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bFA��到了景湖,晏婉才想起來湖邊已經沒有桃花了。前幾年定州還亂著,有個東洋商人花錢買了景湖東岸的一片地,把湖邊的樹全挖了改種了櫻花。她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夾岸的桃李芳菲是刻在腦子裏的影像。可此時,草碧柳青,池上日暖,不少穿了和服的東洋人在踏青遊玩。
此時的晏婉,心中想的不過是她那一點少女心思,還遠裝不下家國天下。但這樣的畫麵,卻讓她莫名地感到了不適。晏婉越看越覺得膈應,挪開眼望向湖麵。
紙條攥在手心裏,有旁人在,沒辦法展開。但隻要想到那一種可能,她的心便如這湖麵一樣,蕩漾起來。仿佛手中握著的,是一段春風,人是有些熏然的。隨著時間的流去,她越發迫切地想要展開來看一眼。
武貝勒那邊剛張開野餐毯,擺好吃的,還沒張羅晏婉坐下吃東西,晏婉卻忽然說想回家去。武貝勒很有些詫異,“這不是才來,怎麼就要回去了?”
“看著那花礙眼。”
武貝勒看了看花,覺得沒什麼礙眼的。但眼前人的樣子仿佛在同自己撒嬌,也別有一種滋味,雖然他跑前跑後地累了個半死,倒也爽快地同意回去了。
待到了家中,晏婉打發走下人,終於把手裏的紙條展開。
“不須著意求佳景,自有良時逢早春。”是過年時她貼的對聯,是他的字。真的是顧欽!
晏婉高興得差點尖叫出聲。是他來了嗎?可來了為什麼不來找她?不,應該是他來找過她,但被母親阻撓了。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他活著、他來找她了,這才是最重要的。
晚飯時分,所有人都注意到晏婉今天不同往日,唇角一直揚著,好像怎麼都落不下去,很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佟太太看得欣慰,還當是她同武貝勒處得不錯。“我就說,你就是應該同武貝勒多出去走走。”晏婉難得沒有頂嘴,竟然笑著應承下來,還說想去買胭脂水粉和新衣服。
女為悅己者容,她肯打扮,那就是好苗頭。佟太太心下歡喜,偏頭囑咐齊氏,讓她叫裁縫還有首飾商到家裏來。齊氏還沒來得及應承,晏婉卻嘟起嘴抱怨,“那也太老土了,我可不要裁縫來,我就想去逛百貨商店,去成衣店!”
隻要不再鬧著退婚,佟太太什麼都允她。本來斷了她一切花銷,這會兒大大方方拿了自己的私房錢給她置辦東西。
晏婉想著,隻有出去了,顧欽才有機會接近自己。她自己出不了門,便隻能下帖子讓武貝勒帶她出去。武貝勒受寵若驚,沒想到才隔一日又要見麵。晏婉歡天喜地地上了他的車,這回出門連丫頭都不帶了,人多嘴雜嘛,隻要應付武貝勒一個人就夠了。
晏婉又讓武貝勒帶她去了善安街,一下車,她的目光就一直在偷偷觀察著周圍的人。可惜,走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晏婉在一間露天的咖啡館坐下,找了個借口支開武貝勒。
現在就她一個人了,顧欽應該出現了吧?可她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他。晏婉有點灰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錯了。她正托著腮胡思亂想著,忽然有個七八歲的小花童走到她麵前,“姐姐,玫瑰花送給你。”
晏婉怔了一下,“送給我?”
花童抿著唇笑,點點頭。
晏婉看她又瘦又小,起了惻隱之心,從手袋裏拿了錢出來,“你這是新摘的吧,怎麼就送人呀?多少錢?我都買了。”
那小花童神神秘秘地湊近了些,小聲道:“是有個叔叔送給你的。他付過錢了。”
“叔叔?他長什麼樣?”
小花童比畫了一下,“這麼高,頭發很黑……”話還沒說完,被打發去買臭豆腐的武貝勒回來了。
晏婉打斷了花童的話,把錢塞到她手裏,“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錢拿好啊。”
花童看看手裏的錢又看看晏婉,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收過錢了。晏婉微微一笑,“拿著,去買雙新布鞋吧。”
花童開心地跑走了。武貝勒看她抱著花在懷裏低頭輕嗅,一張臉被紅花映出了些薄紅,分外嬌媚。問道:“你買的?”
“嗯,看著好看就買了。好香……”她深嗅了一下,忽然眉頭蹙了起來,“哎呀,那臭豆腐好臭呀!”
武貝勒拿著那包油炸臭豆腐手足無措,心中抱怨,不是你要吃的嗎,怎麼又嫌它臭了?剛才她說要吃臭豆腐的時候,他還著實意外了一下,想著她怎麼會好這一口兒?
