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渾身都在疼。頭疼、手疼、胳膊疼、腿疼、屁股痛,甚至五髒六腑都在疼。人的身體有78個器官,有206塊骨頭,健康的時候是永遠感覺不到它們的。隻有在它們疼痛的時候,你才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們的所在。
腦子發懵。身下在晃動,像小時候同家人一起去景湖裏坐船。開始的興奮勁兒過了後,搖搖蕩蕩的船很快就讓她有了睡意,她就睡在了母親懷裏。這樣軟,這樣暖的。
還想睡,但那痛意卻越發清晰起來。最疼的一處是左腿。這疼痛將她從夢中母親的懷裏拽起來,人睜開眼,卻完全不能動彈。使勁抬起胳膊,兩隻手都被紗布纏住了,隻有指頭尖露在外頭。左胳膊、左腿都打著石膏,她想撐著坐起來,試了幾次,都沒坐起身。
有人推門進來,見她在試圖起來,忙走上前,“六格格,可別亂動!你這胳膊腿都折了,得好好休息!”
這聲音太熟悉了。晏婉扭過頭,看到一個五十開外的綰著發髻的女人,是她的奶娘姚媽。晏婉鼻子一酸,叫了聲“嬤嬤。”萬般委屈都在這一聲裏,聽得姚媽也紅了眼。
姚媽坐到她鋪邊,撫摸了她的額頭,“噯,我的小祖宗哪,可算是醒了!身上疼吧?快把藥喝嘍!”姚媽奶了佟家老五老六,因為晏婉是最小的一個,因此同晏婉感情最深,當是自己的閨女一樣。
姚媽墊了幾個軟枕在她背後,方便她吃藥。
“嬤嬤,我這是在哪兒?”耳邊哐當哐當的聲音,竟然是在火車上?“我怎麼會在火車上,這是要去哪兒?”她一串的問題問出來,猛然間想到了一個更重要的事情,顧欽。
“傻孩子,當然是回家嘍。家裏人找了你快一年,可把你阿瑪額娘急壞了!”
“回家?不,嬤嬤,我現在不能回去。嬤嬤,你扶我起來,我有急事!”
“我的小姑奶奶,你的腿摔斷了,你有什麼急事等腿好了再說。”
“不,我等不了,人命關天的。”晏婉祈求著姚媽,“嬤嬤,求你了,你快扶我起來!”可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姚媽隻是一味安撫她,“小祖宗啊,扶你起來,你也走不了路啊!你是不怕奶娘心疼是不是啊?好好的姑娘家,怎麼折騰成這樣,手斷腳斷的……”
“嬤嬤,我回來再跟你說,求你了,帶我晉州好不好?”
“你就死了這份心吧!”一個身穿長衫馬褂的男人,肅著一張臉推門進來。晏婉一看到他,便知道沒有指望了,是大哥。大哥雖然疼愛她,但長兄如父,總歸多一份嚴厲。
晏婉不敢同他強嘴,隻能軟著聲音求,“大哥哥,你幫幫我啊。我未婚夫還在晉州,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你讓我見他一麵,至少讓他知道我去了哪兒。要是他醒過來找不到我,怎麼辦啊!”
晏婉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畢竟是自己奶大的孩子,姚媽望向佟琰琅,“大爺,您看……”
“佟晏婉,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的未婚夫在定州,叫金顥武。枉你還受過教育,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回頭怎麼跟阿瑪額娘交代!”說完拂袖而去。晏婉聽見他同人交代,“把這個門給我盯牢了,敢讓六格格出去,拿你們是問!”
晏婉號啕大哭,“不讓我回晉州,就讓我死好了!”
姚媽看得心疼,拿著帕子給她擦臉,“六丫頭呀,你睡了兩天了,你瞧,這車都快到定州了。就是讓你回去,你這腿也走不成路是不是啊?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要不是有佛祖保佑你,還有命嗎?你額娘自你走後就一病不起,你是真不要管了嗎,你就這麼狠心啊?”
晏婉終於慢慢收起哭泣,剛才的衝動也漸漸平息下去。是啊,她這樣子也走不回去,更沒辦法見到顧欽。那個推她下樓的死丫頭,她怎麼也要抽她幾個巴掌才能解氣。可現在,她像個剛粘起來的摔碎的瓷娃娃一樣,怎麼去報仇?
“嬤嬤,你把藥給我,我要吃藥!”早點好起來,她才能早點跑回去。
“哎,這就對了!”姚媽大喜過望,忙端了藥給她。晏婉對著黑黝黝的苦藥湯,一擰眉頭就喝掉了。
姚媽給她遞了蜜果,晏婉吃不下,搖搖頭。過了半晌,心虛地問:“額娘,她,還好麼?”
