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房頂上那是誰?這大半夜的,坐在那裏幹什麼?”
佟老爺被嚇了一跳,一轉身看到了太太,怕太太生氣,自己忙先板起臉,“誰?還不是小六。我看是大好了,這都能上房揭瓦了!我這就去叫人把她轟下去!成何體統。”
佟太太歎了口氣,拉住了老頭子,“算了算了,別自找沒趣,你這姑娘主意大得很。你去說她,她還不頂得你氣個半死。由她去吧。”
佟老爺就坡下驢,“太太說的是。噯,也不知道這脾氣隨了誰!”
佟太太一聽不高興了,“隨了誰?還不是隨了她爹!”
兩人一遞一句地爭了起來,一筆筆“舊賬”又重新從少年時翻起……
有風吹過來,掩上了窗,也掩住了人間遍落的夜半私語。隻剩皎潔的明月伴著蟲鳴,預示著明天又是一個好日。
人心情一好,傷也好得快。晏婉身上的石膏終於是可以拆了。按說這石膏拆得有點早,無奈她實在不想再困在這硬邦邦的東西裏,好在骨頭長得都算好。
這邊石膏一去掉,她興奮得簡直要馬上跳幾下。看她那莽撞勁兒,醫生都害怕,忙指著顧欽,“可是要勸佟小姐悠著點兒!”
從醫院出來,顧欽一直小心翼翼地攙著她,若不是怕影響不好,恨不得要抱著她回家,生怕哪裏再跌了撞了。
“我又不是瓷人兒。”晏婉小聲咕噥。
見他那小心謹慎勁兒,想起那時候大嫂嫂好不容易得了一胎,大哥哥就這樣鞍前馬後地護著媳婦。簡直當她做孕婦一樣。想到這裏,她歪頭看了顧欽一眼,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的?不知道他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雖然她也不想生孩子,但如果是和他生,她是願意生兩個的,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笑什麼呢?”冷不防顧欽忽然開口。
晏婉正想到造人的問題。像偷東西被人抓了個現行,臉也燙了,“沒,沒。就是想到又能爬樹了,心裏高興。”
“多大的人了,怎麼這麼愛爬樹?”
“站得高看得遠呀!你記得花園裏那棵櫻桃李嗎?爬到樹頂就能看到整個家。有時候額娘禁足不讓我出去,我就爬到樹上過眼癮。”她忽然想到了什麼,狡黠一笑,“對了,回去帶你做件事情。”
到了府裏,還沒坐下喘口氣,晏婉便翻箱倒櫃地翻出了把刻刀,然後拉著顧欽到那棵櫻桃李前。她圍著樹看了半天,終於是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
晏婉指著樹身上歪歪扭扭的字,“你看,我小時候刻在上頭的。”
顧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樹身上有歪歪扭扭的三個字,“佟晏婉”。
晏婉踮起腳拿了刀剛刻下一橫就停住了,她轉過身把刀遞過去,“還是你自己刻吧!”
顧欽微微一笑,沒去接刀,卻是把她的手攏在掌心裏。手疊在一起,在她的名字旁慢慢刻下自己的名字,顧良時。
透過枝葉的縫隙,陽光一往直前地撒落在他們的身上,斑駁的光斑,像春天的注腳。風掠過去的時候,吹下幾片殘花的花瓣,落在綠意張狂的茵茵野草之上。她整個人都在他的身影下,呼吸間也全是彼此的氣息。他垂了下眼,看見她的發色,因這光影有了一點瑰麗的顏色。有她在時,方覺人間竟能可愛至此。
最後一筆刻完了,現在兩個名字並排在樹身上。從此以後,兩個名字會隨著歲月不可抗拒地放肆地生長,春華秋實,隨著年輪一起膨脹。她回過頭望著他笑,那滿園春色都在她的眼睛裏了。
