輕在她額上親吻。苦盡甘來,此後餘生,為我山海,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