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縷帶同心(1 / 3)

這一夜晏婉輾轉反側,睡得很淺,她不時坐起來看看鍾。待到天邊才透出一點光亮,晏婉徹底躺不下去了,喊了鳴霞來給她梳妝打扮。

頭發編成了一根長辮子,選了件鴨黃色繡花的倒大袖襖裙,方便安放她打了石膏的胳膊和腿。身上也沒什麼首飾,隻戴了一對顏色濃鬱的南洋金珠耳墜子。鳴霞從鏡子裏看她,“六格格,您可真好看!”

晏婉抿唇而笑,覺得自己確實挺好看。

打扮妥當,飯也顧不上吃了,晏婉便往佟太太院子裏去。

昨天雖然下了雨,今天天卻大晴了,能看出來是個好天氣。老人難睡易醒,一向起得早。晏婉被鳴霞推進來的時候,佟太太已經在院子裏了。丫頭捧著一隻寬口碗,佟太太則拿著鑷子在捉蛞蝓。

丫頭膽子小,怕那軟乎乎的膩人東西,一臉驚恐的不知所措。晏婉示意鳴霞推近些,從丫頭手裏接過碗。小丫頭如釋重負,感激地向她行了禮,“格格早。”

佟太太聞聲直起身,瞥見了盛裝打扮的女兒,也是一眼驚豔。不過還是涼著聲音,看了看天,“喲,這太陽不是西邊出來的呀,咱們六格格今兒起得真是早。”

晏婉無視母親話裏的嘲諷,笑盈盈地道:“應該的嘛,書上不是說了嘛,‘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佟太太“嗬嗬”了一聲,“我看你這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晏婉扁扁嘴,“瞧額娘把女兒說得……”

這時候佟老爺也從房裏走出來了,見著女兒自然十分高興。晏婉知道爹爹是最容易爭取的重量級人物,便轉著輪椅到佟老爺身前,“阿瑪要打拳呢?您這身子骨越發硬朗啦!鶴發童顏說的就是您這樣的吧!我不在家,您是不是吃了返老還童藥啦,怎麼越來越英俊瀟灑了呢!”

佟老爺被誇得笑成了一朵花,便給女兒展示他新學的養生健體的五禽戲。

“虎爪!”“鹿角!”“熊掌!”“猿鉤!”“鳥翅!”

那樣子有點一言難盡。可晏婉昧著良心在一旁拍手叫好,極盡奉承之能事。佟太太看著這一老一小,簡直幼稚極了。又“哼”了一聲,一邊捉蟲一邊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晏婉假裝聽不見,哄著她爹一直給她打拳看,直磨了快一個時辰,門上有人遞帖子過來。佟太太擦了擦手,接過帖子看了看上頭的名字。晏婉則是一邊給他爹呐喊助威,一邊偷偷覷著母親的表情。

佟太太把帖子往佟老爺懷裏一遞,“我就知道這小魔星打了什麼歪主意。”然後對著晏婉的腦袋一戳,“我今天倒要好好瞧瞧,到底是哪路神仙把我們六格格迷得昏頭漲腦的!”

晏婉揉著腦袋,嘿嘿直笑。

佟老爺看了帖子,一拍腦袋,“哎喲,姑爺這要上門了!不行不行,我得去梳洗梳洗,挑件衣裳。”然後喊著他的小廝去給放水找衣服。

佟太太知道這正主兒早晚要上門,因此並不意外。她一向穿得講究,所以也沒再特意換衣服。各院子裏的爺們聞訊都往正房的堂屋裏衝。晏婉也想跟著去,被佟太太一個眼神給瞪住了,“你還有沒有點矜持?回自己院子裏去!”

晏婉抱著她求了好一會兒,佟太太沒辦法,允了她在暖閣裏頭呆著,但不許出來,屁股不許離開那張羅漢床。嫂嫂們也都趕過來了,同晏婉一起坐在暖閣裏,隔著一道漏花格柵門,能看見客廳裏的情形,比她瞧著都興奮。

佟老爺穿了件十分鮮亮講究的長衫出來,同佟太太一起坐在主座,四個兒子則是一字排開。

佟家的富麗堂皇有點咄咄逼人之勢,所以即便是從前武貝勒也不大願意上門。下頭人引著顧欽進來,他向老人見了禮,又同幾位爺寒暄了兩句坦然入座。

除了佟太太還自矜些,其他人的目光都毫不遮掩地落在顧欽身上打量他。雖然也知曉他年歲,可一直以來在眾人腦子裏,他應該就是個凶神惡煞不上台麵的土軍閥的形象。拿槍的人,怎麼都不會精細。但今日一見,沒想到竟然是個英俊周正的年輕人。