人影似乎重疊在一起了。章拯不好再看他們,轉向另一邊。可那一邊,幾個小丫頭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不時還看向他。不知道說了什麼,捂著嘴偷笑。他頓時覺得臉熱,雙眼無處安放,最後隻能仰著頭去看天。餘光卻詫異地發現花園的矮牆上冒出了一個腦袋,接著是另一個腦袋,然後第三個、第四個。
原來是佟家的四位爺……章拯第一回有了哭笑不得的情緒,這會兒連天也看不成了,尷尬地隻能低著頭看自己的皮鞋尖。
“他們幹什麼呢?”佟二爺問。他是個近視眼,眼神不大靈光。
“在樹下頭,乘涼?”佟大爺眯著眼睛道。心裏確實默念道:我不是來偷看的,是來看著弟弟們,怕他們惹事的。
“這天又不熱,乘什麼涼?”佟三爺身寬體胖,走到這邊來累得他直喘氣。
“噯,瞧著小六被別的男人抱了,我這心裏還怪不是滋味兒的。”佟五爺唉聲歎氣道。“六兒說這小子二十好幾了,沒有過其他女人,我咋就不信呢。”
“你當是你啊,十幾歲就敢往書院跑。”
“哎喲,那小子馱著六兒在幹嘛?這胳膊腿剛好,也不怕摔了!”佟五爺急了。
“在摘樹上的李子?”佟二爺托了托眼鏡。
“哼,以前都是我馱著六兒摘果子,這事兒哪輪得上他。”五爺不忿道。
……
佟老爺從外頭會友回來,路過花園,遠遠就看到一排排列整齊的屁股。再定睛一看,是幾個兒子站在張條幾上,趴在矮牆頭往花園裏望,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老人家好奇心也重,低聲叫小廝搬了凳子,踩上去也趴到兒子身邊。最好的地理位置都被兒子占了,他那處正被一棵木芙蓉樹擋住了視線。他左看看、右看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出來。
幾位爺還在指指點點,誰也沒注意到老爺子也趴上了牆。老爺子什麼都瞧不見,心裏焦急,“往那邊去點兒!”
“去什麼去?沒位子啦!”佟五爺剛說完,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扭頭一看,“我的娘啊,您怎麼也上來了!”
佟老爺往他腦袋上一拍,“我是你爹!”
老五忙改嘴,“爹我還能不認識嗎?您悠著點兒啊,跌一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花園裏,顧欽正馱著晏婉摘高處早熟的果子。
顧欽也瞧見了那牆頭上的一排腦袋。“下來吧,你家人都在看我們。”
晏婉摘了一口袋青青的小李子,覺得差不多夠泡一小壇酒了才說“好”。顧欽怕她跌跤,小心翼翼地放她下來。晏婉站定了,眼睛往矮牆那邊一飄,果然是一排腦袋。她莞爾一笑,調皮道:“我有辦法不讓他們偷看。”說完忽然踮起腳,捧住他的臉,在他唇上“啪”地親了一下。
顧欽是個規矩人,至少人前相當克己守禮。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吻弄得麵紅耳赤。
老爺子終於擠開了老五,眼前豁然開朗,可正看到女兒往未來姑爺嘴上親。老大怕老爺子生氣,立刻先發製人,“光天化日的,成何體統!我叫人去說說小六去!”
“對,成何體統!”老三附和道。
老爺子幹笑了兩聲,“合著你們就在這兒偷看老幺。多大的人了,你們也不怕人笑話?滾下去,我看你們才是成何體統!”
幾位爺挨了罵,手忙腳亂地從條幾上下來,還不忘扶著老爺子。“是,阿瑪說得是。都是老五,瞎起哄!”
佟五爺冤死了,剛才一拍即合的好像不是他們似的!
雖然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可幾位爺依舊對於未來妹夫的人品不大放心,總想尋個什麼機會就要考察考察。這一日,便想要考察一下妹夫的酒品。
顧欽被佟家兄弟拉到了酒樓。生意場上的人,最知道酒桌上見人品,酒後方能吐真言。待到酒酣時,什麼話問不出來?