“好?怎麼能好?你一聲不吭地,留封信就跑了。你的丫頭鳴月可是結結實實挨頓打,現在還在灶上做燒火丫頭呢。老爺太太把人撒出去,滿天滿地地找啊。找不到你,太太就急病了。還跟老爺拌嘴,說你既然不喜歡武貝勒,就退婚算了,現在把姑娘逼走了,生死不明的……”
晏婉垂下頭,她也內疚。平常在家裏,是慈父嚴母,誰想到母親關鍵時候會替她說話呢?等回去,她好好求母親,母親一定會放她回晉州的。
姚媽理了理她的頭發,“六格格,到了家,別跟老爺太太頂嘴啊,好好服個軟、認個錯,這事就過去了。”
晏婉還能說什麼呢,點了點頭。她回去一定伏低做小、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想過了,家裏有電話,她雖然跑不成了,至少還能打電話給曹夫人,至少顧欽能知道她去了哪裏。不然他醒過來找不到她,他得多著急?還有顧桑悅,簡直是蛇蠍心腸。她不在顧欽身邊,顧欽會不會上當受騙?
晏婉心事重重,眉間凝著憂愁。姚媽心疼她,便不斷地開解她。
過了好一會兒,晏婉忽然想起戒指,急問:“嬤嬤,我手上的戒指你看到了嗎?”
“見了,你的手傷了,醫生要上藥嘛,大爺替你先收了。”
晏婉放下了心,又想到了問題的關鍵,“對了,嬤嬤,你們知道我在晉州的?”
“嗨,那真是有佛祖保佑了。從前給咱們家看過病的,就是那個叫鶴田的小老頭,你還記得嗎?他就在晉州的醫院裏。你這丫頭從樓上摔了,可巧就是他給你搶救的。他認出你來了,就給老爺發了電報,問六格格是在家還是在外頭,說他這裏一個病人和六格格長得一樣。這不,老爺太太一聽,就派咱們來接你了。”
晏婉其實沒聽大進去,藥裏放了一味安神的藥,這會兒藥力上來了,人也困得睜不開眼睛。聽著姚媽的聲音,漸漸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火車已經到了定州,晏婉料想著父母定然在站台上等著自己,可她被姚媽扶著下了火車,除了自家的汽車,其他的人都沒見到。
晏婉上了車,底氣不足地扯了扯佟琰琅的袖子,“大哥哥,阿瑪是不是生我的氣了?他們怎麼都不來接我啊?”
佟琰琅皺著眉頭撤開手,一言不發。晏婉又沒皮沒臉地貼上去,“大哥哥,要是阿瑪請了家法,你替我說句好話成嗎?我可怕疼了……”
“你還知道怕!怕疼?怕疼會爬樓?瞧你這手,瞧你的腿!活該你疼,不疼不長記性!”
“那不是被人推下來的嗎?我爬樹的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摔了跤你不該生推我下去的人的氣嗎,跟我生什麼氣?”
晏婉小聲嘀咕,卻沒敢讓他聽清楚。見他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晏婉討好地撫了撫他的胸口,“好了,大哥哥,別氣了,生氣會長皺紋的,長了皺紋就不英俊了。”
佟琰琅真是對這個妹妹束手無策,說起來都是全家人寵壞了,當然這裏頭他也厥功甚偉。這妹妹慣會撒嬌,又是父母的老來女,大家都讓著她。她這樣一撒嬌,他也沒了脾氣。繼而語重心長道:“不是阿瑪額娘不來接你,你逃婚的事情金家還不知道。他家福晉問起來,我們都隻說你又去畫院進修了。聽說找到你了,老二老三他們都要來,但是怕陣仗太大叫人起疑,所以都在家等著你。”
晏婉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阿瑪額娘最疼我了,不會生我氣的。大哥哥,我保證,回到家一定好好跟阿瑪額娘賠禮道歉。”
佟琰琅哼了一聲。還是個丫頭,以為這事就這麼容易翻過去嗎?
他得了父親的委派,帶著人去接晏婉。當時晏婉昏迷躺在病房裏,他三魂七魄嚇掉了一半。好好一個姑娘傷得簡直慘不忍睹,一問才知道是從三樓窗口摔下去的。
一個叫唐素心的女人來找晏婉,他方才知道晏婉這麼久以來都在晉州教書。再一細問,來龍去脈佟琰琅差不多也明白了一二。他看著從晏婉手上摘下的戒指,十分頭疼。知道這丫頭膽子大,沒想到大成這樣,那邊婚事沒退,竟然就和人私訂終身了!