一套三件深藍色西服,白色襯衫幹淨整潔,領帶也打得十分好看。身材挺拔,行走坐立間脊背筆直。單單是往那裏一坐,便有一種沉著穩重的氣質。這還隻是穿著西裝,若穿上戎裝,又該是另一番青年將軍的氣象。

光這相貌便過了關。加之談吐不俗,人也不卑不亢。夫妻倆互看了一眼。難怪晏婉會看不上武貝勒,兩廂比較,這人確實更像個男人,更值得信賴托付。

佟家自有一套待客的規矩,上門都是客,不管心裏怎樣,麵上都不會冷臉相待。

幾個嫂子扒在窗戶縫上看,因為晏婉先前把人誇得太狠了,這會兒見著真人難免有些和想象不一樣的地方,多少都有點落差。

二嫂扭過頭對著羅漢床上不停繞著辮子梢的晏婉道:“哎呀,這人好像和你說得不大一樣呀?”

“怎麼不一樣了,我哪裏說錯了?”晏婉揚了揚下巴,一副鬥誌昂揚的樣子。

但見小姑子粉麵含春,那種待嫁女孩看著意中人的心情,她們都有過。便按捺住那一點落差感,努力去尋他身上的閃光處。

一個說:“個子還算高。”

晏婉點頭,“是挺高的,衣服架子,穿什麼都好看。”被他抱著也很舒服——這句可不敢說,但隻是想一下,就忍不住要笑起來。

另一個道:“身段也還不錯,不胖不瘦。”

晏婉又點頭,“身段可好了,勻稱得很。頭身比例好嘛。”

雲氏起了頑皮的心,故意道:“不過,這眼睛有點小吧?”

晏婉不樂意了,“眼睛哪裏小了?那眼睛要和五官搭配嘛,講究個平衡美。牛眼大,那牛也不好看呀。”

三嫂嫂上來打圓場:“這手長得還不錯,又長又白,還真不像摸槍的。”

“是吧,他的手長得可好了!”

“哎呀,我瞧見了,那不是老太爺的戒指嗎,這就戴上了呀。噯,難怪我沒出嫁的時候我娘總念叨,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晏婉低頭擺弄著手上的戒指,笑著不說話。

雲氏又湊趣說:“這嘴唇好像也有點厚……”

“我就不喜歡薄嘴唇的。”晏婉道。

“我可是聽算命的說‘上唇主情,下唇為欲,不論男女,唇厚者欲炙’。六兒啊,你往後可是要盯緊些,別在外頭招了風流債。”

“不可能,他正經著呢。一直對我也規規矩矩的。”

好像不規矩的是她?

大嫂齊氏聽她們說得不像話,佯怒地拍了雲氏一下,“這話能亂說嗎,沒得帶壞孩子。”

雲氏指著晏婉笑,“她還是孩子呢,都要嫁人了。你瞧瞧她那樣子,我說一句,她頂十句。一句她男人的壞話都不讓說。我沒出閣的時候,我娘問佟五爺怎麼呀?那我可一句話都不敢說,隻能把臉往娘身後一藏,‘全聽爹娘的。’哪像她!”

佟家房子寬闊,女人們在裏頭一遞一聲地說話,先前聲音也不大,外頭人並不能聽見。後來越說聲音越大,坐在廳裏的人都聽見了——這說得也太不像話了。佟老爺使勁地咳嗽了兩聲,裏頭的聲音終於安靜下來了。

顧欽坐在那裏泰然自若地任由一眾人盤問。雖然昨天桑儀過來已經說了不少他的情況,但幾位未來的妻兄還是輪番發問:祖籍何方、家資幾何、平日消遣、不良嗜好、婚後打算……不厭其煩,事無巨細,唯恐哪裏有遺漏。

兩位老人則是端聽著,並沒有冷言刁難。活到這個年歲,自有一番識人的眼光。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似乎也沒什麼可選擇的餘地了。這年輕人應對得體,穩重機敏。有本事、有擔當、有相貌、有誠意。最重要的,女兒喜歡。他們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隻是畢竟是最疼愛的小女兒,多少都有些不放心。

待到該問的都問完了,幾個兒子都望向母親,等著她做最後的決定。

佟太太緩緩歎了口氣,“我們也沒什麼要求,晏婉的嫁妝是一早備好的,說嫁也是可以嫁的。隻是,我就這麼一個閨女,晉州又遠,我們心裏舍不得啊。”

顧欽放下茶杯,正色道:“伯母的擔心晚輩都考慮過。晏婉在晉州的時候,也是極其想念二老和眾位兄嫂子侄。雖然婚後她會隨我在晉州長住,但我們會經常回來探望二老的。”

佟太太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但男人在外頭打拚,誰又能三天兩頭地陪著女人往娘家跑呢?