盡管老大不大願意跟著幾個弟弟胡鬧,臨了還是忍不住一起來了。老五叫了兩壇酒,“啪啪”拍開泥封,倒了兩大酒盅。
顧欽看這架勢,估計今天有一頓好喝。雖然他不大喝酒,但從軍營裏混出來的,倒也還有些酒量。既來之則安之,顧欽脫了西裝,卷了袖子陪著未來的妻兄一起喝酒。
幾個人輪著向他敬酒,他也是來者不拒地都喝了。很快,除了老大,那幾個人喝了酒便有些飄飄然,話就多了。越說越喝,越喝話就越多,拉著顧欽兄弟長兄弟短地推心置腹起來。
顧欽一向自製力好,雖然也是酒意上了臉,人還端正。但他很少有這種鬆弛的狀態,不是為公事喝酒,不是為了澆愁喝酒,隻是親近的人湊在一起把酒言歡。他幾乎沒感受過大家庭的生活,晏婉的家人讓他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一家人一條心,都真心為著別人好,沒有爭奪、沒有算計。所以等到後來,幾個人並沒有再灌他喝酒了,他卻仍然願意陪著他們慢慢喝。
這幾位爺沒從顧欽那裏掏出什麼隱秘的話來,倒是一股腦兒說了自家不少秘密。老大算喝得少的,見幾個弟弟都醉話連篇的,怕鬧笑話,忙招呼人把幾位爺送回去。老三比他們都胖,兩個夥計沒扛動,還是顧欽給背上車的。
晏婉一直守在院子裏,眼看著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回來,派鳴葉一趟一趟去門上問。小丫頭跑得滿頭大汗,最後實在跑不動了,往她腳邊一倒,抱住她的小腿,“哎喲,我的格格呀,可饒了我吧!姑爺那麼大一號人,您還擔心爺們把姑爺給賣了不成嗎?”
鳴霞也勸她安心,說是已經給門上留了話,人回來了就立刻過來稟報。晏婉又等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往前院去了。
才走到一半,就見廊子下人來人往,是家丁們背著爺們回各自的院子。幾位奶奶都出來了,慰問的慰問,埋怨的埋怨,亂作一團。
晏婉遠遠見顧欽看上去倒還清明,便安下了心。顧欽一轉頭就看到了她。四目相交,兩人都笑了一下。
晏婉走近了些,見大哥在同底下人交代,她揚了揚下巴,“他們怎麼喝成這樣?”
佟大爺聞聲轉過來,頗有些心虛道:“這不是高興嘛,多喝了幾杯。六兒啊,送良時回去,你嫂子叫人熬了醒酒湯,回頭給你們送過去。天色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別在院子裏亂轉了,蟲多了,回頭可別被咬著了。”
說話間人群也散了。晏婉目送了大哥離開,往顧欽麵前走近了兩步,小聲問:“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就是請我上天鳳樓喝酒。”
“都說了什麼?”
顧欽笑了笑,挑了件她小時候的糗事說了。晏婉咬著唇生氣,“還說要看看你酒品,結果是自爆家醜!”
說到天鳳樓,晏婉便想起那天自己在裏頭說的渾話,又覺得好笑起來。
“你們到底喝了多少酒啊,他們怎麼醉成這樣呀?”
具體喝了多少還真的沒算過。
“人逢喜事,酒逢知己吧。”
晏婉笑,故意問:“那你好像沒醉嘛,是不高興嗎?”
其實早醉了,隻是強打起精神,想多看她幾眼。顧欽拉過她的手,“高興。我高興極了。”
掌心很燙,晏婉的手被他暖得很舒服。她探頭在他身上聞了聞,然後仰起頭對著他笑,“還真喝了不少……”
顧欽忽然毫無征兆地俯身吻住她,那酒意就從他身上漫到了她的身上,漸漸她也有了醉意。
他鬆開她的唇,垂目看著她,怎麼都看不夠。晏婉被他看得臉紅起來,抿了抿唇,回味了一下,“呀,喝的是汾陽杏花村。”
顧欽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這麼厲害,怕不是個小酒鬼吧?”
晏婉摟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裏,“對呀對呀,就是個貪杯的小酒鬼,那你還娶不娶?”
“娶啊,大酒鬼也要。”
顧欽吻了吻她發頂,剛洗過的頭發帶著淡淡的馨香。晏婉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他溫聲笑起來的聲音,嗡嗡地震得耳朵發癢。她於他懷裏看見天上的月,那月亮快要圓了。
雖然晏婉當時信誓旦旦地說不要嫁妝,可臨了還是覺得有點嫁妝也是好的。畢竟做了這許久的富婆,忽然身無分文了,還怪失落的。因此沒事就到母親眼前撒撒嬌、賣賣慘,可佟太太卻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但雖說不給嫁妝了,可結婚該有的東西還是不能少。晏婉幾乎日日都隨在母親和嫂嫂們身邊,進進出出地出門添置東西,每天到了家都腳酸腿疼。
這天又忙了一整日,泡完了澡,人就像沒了骨頭一樣,隻想癱著。鳴葉在一旁給她揉腿,嘀嘀咕咕地說著家常話。晏婉迷迷糊糊地聽得快睡著了,忽然外頭有丫頭問:“六格格睡下了嗎?五奶奶來了。”
雲氏也不待人回話,徑自走進來,一壁走一壁笑,笑得晏婉困意全無,渾身發毛,“你笑什麼呀?”
