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的手在他的掌心裏,他靜靜地聽著。
窗子半敞著。外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勢不算太大,但時間久了,簷下也漸有了不疾不徐的水線,如這時間一樣流淌。酒菜都涼了,食物的氣息漸漸被窗外漫進來的泥土春草的腥氣蓋過去了。
近黃昏的時分,又因落雨,外頭的天色愈加顯得昏暗。四周牆角的落地燈籠裏的蠟燭,因有微風的攪動,有了明滅不定的光影。他們靠得很近,頭抵著頭,能看清彼此的表情。喜怒哀樂都在彼此的眼裏,作不了假。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來回地輕輕撫弄著她的手指,仿佛是在安撫她自己都不能覺察到的不安。最後,兩個人的手指纏在了一起。
“別擔心,我會光明正大地把你娶回家。”
她話頭停住的時候,顧欽溫聲道。晏婉把頭靠在他肩窩裏,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在晉州時,一聽說顧欽要來提親,桑儀就加緊忙活了起來。顧欽節儉慣了,從不斂財,他那點家底還都是秦叔幫他一點一點攢下來的。但凡他得了好東西,不是送給桑儀,就是送到顧家給老帥、夫人、姨太太們。
桑儀雖然收下了他的東西,但都給他存著。她有一本賬,專等著弟弟結婚的時候拿出來。他那住處雖然也還說得過去,但怎麼也都不算寬敞。現在兩個人看著還夠,回頭有了孩子,再添幾個仆人、奶媽什麼的,就完全不夠住了。更有一層,親家若是來人,一看姑娘住那小房子,大約也不滿意。傳統講究個高嫁低娶,她弟弟雖然是一等一的人品才貌,但同顧欽細聊過才知道這是個高娶的親事,那定然更要盡其所能去準備。
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桑儀更是堅持要親自往定州去。“你們先訂了婚,再通知人家的父母,這事於禮不合,親家怕是會有意見。倘若咱們家再沒個人出麵,女孩父母會覺得你慢待了他的女兒。不管怎麼樣,長姐如母,大姐還能算半個長輩,比你貿然登門強。大姐先出麵會會佟家老爺太太們,這是咱們的誠意,也是咱們的禮數。”
她一向不大出門,又沒坐過火車,那長途坐下來,哪怕是一等車廂也不大好受。可就是這樣,桑儀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在飯店稍作休整,便去拜會佟家夫婦。而這會兒,桑儀已經在佟家了。隻是晏婉尚還不知。
出來的時間太久了,即便萬般不舍,顧欽還是將晏婉送回了家。好在離開天鳳樓的時候雨停了,路上也好走。快要分別時,顧欽忽然道:“明天我去府上提親。”
晏婉的眼中閃過驚喜,但隨即又有點擔心。“那,我阿瑪額娘不同意,怎麼辦?”
顧欽似乎認真想了一下,眉尖微蹙,“不能吧,我這樣玉樹臨風的姑爺,不應該搶著要嗎?”
晏婉被他逗笑了,手指點了點他胸前,“你什麼時候這樣油嘴滑舌的?還有,沒想到你也能說出那麼肉麻的話……”
顧欽納悶,他似乎沒說過什麼肉麻的話吧?他正想著,晏婉忽然快速在他唇上親了一下,“那我們明天見?”