佟老爺捋了捋胡子,很有些推心置腹的聲氣,“事關小女終身大事,為人父母者,無不小心謹慎。賢侄啊,說句不大中聽的話,其實,我打從心裏不同意女兒嫁給帶兵的,更願意她在眼前嫁個太平閑人。說來,你們這些軍閥,幾個有好下場?我是真怕她會做寡婦。”

“雖說我們是皇親,但總還是大義當先。那時候說推翻了大清,就會有太平天下。結果呢,那些人還不是盯著那個寶座?誰又真正關心過那些平民老百姓?如今又是硝煙四起,軍閥混戰、黨派紛爭,都想奪一奪天下。我且問你,你擁兵晉州,又如何自處?”

“我女兒有傾城之富,不貪圖你那點兒兵權。你若真有心求娶,解甲歸田後再來娶我女兒罷。”

顧欽靜靜地聽著,並不反駁。待佟老爺說完了,方才道:“伯父,此間亂世,良時若無權在手,怎麼護自己心愛之人,更談不上護一方百姓了。倘若良時有朝一日不幸身死……”

他的話還沒說完,暖閣的門忽然打開,晏婉拄著拐杖跳出來,“倘若他戰死,女兒就是他的拾骨人!”

晏婉說完拉過顧欽的手,雙雙跪下,“求阿瑪額娘成全我們吧!”

顧欽被她的話語震撼,胸膛裏的一顆心跳得很重,久久不能回過神。她此時不是一個被溺愛著的女孩子討糖撒嬌的聲氣,她的表情嚴肅且懇切。顧欽的目光糾纏在她的臉上,眼中再也看不到旁人。

晏婉的那句話叫房內的人無不動容。這樣一對璧人跪在堂中,又養眼,那期盼的眼神又十分可憐。

佟老爺看了眼太太。廳堂裏出奇的靜,能清晰地聽見落地大鍾的鍾擺滴答滴答。良久,佟太太終是開了口,“起來吧!叫你跪祠堂,你耍滑賴皮,這會兒倒是跪得利索。”

沒得到母親的應允,晏婉怎麼肯起來?但眾人都聽明白了,這是允了。

佟太太揚了揚下巴,“想嫁他就嫁罷!不過我有個條件,這婚要在定州結。但你同金家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總也要給人家留點顏麵。你這場婚,額娘不能給你大操大辦了,你的嫁妝呀,也別想了。姑爺呢,最好能多留些日子,過幾個月再走。”

“額娘,他怎麼能在這耽誤……”晏婉還想再說,手卻被顧欽輕輕握了一下,阻止她說下去。他朝著佟家二老道:“我們一切都聽伯父伯母做主。”

佟太太點點頭。心裏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但又有些淡淡的悵惘——女兒這會兒真的是要嫁人了。其實同金家的婚事拖到現在,說到底還是覺得女兒是個孩子,舍不得去婆家受人管教,能多留著寵一天是一天。但今天,佟太太才忽然覺得,女兒真的是長大了。

幾個兄長過來把他們扶了起來,“行啦,先別跪了,等結婚那天有得你們跪的。”

顧欽站起身,扶著晏婉起來。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就沒分開過。幸福來得太突然,晏婉甚至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她望了一眼顧欽,他正看過來。四目相對,都忍不住微微翹起唇角。

佟太太看著那一對小兒女的情態,無奈地搖搖頭,然後叫幾個媳婦過來,吩咐了下去,給顧欽騰個院子出來。

婚禮定在了兩個月後。桑儀聽聞佟家同意了婚事,高興地跟什麼似的。佟家將姐弟倆連同一起來的隨從,安置在晏婉院子旁的笑芳園裏。桑儀留了幾日,和親家協商好了一應婚禮事項,便由張鐵成護送著先回了晉州,等婚禮時再過來。

佟家老夫妻早年就信了教,婚禮不能辦得太張揚,卻又希望隆重,加上晏婉想穿婚紗,便定在了教堂裏請牧師公證結婚。

兩人雖然住在隔壁,可被一道門隔著。白天兩人也就在園子裏見麵,天一黑,佟太太便讓人把那道門給鎖上。對顧欽倒沒說什麼,隻對晏婉定下規矩,晚上不許越過那道牆。但區區一道門怎麼能攔得住晏婉?雖然白日裏能見麵,兩人也是相鄰的院子,可有時候想見到他的人,那念頭一起就壓不下去。