晏婉把那花籃往自己那條好胳膊上一挎,“算了,還是回去吧。”
雖然臭豆腐給扔了,那味兒仍在武貝勒手上經久不散,連汽車夫都頻頻從觀後鏡裏看是哪裏來的臭味。
晏婉又是滿麵春風地回了家。這時候雖然不能說健步如飛,但拄著拐杖走路也已經很熟練從容了。進了家門,晏婉連輪椅都懶得坐,一路哼著小曲兒一瘸一拐地往她院子裏去。
路上遇到佟太太。見女兒今日似乎比昨天看著心情還好,佟太太想問問情況,又怕問多了惹她煩,便顧左右而言他,“喲,這花真是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好看。”晏婉同母親見了禮,太高興,一時忘了形。
“武貝勒送你的?”
“不……”晏婉頓了一下,支吾道:“不是他還是誰……哎呀,額娘,我好累,就先不同您嘮嗑啦,我回去躺一會兒。”
佟太太納悶,今天出門的時間比上回還短些,怎麼就累了?
晏婉到了房裏,關上門,把花從籃子裏取出來,果然在籃子的底下找到了一張小卡片。不過上頭的字很陌生,不像顧欽的字。或許是花店的人代寫的?
她小聲地讀上頭的話:“我曾經沉默地、毫無希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願上帝賜給你的也像我一樣堅貞如鐵。”普希金的詩歌。
呃,雖然很浪漫,可一想到這話從顧欽嘴裏說出來,她怎麼都覺得有點怪怪的。但心裏的甜蜜漸漸蔓延起來,她抿著唇笑,“瞧著平時挺正經的,從哪兒學得這許多花花門道?”話雖如此,她還是珍愛非常,小心地把卡片藏了起來。
晏婉出門越發頻繁,自然每回都收到千奇百怪的陌生人塞給她的東西:鮮花啊、她愛吃的零嘴兒啊、首飾啊、書啊,並且禮物裏必然配上一張極盡肉麻之能事的卡片。晏婉看著攢的那一疊卡片直想笑,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哪有隻送東西不見人的,有什麼安排,好歹和她通通氣呀,寫個藏頭詩也行呀!
晏婉總想著出門,可實在膩歪同武貝勒一起。佟太太見他們出去的那樣頻繁,真當兩人處出了感情。這樣不是辦法。這日歸家後,晏婉絞盡腦汁想了一夜,總算是想出了一個一石二鳥之計。
第二天晏婉下了帖子給金家,讓他們白日裏把碧音送過來陪她,美其名曰先培養一下“姐妹”感情。武貝勒怕晏婉難為碧音,不太舍得,被晏婉冷嘲熱諷一番,最後還是把碧音送過來了。
碧音是金家的家生子,一直在武貝勒房裏的。她生了個兒子,按理該抬妾的,隻是晏婉這個正主兒不入門,她那個妾就抬不了。但碧音在金家像半個主子,也沒受過什麼苦,來的時候也戰戰兢兢的,以為晏婉會難為她。可處了幾回,除了出門的時候總派著她跑腿,似乎也沒什麼格外刁難的地方。尤其是,每回回佟府,晏婉總是心情顯得特別好。
平常兩人也沒什麼話說,可這一日晏婉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蹙著眉頭道:“我還一直當你是個機靈的,誰想到你這樣笨!你不知道在你男人耳旁吹吹枕頭風哪,你要跟他說,‘那佟家姑奶奶好嚇人,你不要娶她。’”
碧音卻是靦腆地笑了起來,“六格格說的是什麼笑話,武貝勒就算不娶您,總還是要娶別的女人。旁人碧音不了解,但我知道六格格您是讀過洋學堂、見過大世麵的,你的胸襟見識同旁人不一樣。碧音願意伺候您。往後小少爺交到您手裏,誰能不放心呢?”
晏婉本想激怒她,誰知道被灌了一耳朵奉承話,聽著,也還怪受用的。她隻能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她的腦袋,“你怎麼這麼傻,武貝勒那麼喜歡你,你就願意他娶別人啊?”
碧音卻是認真道:“六格格,人和人的命生來就是不一樣的,誰不想為自己爭一爭呢?可有時候,不是人人都有那個資格為自己爭命的。格格的好意,碧音都懂,所以才更喜歡格格,願意一輩子伺候您!”
得了,話繞來繞去的又繞回來了。晏婉頭疼極了,看來這一對兒都想把自己娶回去。
晏婉雖然沒見到顧欽,但有預感他定然有自己的安排的,那她也就沒必要在武貝勒麵前再裝腔作勢了,是時候攤牌了。
隱在佟府對街大榕樹後的張鐵成擦了擦額上的汗,總算是不辱使命。這一趟定州之行,簡直讓他遭遇了職業生涯中最艱巨的任務。那時顧欽重傷未愈,他便自告奮勇去定州尋找晏婉。從曹夫人那裏討來了佟家的地址,按理說,就算不識路,到了定州張嘴一問也問到了,能有什麼難的?
