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驅光逐塵(3 / 3)

晏婉心底一個踉蹌,那是浮腫嗎,那是貨真價實的肥肉!這半個多月來,隻吃不動,不長膘才怪。現在就隻希望不要胖太多,萬一真成了大胖子,顧欽來了認不得她了可怎麼辦?

晏婉兀自想著心事,林氏看在眼裏,卻覺得她眉間鎖著一段濃愁,不再像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子。

“有心事啊?”

晏婉回過神,點點頭。她想了想,拉住了林氏的手,“嫂子,我心裏好多事,想說出來,可額娘不肯聽……”

林氏曉得,女人思慮過重更容易添病,便說:“你願意的話,跟嫂嫂說,嫂嫂願意聽。”

晏婉等的就是這句,於是添枝加葉的將她和顧欽的事說得十分淒婉動人。林氏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聽了這樣感天動地的故事,簡直就是東方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西方的羅密歐和茱莉葉,陪著掉了一籮筐的眼淚。

佟家人自祖上便無涉政治,雖是從商,修的卻是君子之道。佟家也去打聽過顧欽,個人生活上確實是沒什麼不好的風評,但畢竟是個軍閥。佟家人對於這些丘八一向敬而遠之。平常做生意,沒少接觸這些各自為政的軍閥,覺得他們就是披了軍裝的土匪。

林氏忍不住問:“那個顧欽,是個什麼樣的人?”

晏婉說得累了,側身躺下,她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麼描述他,反正是個很好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的傷。”說著比畫了傷痕的位置和大小。

林氏驚詫地捂住嘴,“那,不可怕嗎?”

晏婉搖搖頭,“不。他身上的傷,怎麼說呢?嗯,就好像,莫斯科憂傷的夜晚。”

林氏簡直要被小姑子的愛情故事感動壞了,她握住晏婉的手,“六兒啊,你放心,嫂嫂一定會幫你的!”

晏婉的“愛情故事”經由林氏一番轉述,不僅在原有基礎上添磚加瓦,又幾乎把生平所讀之悲劇全都拿來潤色修飾,好不哀婉絕倫。幾個嫂嫂都對這小姑子抱著極大的同情。

有人喜歡順遂的人生,有人喜歡莽撞的人生。順遂得到平靜,卻也難免平淡無趣;莽撞得到不知前路的跌宕,卻也收獲了熱烈與不平凡。這些女人雖然都選擇了平靜的人生,並不代表她們就否認熱烈的美好。同為女子,懂得女子的艱難與困頓,即便自己不敢離經叛道,卻也欣賞別人的勇敢。就好像那個人替自己勇敢了一回。這不獨是年長者對年幼者的寵愛與縱容,更是獨屬於女性之間才有的樸素的感情。

女人們約好各自回去狠吹枕旁風,一定把自家男人也都籠絡到晏婉這一邊。

幾位爺的耳朵被各自的妻子磨出了老繭,態度也都動搖了。雖然佟家的兒子跟武貝勒關係尚可,但事關妹妹的終生幸福,覺得再慎重一點,也無不可。若那顧欽真是良人,那不如就遂了妹子的心願。

這一日五爺佟琰楷赴宴遇到了武貝勒。金家是舊式大家庭,幾房同住,各房裏姨太太、庶子庶女也十分牽扯不清。閑談間武貝勒聊起了晏婉,佟琰楷細細一品,覺得武貝勒對晏婉似乎也不似用情很深,都是些客氣的場麵話罷了。他便玩笑道:“我家小六啊也學什麼新思想,非要追求一夫一妻。”

武貝勒的表情十分尷尬,在未來妻兄麵前不好應答,既想表一表忠心,但他房裏的人也是舍不得丟開的,所以就打了個岔,岔過去了。

佟琰楷心中十分不悅,覺得武貝勒就算是舍不得那幾個通房,好歹嘴上要說得好聽、做得好看些吧?想起妻子夜間私語,那顧欽對小六如何癡情忠貞,便越發看不上武貝勒。

佟琰楷赴宴歸來,路上見有外地運來的桑葚早果,個大肉厚,顏色黑紫。想起晏婉愛吃這個,家裏的莊子裏有棵大桑樹,小時候,掛果子的時候都是他馱著晏婉摘桑葚。一晃眼,妹妹也要嫁人了。他正看著桑葚,忽然覺得似乎有人在盯著他。他一回頭,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似乎也沒什麼異樣。他自嘲地笑了笑,買了一小筐桑葚帶回家給晏婉吃。

晏婉果然吃得眉開眼笑。兩人聊著聊著便聊到了武貝勒身上。晏婉吃足了,又開始演戲,可憐巴巴地抱著佟琰楷的胳膊,“五哥哥待我最好了,你就幫我去打聽打聽顧欽的消息吧!”

