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忽然感覺到了這個時代對於女性的殘忍,說出的話也變得格外冰冷。“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難講話?好了好了,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不喜歡你。”
武貝勒沉默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措辭,然後緩緩開口,“其實一個人心裏有另外一個人,也並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你能容我的人,我也便能容你心裏有人。隻是婚後我們好好相處便是。”
晏婉不耐煩地擺擺手,“那不可能,我心裏就隻有那一個人,再也裝不下別人。就是嫁給了你,我還是想著他——還有啊,我同他有過肌膚之親了。”
說到這裏,晏婉故意停了停,仔細觀察武貝勒的表情。果然他這會兒的表情難以言喻。本以為他要發火,沒想到竟然隻是歎了口氣,“你的從前,我既往不咎。”
這可輪到晏婉詫異了,又覺好氣又好笑,說的話越發陰陽怪氣起來,“那怎麼行?我這樣的人怎麼能進金家的大門?而且就算您娶了我,我也不會恪守你們所謂的婦道,一有機會我就要紅杏出牆——您還願意啊?”
武貝勒被她逼得麵紅耳赤,仍舊在負隅頑抗似的。“倘若這能讓你覺得心理平衡,那我也不同你計較。”
晏婉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也行?”
男人的正常反應,不都該掀起桌子拂袖而去嗎?
她先前雖然不喜歡武貝勒,可對他總還有一份尊重,對自己也還有一份自信。她從不會認為,他這樣堅定地要娶她,其實是為了她的嫁妝。而到了此刻,她真的有點懷疑了,一個女孩子,如果人人都知道她有很多的嫁妝,那麼對於她的喜歡,或許真的很難純粹。她的身影是在嫁妝的金光下的,她這個人怎樣,毫不重要。因此,越發感覺到顧欽那份真情的可貴。
“其實,我不能嫁給你,是因為……是因為,我懷孕了!”
武貝勒聞言終於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你、你……”
晏婉見他似乎真生氣了,便再加一把火,“所以啊,讓您退婚您不退婚,就這樣喜歡給別人當爹呀?”
武貝勒麵紅耳赤,沒再理會晏婉,卻是徑直走向另一邊。
晏婉這才注意到將此間雅室隔開的是一道槅扇門。武貝勒一拉開門,衝著裏頭的人道:“尊駕都聽見了……這樣的妻子,金某果真消受不起。告辭了!”說完一抱拳轉身離開了包廂。
怎麼還有人聽牆角呢?別不是她母親吧?晏婉坐在那裏,拐杖離得遠,怕挨打,想把拐杖拿到懷裏抱著防身,試了幾回都沒夠到。而隔間裏的人卻緩步走過來了。
看清了他的臉,晏婉的手怔怔地停在空中,都忘了放下去。
她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為了同她平視,顧欽半蹲到她麵前。他把她停在空中的手自然而然地接到手裏,輕輕吻了一下。帶著一點戲謔地笑,“幸好來得不算太晚,否則肚子大了,怕是婚紗穿不上了。”
晏婉“啊”的一聲捂住臉,“你做什麼偷聽人說話!我亂說的,你還取笑我!”
顧欽把她的手拿開,深深看著她嫣紅的臉,溫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等急了吧?”
他這樣溫柔的聲線包裹住了她的心,所有的委屈、不安、恐懼,再也控製不住,巨浪一樣往上湧,通通變成了眼淚。原來先前的那些堅強都是假的,這會兒的脆弱才是實打實的。她摟住他的脖子,哭得難過,“你怎麼才來呀!”
她的胳膊上還打著石膏,但摟住他的時候什麼都忘了。那堅硬的石膏落在他身上,像有人拿了塊板磚拍在了他肩背上,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繼而有點想笑:惹太太難過,是要挨打的。
晏婉隻是閉著眼睛哭,沒注意那些,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生怕這隻是自己的夢。害怕一睜開眼睛他就不在了,她還得打起精神來去麵對父母和金家。而此刻,那飄蕩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定了下來,緊緊地停靠在他胸前。漸漸地,兩個人的心跳融到了一起。
顧欽被她摟得透不過氣,卻沒說什麼,由著她發泄。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不住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他害她受了好多苦。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軟禁了,晏婉不知所蹤,桑儀也被騙去困在賀敬蓉身旁,不知外頭的天翻地覆。他佯裝病重,尋找一切機會安排。林曼秋則在外頭聯合了他的舊部,放走了被關押的親信,他最後也從顧鉞的掌控下逃了出去。
扳倒顧鉞、控製住桑悅,花了點時間。在要處置兩人時,賀敬蓉又出麵了,自然是要他放人。
他痛極失笑,“如果今天是他要殺我,母親,你可會為我求情?”