雲氏強忍住笑,說起了下午的事情。
原來幾位爺考察完畢了顧欽的酒品不夠,還想要考察考察他的德行。老三和老五便趁著晏婉和佟太太出門的空檔,又把顧欽拖了出去。
章拯一直跟著顧欽,想著不會又去喝酒吧,誰想到了地方才發現是個很有異域風情的大浴場。佟五爺道,妹子最愛男人清潔整齊,所以一定要多多泡澡。
一進去隻覺得地上溫熱,空氣又悶又潮,還摻雜著食物和香料的味道。有侍者領著幾人去更衣,一看到要脫光,章拯說什麼都不幹,好說歹說最後穿著件汗衫長褲進了浴場。
一進裏麵,那畫麵差點把章拯的眼睛戳瞎。不僅有泡澡的男人,還有窮人家穿不起衣裳的女搓澡工在給人搓澡。經理同佟五爺像是熟人,一見麵就熱情招待,叫了幾個家裏看上去特別窮的搓澡女工來。
刀山火海章拯從來沒帶怕過,這會兒真有點發怵了,情不自禁縮了縮肩膀,緊緊跟在顧欽旁邊。顧欽倒還鎮定,但那些女浴師還沒到麵前,他便目不斜視地跳下了池子。
“師、師座!”
章拯見他的長官轉瞬就在水汽氤氳中消失了蹤影,空氣裏隻留下他無助且哀怨的呐喊聲。這下他成了眾人的目標,那幾個女人圍上來,笑著要脫他的衣服。
“哪有進浴場還穿著衣服的!”
“您這可不大尊重別的客人。”
“搓一搓,按一按,通經活脈,一夜回春。”
……
章拯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說話都不利索了,“我、我不泡澡,我、我洗過了!”
那汗衫子被扯下了一半,半遮半露的簡直太不像話了。他一咬牙,把汗衫一脫,老子不要了!然後人如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這輩子都沒這麼狼狽過。
章拯喘著氣在更衣室把衣服穿好,裏麵一刻也不敢待,跑到了大門邊,心裏為他家師長捏了把汗。這要讓佟小姐知道了,回去可有得鬧了吧?他要不要現在跑回去讓佟小姐來救救師座?可萬一師座他自己喜歡呢?剛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寒顫。
他正在這裏踟躕不已,不多會兒卻見顧欽胳膊上搭著西裝外套,步伐輕快地從裏麵走出來了。
“師座,您洗好了?沒……按摩?”
顧欽偏著頭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剛才幫佟五爺按了一按。”
章拯怎麼都覺得那笑陰惻惻,怪嚇人的。他看了看後麵,佟家的那兩位爺並沒有跟著。看到他疑惑的表情,顧欽點了支煙,微微一笑,“他們大約要再睡一會兒,咱們先回吧。”
晏婉一聽到哥哥竟然把顧欽帶到那種浴場去了,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上來了。她跳下床,從牆上拿了網球拍就要去找佟琰楷算賬。雲氏攔住了她,笑得肚子疼,“好妹子,別去啦,姑爺都給過他們教訓啦!”
原來有女浴師要給顧欽按摩,顧欽不僅躲開了,還反客為主,自告奮勇給兩位舅爺按了一把——現在他們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這會兒正趴在床上嚎著渾身疼呢。
晏婉扁扁嘴,“活該!”
雲氏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哥叫我來給你提個醒兒,二十六七的沒開過葷的男人,到那場合還能把持得住,怕是姑爺有什麼難言的隱疾吧。”
“他好著呢!”晏婉維護道,“告訴佟琰楷,再做這麼沒譜的事兒,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送走了雲氏,晏婉躺到床上,想起雲氏的話,情不自禁咬起指甲來。男人還是應該更懂男人,五哥哥那個風流少爺,他說顧欽有問題,那定然就是指的男人身體方麵的問題。又想起他被下了藥都能扛過去,難道不是藥不行,也不是他定力好,而是?
事情就是這樣,經不起細想。越想越覺得或許有那麼一點點可能。以至於第二天兩人飯後去園子裏散步,晏婉總是忍不住要偷偷看他。
顧欽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想來是她知道了昨天發生的事情了。與其等她來問,不如主動交代,爭取一下寬大處理。
“晏婉,有件事,要跟你說。”顧欽忽然停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