佟琰楷推她的腦殼沒推開,“有什麼好打聽的,你看你都回來半個多月了,他要是有心就會來找你的;沒來找你,說明他心裏沒你啊。”

晏婉一聽不樂意了,反駁道:“不是的,他受那麼重的傷,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怎麼來找我?五哥哥,求你了,去幫我打聽打聽他現在怎麼樣了?他不是普通人,而且憑著五哥的能耐,一定能打聽到的。”

“活著又怎樣,知道他活著卻不來找你,不更難受?要是死了還好點,你也死了心了。”

晏婉又氣又傷心,鬆開佟琰楷,拿枕頭去砸他。“你不去打聽,以後也不要見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你們都羨慕武貝勒妻妾成群,都拿他做偶像呢!往後我嫁給了他,你們這些想納妾的就有借口了,‘瞧瞧妹夫有那麼多女人,我這個大舅哥怎麼就不能納一兩個?’”

佟琰楷呸呸呸了幾聲,“東西能亂吃,這話能亂說的嗎!叫嘉敏聽見又是一頓好鬧。”

晏婉索性撒潑,“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誰心虛誰知道!”

佟琰楷被她鬧得沒辦法,隻好妥協,“好好好,哥去還不成嗎?”

“你不能騙我,你要騙我,我一輩子都不理你!”

“行啦,知道了,你就安心養病,好好等著吧。”

晏婉想了想,寫了幾個字叫佟琰楷拿去發電報。電報發給曹夫人,上頭寫著“雁折翼北回待春歸”。她相信以曹夫人的玲瓏心腸,定然能看明白她的意思。

晏婉等啊等啊,既沒等到顧欽的人,也沒等到顧欽的消息,卻等到了南北開戰的新聞。中原各處軍閥包括晉軍都混戰起來,又有黨派之決裂,暗殺、圍剿、通緝、逮捕之事不絕於報端。

晏婉怔怔地看著報紙,每一個字拆開看都是那樣尋常,但當它們聚集在了一處,仿佛有嗆人的硝煙氣息從底下冒出來,直鑽進她的鼻腔裏,又酸又漲。隔壁院子裏隱隱傳來小兒咯咯的笑聲,一串又一串,襯得這一方庭院尤其的寧靜。手裏報紙上描述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在看報紙呢?”忽然有人輕聲道,打斷了晏婉的思路。是大嫂齊氏。

晏婉“嗯”了一聲,人有些惴惴的樣子。齊氏年長她最多,對著她總是不經意有些做母親的姿態。她瞥見她手裏的報紙,粗體黑字掃一眼大約也就知道了內容,也知道五弟去打聽晉州的消息未果。她把報紙從晏婉手裏抽走,“山高水遠的,時局又動蕩,一時沒有消息也是有的。別胡思亂想,啊?”

晏婉點點頭,自嘲地笑了一下:“不怕大嫂嫂笑話,我以前,不是這樣的。好像喜歡上什麼人之後,就變得有點不像自己了。”

齊氏撫了撫她的手,“患得患失嗎?人之常情的。放寬心,我想那人怕是被什麼絆住了腳。”

晏婉因為齊氏的這番安慰濕了眼眶,在日複一日地等待裏,恐懼其實多過失望。她一向樂觀的,可有時候也忍不住想,他為什麼不來呢?還活著嗎?他是生自己的氣了嗎,變心了嗎?

可如今烽火連城的,她忽然就想開。就算他不來,她也不怨他,隻要他好好活著就夠。

在幾個哥哥嫂嫂的助力下,晏婉的婚期最後改到了八月初六。哥哥們的意思,那顧欽若真有心,爬也該爬到定州來了。晏婉呢,手腳也該利索了。萬一真還要逃,好歹能跑得快一點。

武貝勒大約受了母命,最近來得也頻繁了。可晏婉仍然同先前一樣,不冷不熱的,以腿腳不便為由搪塞了幾回。佟太太最後遣派了她身邊的心腹喬姐,硬是把晏婉“請”到了園子裏。花榮葉茂,正是培養感情的好地點。喬姐是佟太太的陪嫁丫頭,在佟家裏地位十分崇高,孩子都叫她一聲“喬姨”。她一生未嫁,比佟太太還要古板嚴厲幾分,晏婉從小就怕她。