“你的一切都是顧家給的。何況,他不曾真的要你的性命,不然,你活不到現在。”
“那我就都還給他們。”
顧鉞不殺他,為的不過是那張地圖。但他不想再說什麼了。
他並非心慈手軟之人,隻是太了解顧鉞的為人。即便是他要還顧鉞一刀,也不需要他親自動手。他所要做的,就是遠遠看著他自己跳進刀叢裏而已。顧欽卸下所有晉軍的職務,他的二十九師,本就是獨立師,便也隻帶走了自己的人。
顧鉞從顧欽手裏撿回了一條命,沒料到還能重掌晉軍大權。帥座沒座穩兩日,便遭遇了南北開戰。他果然如同顧欽所料一樣,同南方軍纏鬥起來,損失慘重。有沒有命活下去,還不好說。顧欽則是說服了曹司令,放了南方軍北上。他自己這才脫開身。
晏婉終於止住了哭泣,鬆開了他的脖子。盡管他什麼都不說,她還是知道他一定也遭了不少罪。她用手輕輕摸他的臉,眼睛裏全是心疼,“你瘦了……”說完,眼睛又濕潤了。
顧欽微微含笑,目光也在她的臉上細細描著,一點一點抹掉她臉上的淚。“抱歉,沒好好吃飯,不如你聽話——你好像,胖了點?”尤其是某個地方。
晏婉紅了臉,“我不是胖……是浮腫。瞧瞧,石膏還沒拆呢,我快給憋屈死了。”
顧欽笑意清淺,而心裏像有人挖掉了一塊心頭肉,隱隱地疼著。
在知曉晏婉被桑悅推下樓去時,他不是沒動過殺心的。但最後,他還是留了桑悅的性命,隻是把她送到了一家無人知曉的精神病院裏看管起來。但這對於晏婉來說,並不公平,畢竟那個時候,桑悅是真的想要她死的。所以他才這樣不住地道歉。他對顧家的債,晏婉替他還幹淨了。
他垂目仔細地看她的手臂、她那還有著淡淡傷痕的雙手。晏婉捕捉到他目光裏閃過的狠厲和自責,忙補了一句,“不過沒事,醫生說我身體底子好,那接骨的醫生技術也好……”
雖然恨桑悅恨得要死,但她知道,對於顧欽來說,顧家人是一種很難處理的存在。她雖然是個有仇必報的人,但隻要不叫他為難,她也可以一笑泯恩仇的。晏婉故作輕鬆道:“很快就能好的,你別擔心啊。”
她反倒安慰起他來。
晏婉自顧自喃喃地自誇著自己身體如何強壯,卻見他的臉慢慢靠了過來。像是要親她……
這麼久沒見麵,他們經曆過生死離別,隔著“關山萬裏不可越”,似乎是盼望得太久了,忽然人到了眼前,就有點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直到他溫熱的唇落在她唇上,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才消失。她有許多的問題想要問他,“你怎麼……同武貝勒在一起的?他剛才……什麼意思?不要我了?你做了……什麼……”
一句話被他的吻吻得七零八落,然而當事者並不想分神回答她的問題,他的手放在她後頸上,把她拉近了幾分,手指在她的發間輕揉著。後頸子也麻了。
唇和唇完全貼在一起,密不透風。她一想說話,他便含住她的唇,把她的唇與舌全部吞沒,攪動地最後都變成了曖昧不清的嗚咽。
隨著他唇舌的深入,身體對這個人的記憶都蘇醒過來,她不由自主地回應起來。她被他抱在懷裏,能清晰地聽見彼此淩亂的喘息聲。那聲音讓她覺得很羞澀,兩頰也燙起來。
他比往常任何時候吻得都用力,激烈而凶猛,像身體裏住的另一個人,急迫而莽撞,隔著衣服都能感到那種燃燒著的欲火。晏婉被他吻得頭昏昏的,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了。
他不厭其煩地吻著她,現在,那個莽撞的人好像走開了,換回了那個她熟悉的,溫柔且克製的人。他親了很久,最後唇微微退開了一點,給她一點喘息的機會。
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了,晏婉這才緩緩睜開眼睛,他正噙著淡淡的笑望著她。
“你……”晏婉甫一出聲,他又吻過去。這回是親在了唇角,輕輕咬了她一下,然後四處逡巡著親吻。剛剛平息下來的喘息又重了起來,她像又被拉入雲團裏,人綿軟無力,全都由著他托著。
老這樣。她想說什麼的時候,他總是要打斷她,仿佛要懲罰不專心的學生。最後晏婉算是明白了,他是故意的。所以當他的唇再一次退開的時候,她抿著唇笑,手指在他的喉結上上下滑動,“你可真壞。”
顧欽也笑起來,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唔,被你發現了……可惜,知道的有點晚,不能退貨了。”
晏婉嗔了他一眼,“誰要退貨了?”