他先投了帖子給佟家門上,可門上不接,隻說六格格不在家。電話打不通,電報發過去也沒有回應。他同顧欽一彙報,顧欽便猜到怕是佟家人把晏婉看起來了,於是讓張鐵成繼續留在定州,一定想辦法聯係上晏婉。
他能想什麼辦法呢?在佟家大門前蹲了幾天,跟蹤過幾個佟家人,摸清了佟家人的日常作息習慣,打聽了佟家人的情況,心裏還挺樂,沒想到那小老師竟然有定州第一富婆的諢號,他家師座也算是撿著寶了。
但光這麼守著也不是個辦法。這半月來,他自己都記不得做過多少份工作了:買胭脂水粉的小販、賣水果的挑夫、拉黃包車的車夫,賣報紙的報“童”,甚至還扮過一回收夜香的漢子……每次他喬裝好,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都忍不住要讚歎,沒想到他竟然還有演戲的天賦啊。可無論他喬裝得怎樣出神入化,都沒能進去佟家的大門。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碰上晏婉出門了。他跟著晏婉的車,見她從電報局裏出來。這正是個機會。可晏婉身邊的那個人他也打聽過,知道是人家的未婚夫。他不好輕易暴露,便拿錢給了個小乞丐,叫他把顧欽寫的那張字條塞給晏婉。
這是個重大的突破,張鐵成喜滋滋地報告給了顧欽。顧欽放下了心,沉吟了片刻,又問他會不會討女孩子高興。
張鐵成這方麵也是生手,但男人堆裏混著,雖然實踐經驗為零,但理論知識還是相當豐富的。那總結下來無非就是嘴甜、禮物多。買東西好說,顧欽給的經費充足。他問顧欽,有什麼話要帶給晏婉的?顧欽卻是道,晏婉看到那張字條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其他不用說。
張鐵成覺得他不是不想說,而是因為不解風情,所以一句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於是便小心地請示,“那,我就看著辦了?”
顧欽那邊局勢正是緊張的時候,也便叫他便宜行事吧。
張鐵成得了指示,放下電話,抓了抓頭發,腦子裏過了一遍,似乎除了“我想你”“我稀罕你”,他好像也不會什麼甜言蜜語。好在他腦子活,不會寫總會抄吧!於是跑到了圖書館裏,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抄了一堆洋人寫的情話。
晏婉拿定了主意同武貝勒攤牌,但約了幾回,武貝勒都借口推了。她正納悶是不是這人終於厭煩自己了,鳴霞忽然過來說武貝勒下了帖子,請六格格明天去天鳳樓吃東西。
晏婉欣然赴約。武貝勒是獨身前來的,晏婉也沒帶丫頭。飯菜上齊,晏婉是不能餓肚子的人,有什麼話必然要先吃飽了再說。武貝勒一向話也不算太多,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覺得他格外有些沉默,甚至有點魂不守舍。
“你家碧音回去沒說我什麼嗎?”
武貝勒訝異道:“她會說什麼?”
“看來是攝於我的淫威沒敢告狀……她在我這兒可是受了不少委屈,回家的時候還掉眼淚呢!”
“怎麼會?碧音說六格格性格爽朗,十分好相處。”
“她那是騙您的,我凶得很。要是我到了你們家,我不高興,就打她耳光、不叫她吃飯、不叫她睡覺,夜裏在房外守夜。更不高興的時候,那自然就拿您兒子出氣。”
武貝勒放下筷子,正色道:“六格格,你想說什麼?”
晏婉也放下筷子,“我想說,我非良配,武貝勒還是早些去我家退婚吧!”
武貝勒笑了起來,“晏婉,你我也不是頭一日認識了,你是怎樣的人品性格,金某不說是十分了解吧,總也了解個七七八八。話再說回來,即便是你要管下頭人,你是正牌夫人,你自然有權利。你我既然有長輩做主,便是天定的姻緣。”
晏婉聽著氣不打一處來,又感到一種同屬於女性才能共情的悲涼。什麼叫“下頭人”?一個女人為他生子、全心全意地愛慕著他、照顧他、順從他,就因為她出身不夠高貴,在他這裏就永遠是個“下頭人”,就可以交到未來主母的手裏任其擺布?
在她看來,這人世間的感情,有的隻有“真”和“假”,最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說他是個多情種,他愛的不過就是那個多情的自己。對於女人,或者說,就算對於她,他的心裏是沒有一點尊重的。她不過是家人給定下的有豐厚嫁妝的妻,而其他的女人不過就是供他玩樂調節生活的玩物。說起來,她們沒什麼不同。而更可悲的是,這世間的男子,大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