“嗯。”
“要是我家人不同意,又把我關起來了,記得來把我偷出去。”
路燈的光落進她眼裏,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動人,她的俏皮話也帶著撩人的甜意。
顧欽無聲地笑了笑,“好,我會帶上最大的口袋。”
晏婉嘟起嘴,“人家也沒有很胖吧……”
顧欽含笑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不胖,剛剛好。”
晏婉也不跟他計較,反正不管胖瘦,他不要也不行了。她仰起臉,噙著笑,“那,我等你。”
顧欽點點頭,把雙拐交回到她手裏。看她拄著拐,心裏莫名的疼,想替她把所有的路都走了。
晏婉的步伐卻一點也不見狼狽,她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轉過身,正要向他走去,顧欽先一步走到她麵前,“怎麼了?”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差點忘了說。
“萬一明天,我阿瑪額娘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你多擔待一點啊,別往心裏去。你記住啊,他們隻是在生我的氣,不是故意針對你的。”
“好,我知道。”畢竟是要把人家嬌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帶走,就算臉色難看些,也是應該的。
晏婉覺得他也許並不懂得她的這種擔心,她很怕她最親的人會傷害到她最愛的人。她從這個家裏得到了很多很多的寵愛,她也希望她的家人能像愛她一樣愛她的愛人。他不是一個隨便的什麼人,而是她的另一半。不,明天她一定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晏婉以為今天在外頭的時間太久,佟太太會派喬姐在門上等著她。誰想到卻是一路暢通無阻地回了院子,太太院子裏的人似乎一個都沒瞧見。
鳴霞和另一個小丫頭鳴葉正坐在廊子下借著屋裏的光繡花,見她回來,忙把東西放下,“我的格格呀,可是回來了!剛才下雨,還怕您給淋著。”
晏婉湊上去看,是正在給她繡結婚用的東西。她不會繡花,也懶得學,佟太太拿她沒辦法,隻得叫她自己畫花樣子,旁人幫著她繡幾樣。佟家的丫頭們一向也都喜歡找她畫花樣子,她總能畫些新鮮又好看的,繡好了拿出去十分招人看。
原先這些東西都是要帶到金家的,她看都懶得看一眼。現在不一樣了,因為是會和顧欽一起用的,便覺得格外順眼。
“呀,繡得真好看。”
鳴葉嘴巧,“是格格畫得好,鳴霞姐繡得也好。”
晏婉受了恭維,笑盈盈地捏了捏她的小臉,“你這小丫頭,怎麼這麼會說話,快讓我看看是不是嘴上抹了蜜?”晏婉一向不擺架子,同丫頭們關係也好。兩人玩笑了一陣,鳴霞過來扶她去浴房擦澡。
因為打了石膏,不能到浴缸裏泡著,晏婉每回擦身都要生會兒悶氣。可今天卻一點抱怨也沒有,還讓鳴霞多給她擦一遍。
擦洗幹淨了身上,鳴霞再伺候著她洗頭發。晏婉仰靠在一個特製的軟榻上,頭發垂著,明霞拿了香波給她洗頭。她的手捏著胸前的小柿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直在笑。
鳴霞一邊給她搓頭發一邊笑問:“格格您今天撿到金子啦?怎麼這麼高興?”
撿著金子也沒這麼高興。晏婉側了側頭,“對了,回頭幫我找身衣服,我明天穿。”
“您要穿哪件?”
晏婉想了想,明天顧欽過來,那她一定要穿得隆重又漂亮,衣服的顏色也要鮮豔些。她心裏藏不起事,想到了便等不及,忙叫鳴葉去給她找衣服,她現在就要挑。
鳴葉拿了幾回,晏婉看了都不滿意,小丫頭隻得又去換其他的衣服。抱著衣服一趟又一趟地往浴房跑,這回剛出了臥房,懷裏的衣服堆得太高,也瞧不清前頭,一腦袋栽進一個人懷裏。隻聽得一個嬌軟的聲音抱怨道:“沒頭沒腦的,這是做什麼呢!”
鳴葉站穩了腳,一仰頭看到是五奶奶雲氏,費力地行了個禮,解釋道:“在給格格挑衣服呢。”
雲氏探頭看了看臥房,裏麵並沒有人,“晏婉呢?”
鳴葉指了指浴房,“鳴霞姐姐給格格洗頭發呢。”
雲氏聽罷轉身也往浴房去,鳴葉亦步亦趨地跟著。雲氏瞥了眼她懷裏的衣服,“這是把她壓箱底的衣服都翻出來啦?”
“可不是呢,格格說明天要穿的,挑了幾回都不滿意。”
雲氏一聽便明白了,噗嗤笑出了聲。
這邊鳴霞給晏婉洗好了頭發,正用軟毛巾擦水。那邊門一開便聽見雲氏驚呼了一聲:“我的小姑奶奶呀,你怎麼玩到現在才回來,出大事兒啦!”
晏婉一驚,扭過頭,“出什麼大事了?”
雲氏在她身邊坐下,“你今天前腳剛走,金家的福晉就來退庚帖了。”
“真的?”這是大事,是大喜事。
“嗯!”
“那福晉說了什麼?”
“福晉那個人你也是知道的,說話一向漂亮。自然說都是她家武貝勒的問題,怕耽誤你什麼的。不過,那話裏話外,暗戳戳地是說被人逼迫的意思。”
晏婉咬唇不語,猜到是顧欽做的。
“那,阿瑪額娘怎麼說?”
“嗨,都是精明人,公公婆婆能想不到是誰動的手腳?我說六兒啊,還以為你找了個土軍閥,沒想到這手還能伸到定州來。”雲氏伸長手直伸到她臉上,摸了一下,打趣道。
晏婉紅了臉,又有些得意,“都說了,他人很有本事的嘛!”