顧欽雖是在定州住下,但同晉州那邊每日裏依然有電文往來,有時候也會出去見一見軍政要人,晚上也要處理些軍務。

如今在定州的侍從官隻留了章拯,今天隨著他跑了一天,顧欽早早打發他去休息了。處理完公務,人也有些乏了。顧欽扭滅了燈,走到院子裏想去抽一支煙。

晚風裏有些不知名的熏然的微香,他偏著頭手虛籠著點了煙,一抬頭便瞧見圍牆上晏婉正拖著腮笑望著他。因為沒料到,很是嚇了一跳。

“你趴在哪兒幹什麼呢?”顧欽走近了幾步。

“想起來今天忘了跟你說晚安。”其實隻是想遠遠看一眼,誰知道他還沒睡,還走到院子裏來了。這就是心有靈犀吧!

“你胳膊腿都沒好,仔細摔著。”

“沒事兒,也不很高,這梯子結實著呢。”晏婉笑盈盈道。

顧欽垂目看了眼手表,十點多了,“怎麼還不睡?”

晏婉卻伸手一指,“顧欽,你看月亮好亮。”

顧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上果然有一輪極亮的月亮。他緩緩把唇裏的煙拿出來,摁滅了。

那月的清輝灑在他臉上,有一瞬間的失神。仿佛是小時候跟著大兵們行軍時看到的那個月亮。那時候雙腳磨得血肉模糊,疼得鑽心,晚上睡不著,抱著膝蓋,一歪頭就看到外頭的那輪月,又遠又冷,孤零零地掛在天上。後來再也不願抬頭去看了。

“良時?”晏婉輕輕喚他。剛才他臉上的那份孤寂落寞讓她心疼。

顧欽回過神,“什麼?”

晏婉唇角動了動,最後還是輕輕搖了搖頭。“你上來陪我說會兒話吧。我睡不著。”

顧欽看了看那牆,卷了袖子三兩下翻上去,伸手把晏婉也拉了上來。牆身窄,坐著並不舒服。晏婉指了指房頂,“咱們坐那裏吧!”

爬上了房頂,顧欽脫了外套疊好讓晏婉坐下,他則是曲膝坐在她旁邊。依著規矩,沒靠得很近。從這裏看過去,稀稀疏疏的萬家燈火,如星子落入塵間。

晏婉拉了拉他,“你坐近一點兒,我冷。”顧欽這才靠過去一點。沒有衣服能再脫給她了,又不好把她攬進懷裏。晏婉瞧出來他的顧慮,也不說什麼,把身子歪靠在他腿上,枕著他的腿看天。

這樣的景色太迷人,兩個人都有一段沉默。過了一會兒,顧欽聽見她喃喃道:“良時啊,以後就有我陪你了。”

顧欽的眼眶有點發熱,手垂到她頭上,溫柔地撫了撫。是啊,他再也不會孤單了。連那天上的月,都沒那麼遠那麼冷了。

晏婉的手指了指天頂稍北處,“你看到那邊的星星了嗎?”

顧欽抬頭看過去。

“那是北鬥七星。”她又拿手在空中畫了一下,“洋人把那星群叫大熊座。”

顧欽看了半天,北鬥七星他知道,大熊卻沒看出來。

“我給你講講大熊座的故事吧?”

“好。”

“你知道宙斯嗎?他是希臘神話裏統領宇宙的神,還特別好色。說是女神阿爾忒彌斯的侍從仙女裏有一個叫卡利斯托的,她不僅長得漂亮還特別愛打獵。有一天她又去叢林裏,被宙斯看到了。宙斯一看,哪裏來得貌美如花的美嬌娘呀!於是就變成了阿爾忒彌斯的模樣,把姑娘騙到了懷裏,然後才顯出了原形。”

顧欽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晏婉歪過頭看他,“你笑什麼呀?”

“嗯,有點像軍閥欺男霸女的故事。”

晏婉也笑,“還真是的。”

“後來呢?”

“後來卡利斯托就懷孕啦,阿爾忒彌斯把她趕走了。宙斯的老婆赫拉知道後,又氣又嫉妒,把她變成了熊。這還不解氣,還是想要殺死她。於是宙斯就把她變成了天上的大熊座。”後麵的故事有點悲傷,晏婉不想再說下去,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不遠處的藏書樓裏,佟老爺正拿著望遠鏡看天。佟太太見老頭子還沒休息,親自過來請他安置,卻看見了老頭子正笑嗬嗬地不知道樂些什麼。佟太太從敞開的窗戶望出去,正看到遠處房頂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