喬姐盯著丫頭給晏婉上妝換衣服,雖然胳膊和腿的石膏十分煞風景,好在晏婉底子好,稍作打扮便很看得過去。

鳴霞推著晏婉到花園裏,武貝勒已經等在那裏了。這月許的將養,晏婉豐腴了些,皮膚也越發白皙。唇紅齒白的明麗,讓武貝勒一見也不禁怔愣了片刻。

喬姐眼風一動,鳴霞退了下去,武貝勒便走到晏婉身後,推著她散步,隻喬姐一人遠遠地跟著。

晏婉一開口便是,“聽聞武貝勒喜得貴子,我這還沒當麵道喜呢。您也是,滿月酒怎麼也不請我去喝一杯。”

武貝勒不料她一上來便說這個,有些尷尬。正主沒進門,通房先生了孩子,確實做得不得體。“我……”他正要解釋,晏婉卻擺了擺那隻好胳膊,“我知道,不孝有三,無後最大嘛,您年紀也不小了,沒個後也不像話。”

武貝勒聽得憋屈,什麼叫年紀也不小了?他不過二十六歲,說起來,晏婉才是年紀不小。有心想爭辯一下,又想起臨出門母親的叮囑,便也就忍下去了。雖然他對晏婉說不上喜歡,但年輕好顏色的女孩子,總是叫人賞心悅目的。

武貝勒雖然不似那些摩登的少爺,但也不算木訥。投其所好地說了些藝術的話題,為拉近關係還說了好些家中的趣聞。晏婉心不在焉地聽著,對於他的話,不過嗯嗯應付了事,心裏想的卻是如何找個機會出去,打一通電話給曹夫人。

“雖說傷了骨頭要多休養,但還是要動一動,說不定好得也快些。那個叫伏爾泰的法蘭西人不是說過什麼‘生命在於運動’嗎。”

聽他說到這裏,晏婉忽然有了主意,終於和顏悅色一回。“貝勒爺您說得對!我也早憋悶死了,可是我額娘那人就是小心,說我太粗心,下個樓也能把自己跌骨折,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出門了。哎,好久沒去景湖,還真想去瞧瞧……”

“這有什麼難的,我去同太太說,明天接你出去散散心。”

正中下懷。晏婉莞爾一笑,“那有勞貝勒爺了!”

聽說晏婉要出門,佟太太本想讓喬姐跟著,可大奶奶齊氏道:“不妥吧,年輕人出門,喬姨那冷臉往那一杵,這是鎮晏婉呢,還是嚇武貝勒呢?年輕人,麵皮薄,媳婦倒覺得人越少越好……”

佟太太還有顧慮,齊氏一邊給婆婆捏肩一邊道:“小六那胳膊腿兒,您還怕她跑了不成?”

佟太太這才放心叫武貝勒把晏婉接了出去,旁人也不帶了,隻有鳴霞跟著好在路上伺候。

在往景湖去的路上,晏婉忽然叫武貝勒停車,說想去善安街走走。武貝勒詫異地看了看她的胳膊和腿,“六格格,方便嗎?”

因為金家的車塞不下晏婉的輪椅,輪椅是另一輛車提前送到景湖那邊的,此時隻有鳴霞抱著一對拐杖。武貝勒以為女孩子都是好麵子愛美的,應該沒人會願意被人當做瘸子,受人白眼。但晏婉那副不以為然的姿態,倒也讓他體味出另一番風情。就好像他愛吃甜食,偶爾吃一餐川菜,也會覺得味美。他本就是個溫吞的性子,大部分的時候願意遷就女孩子。

晏婉拄著拐費力地在善安街走了一會兒,電報局終於就眼前了。她說要吃桑葚,支開了鳴霞。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事似的,說要給從前的同學打一通電話,叫武貝勒在外頭等她。

武貝勒猜想女孩子之間怕是有什麼私密的話要說,大約會提起她的婚事?他體諒地點點頭,但還是先進去替她付了錢,就到外頭等著。

然而這樣難得的機會還是白白浪費了,曹夫人並不在府內。晏婉不便亮明身份,灰心喪氣地掛了電話。出得門來,臉上便有些落寞的神色。武貝勒瞧出來了,小心地問了句:“怎麼了?”

晏婉搖搖頭,“沒事,沒找到人。”可話剛說完,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一個小叫花子,徑直就撞上了晏婉。

武貝勒是個讀書人,手腳都不靈活,眼睜睜看到晏婉被撞了一下,好在人沒摔跤。他想抓住那小孩斥責兩句,但小孩子像個泥鰍一樣從他手裏滑走了。

他想再追,晏婉忽然道:“沒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咱們走吧!”武貝勒覺得她的神情似乎有點不一樣,可哪裏不一樣他也說不出來。他點點頭,護著晏婉上了車往景湖去了。

晏婉看向窗外,手放在胸前,手指下是狂跳不止的心,而她的掌心裏攥著一張小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