雲氏又故意逗她,正了正顏色,“這算本事嗎?這可不就仗勢欺人、欺男霸女、奪人妻女?”
晏婉急著替顧欽分辯,沒留神頭發還在鳴霞手裏,不小心腦袋轉得太快,被扯了一小撮頭發,“哎呦”了一聲。鳴霞嚇得忙去看她,“格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晏婉揉揉頭皮,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沒事沒事。”然後對雲氏道:“當然不一樣啦!我們是兩情相悅,這是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爭取自己的幸福。”
雲氏掩唇而笑,“知道啦,就你本事,自由戀愛嘛!我們可慘呢,包辦婚姻,盲婚啞嫁,不幸福得很,比不得六格格。”
晏婉抱住雲氏,討好道:“好嫂嫂,話可不能這麼說,嫂嫂們和哥哥那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先婚後愛。”
“好好好,就你會說話。我回頭可要擦亮眼睛好好瞧瞧,咱們六格格給自己挑了個什麼樣的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姑爺!”
晏婉嬌惱地掐她,雲氏笑著躲開了,“哎,你這個小姑子好生厲害,趕緊叫婆婆把你嫁出去,省得在家裏作威作福。到了外頭,讓姑爺好好管你。”
晏婉一嘟嘴,“壞嫂嫂,你還說!”
雲氏笑了一會兒,拿帕子掖了掖唇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你不讓我說?好吧,那我就不說了……那你那未來大姑姐到咱們家的事情,你也不要聽嗎?”
“什麼?曹夫人來了?”可剛才顧欽都沒告訴她呀?
晏婉急得站起來,雲氏摁住她,“你這是去哪兒呀,人都走了。”
“那她來做什麼的?”晏婉明知故問。
“福晉前腳剛走,太太還沒喘口氣兒呢,那曹夫人就來啦。做什麼?還不是來給她弟弟提親。先是好一番道歉,說弟弟做事欠考量,惹怒了親家。說他身世淒涼沒有長輩能做主,她這個姐姐如父如母。並不是他們家裏人怠慢姑娘不肯出麵。”
晏婉咬著唇,哎,為了他們的婚事,曹夫人真是低聲下氣,她在晉州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桑儀對顧欽那麼好,往後她也一定要好好對大姐。
“那阿瑪額娘有沒有為難曹夫人?”
雲氏搖頭,“那曹夫人一看就是個有本事的女人,識大體、說話又漂亮,人又誠懇。縱使太太惱你們私訂終身,但一向不會遷怒別人。噯,有句話說什麼來著,買豬看圈,隻看曹夫人,便知道她養大的弟弟也差不到哪去的。”
雲氏雖然個頭不高,人又嬌小玲瓏,偏偏伶牙俐齒,家中就沒有能說過她的。晏婉聽她那話,又好氣又好笑,“什麼叫買豬看圈哪!合著我就嫁給豬了?”
雲氏煞有介事地擺擺手,“那不是,我隻是打個比方嘛。不過話說回來,是人家娶了咱們家的小金豬才對。”
姑嫂兩個在這裏說笑,不一會兒其他幾個嫂嫂也都來了。她們都是從佟太太院子裏過來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起今天曹夫人來的事,晏婉連句話都插不上,隻能幹聽著。好不容易才插上嘴問了一句,“那額娘到底允了沒有呀?”
嫂子們聳聳肩,“太太既沒應允,也沒拒絕。那太極拳打得,我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應該有戲吧?”
晏婉聽到最後一句才長出一口氣,有希望總是好的。
等到眾人要散了,晏婉也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了,拉著她們小聲道:“明天,他要來咱們家……請各位嫂嫂多多看顧,不要叫阿瑪額娘難為他了。”
眾人笑起來,“知道啦,不會傷他一根汗毛的。這還沒嫁出去就開始心疼姑爺了。跟你說啊,女人不要對男人太好,你對他太好,他習以為常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了。”
幾個嫂嫂又傳授了她一腦子的太太經。晏婉像個好學生一樣聽著,不住點頭,心裏卻對她們的話有點不讚同。她的良時是和旁人不一樣的,她不需要存心機、耍手段。她喜歡他,就會對他好。愛情,是一個人願意去愛、去奉獻,並不存在值與不值的問題,她也無需去衡量誰愛得多誰愛得少。
很多女人最無法承認和接受的是自己不被愛,或者被人遺棄。但晏婉不會,哪怕那個人不愛她了,那也絕對不是她的問題,問題在於對方,而不在於她。她永遠是感情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這種情感上的獨立,讓她有一種特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