顧欽笑起來,起身在她身邊坐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把她圈在自己懷裏。
“剛才想問什麼?”
想問什麼?完了,她想不起來了……
“好像,好像是想問,你吃了沒有?”
顧欽笑著又親了一下她的唇,“吃過了。”
在隔壁,吃醋吃飽了。雖然知道她不喜歡那個所謂的未婚夫,但沒想到看著他們在一起時,滋味也是不好受的。尤其是剛才,那姓金的故意十分殷勤,極盡體貼之能事。不過因為兩人有約在先,所以他暫時不好露麵,否則剛才就已經走出去了。
晏婉穿著長裙,那條打了石膏的腿雖然掩在裙子下,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石膏的堅硬。
“我看看。”
“什麼?”
“腿。”
晏婉撩起裙子。裏麵的襯褲為了方便,病腿那一邊剪掉了褲筒,看著有點滑稽。也,不大好看。
顧欽看得很仔細。因為眼簾低垂,晏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用手掌托了托他的下頜,不想讓他再看,怕他難過。
這份愛情給了她許多從前沒有過的體驗,就比如,當一個人愛上了另一個人,自己身上痛,多痛都可以忍耐;可愛人眼中的那份心疼,卻反而更承受不住。
“真的沒事,醫生說不會瘸的。”
顧欽又把她摟緊了一下,還是說“對不起。”
晏婉用手揉了揉他微蹙起來的眉峰,想把他的愁結揉開。“跟你有什麼關係呀?又不是你推我的。而且,算命的說我二十出頭的時候有個劫,過了這個劫,我呀,下半輩子就順風順水、無病無災了。你看,我說我命好吧,也就摔到了左胳膊,右手還能畫。這是把吃飯的家夥留給我了。”
她太喜歡他的眉,手指一下一下地描著,過了一會兒,剛才忘掉的問題總算是想起來了。
“對了,你怎麼同武貝勒碰到一起的?他剛才那意思是說會退婚?你不會打他了吧?”
顧欽唇角一翹,“你隻要知道他同意退婚就夠了。”而具體用什麼方法,他不想要她去操心。
他曾猜測過晏婉的家世應該不錯,但沒想到會好成這樣。連同她的那個未婚夫家,都是北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兩人的婚事又是擎小兒定下的,怕是不容易退。那時候他思索了良久,輾轉了幾道,最後才搭上了關係,托了位從前身份極高的貴人出麵說和。自然是難免有威逼、有利誘,但好在,金家那邊終是同意退掉婚事。但武貝勒到底是有點不服氣,便同顧欽約好,一切還是看晏婉自己的意思,這才有了剛才那一出。
晏婉不是個心思複雜的人,既然他不肯說,那她便不去想。她對他是無條件的信任的。這種信任與其說是信他,不如說是信她自己。她果決直率,愛與恨都是直來直去的,不會往心裏憋悶。顧欽同她在一起越久,就越愛她的這一份簡單通透。他們之間似乎很難藏存誤會,就好像他醒來找不到晏婉,並不會覺得她是不告而別、棄他而去,而是知道她定然是出了事。
但即便是金家同意退婚,也不代表父母會同意他們的婚事。晏婉盤弄著他的領帶結,認真地道:“我想好了,要是我家人不同意我們的事情,我就跟你私奔……但是,我也不想叫你誤會他們,他們是想為我好的。隻是他們不懂什麼是真的對我好,隻是他們自以為是地為我好。”
“我心裏頭的話都跟他們說過的,但是他們也許還覺得我是孩子吧,走過的路還沒他們踏過的橋多,他們見多了世態炎涼,人心叵測。其實啊,人和人怎麼會相同呢?一個人的際遇也是沒辦法套用在另一個人身上的。他們就是想替我安排好所有的路,可這路得我自己走啊。不走到最後,誰又能說誰走得對不對呢?”
顧欽明白,她的這些話,其實也是說給她自己的。“聘則為妻奔是妾”,一個女孩子做了私奔的打算,同把她的命交到他手裏沒什麼兩樣。他最知道人心不可依仗,但世間女子的幸福,大都依仗的不過是男人的心。若說他同其他的男人有什麼不一樣,大約就是,遇到了她之後,他也試著去依仗她的心。他們彼此,都破釜沉舟一般,把自己最柔軟的一麵全部暴露給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