晏婉見大哥板著臉,慍意未退,卻一點也沒當回事,還天真地想著回到家裏先撒撒嬌,這事就過去了,然後就趕緊給曹夫人打電話。這都幾天過去了,也不知道顧欽怎麼樣了。
晏婉走不了路,佟琰琅背著她進宅子的。晏婉趴在哥哥背上,還同他討論著要吃什麼好吃的。但才過二門,有丫頭過來說老爺讓大爺直接把六格格背到祠堂去。佟琰琅心裏咯噔一下,他們幾個兒子從小到大沒少在祠堂裏挨打,一聽祠堂兩個字就直覺不好。
但這個妹子此時還不知死活地笑著說:“阿瑪額娘幹嘛讓我直接去祠堂呀?也對,我從三樓上摔下來沒死,那肯定是祖先保佑,也是應該先謝祖先。”
佟琰琅腹誹,你就笑吧,看你回頭可還能笑出來。
一家人齊齊整整地等在祠堂裏,晏婉在哥哥背上笑著同眾人招呼,一會兒說這個胖了、那個高了,又問五嫂嫂那一胎給她生了侄子還是侄女,誰誰誰有沒有動她埋在櫻桃樹底下的酒……眾人麵色訕訕的,也不敢說話,無不擔憂地看著她,似乎在告訴她,“六格格,你要好自為之啊。”
佟琰琅將晏婉放下。晏婉想著一頓罵是跑不了了,算了,罵就罵吧,又少不了一塊肉。她已經準備好一副又乖又可憐的表情,誰想到老爺子拐杖一頓地,冷喝一聲,“跪下!”
父親嚴厲的時候她不是沒見過,隻是那都是對著哥哥們的,晏婉哪裏受過這個?眼眶子一下就紅了。小聲叫了聲“阿瑪……”
“跪下。”這一句的聲氣格外冷肅。
幾個嫂嫂看得焦急,紛紛給自家男人打眼色,可沒人敢出聲。最後還是佟琰琅溫聲勸道:“阿瑪,小六一身的傷,腿也斷了,這,想跪也跪不下去啊……”
“她的腿能跑,怎麼就不能跪?”
晏婉也有點慌,向母親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佟太太也板著臉,一言不發,那神色比父親還要冷硬。
算了,跪就跪吧。佟老爺丟了話,誰也不許扶她。可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光是跪下去就疼得晏婉齜牙咧嘴。左腿曲不了,隻能直直地抻著。膝蓋一碰到青磚,晏婉就想起了顧欽。他曾經多少次這樣跪在冷硬的石頭上受著鞭打?一想到這兒,晏婉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掉。
幾個哥嫂見她那樣子著實可憐極了,忍不住也都出聲勸,“阿瑪,小六她一定知道錯了,就饒了她這回吧。您看,人不都回來了嗎?”
女兒一哭,當爹的心也軟了。兒子拍了電報回來,說是從樓上跌下來,這女孩從小就調皮,沒少跌跤,可真沒想到會傷到這個程度。他容色也有些鬆動,看向了妻子,等她拿主意。
佟太太卻冷冷道:“讓她跪著長長規矩吧。馬上就是要嫁人的人了,這根反骨不給她抽了,回頭到了金家,人家不知道怎麼說我們家不會教女兒。與其叫外人整治她,不如我自己動手。”
晏婉一聽傻了眼,她可不要嫁武貝勒,顧欽還在等她。晏婉哭得更大聲了,“額娘,我不嫁武貝勒,我不喜歡他,我不嫁他!額娘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就這事不行。我答應您,好好繡花,好好背女四書,我不畫光屁股的洋女人了——好不好,額娘,我求你了。”
“嫁不嫁不是你說了算的。看看你哥哥嫂嫂,哪一對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們感情不好嗎?兩個人處處就有感情了。婚期已經和金家定了,下個月初十,你就好好收了心等著嫁人吧!”
晏婉再也裝不下去,索性跌坐在地上,哭嚎起來,“誰要嫁誰嫁,反正我不嫁!打死我也不嫁他!”
“哼,你要死沒人攔著你。就是死了,抬也會把你抬進金家的門。”
“額娘,我有喜歡的人了。我們、我們,有肌膚之親了。對了,我跟他睡在一起了。”
佟太太聞言怒火中燒,氣得聲音都在發抖:“如此不知檢點,還有臉說?你、你…….我怎麼養出你這麼——”
佟太太那句“不知羞恥的淫娃”幾乎脫口而出,隻是總也不肯把這樣的詞用在嬌養出來的女兒身上。那定然是受了人的蠱惑,才這樣無法無天,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