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幼承庭訓,額娘怎樣教你要規行矩步自珍自愛,你全忘了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打斷你的腿!”
“你打你打,反正我的腿已經斷了,再斷一條也沒什麼了不起!女兒沒做讓家族蒙羞的事情,我們雖然睡在了一起,可他規規矩矩根本沒碰我。我們也是發乎情、止乎禮。額娘,這樣品行端正的男人哪裏不好了?”
“你們都說武貝勒是良人,可他屋子裏好幾個通房丫頭,那個碧音,這會兒怕是兒子都給他生了吧?女兒就問問額娘、問問各位嫂嫂,你們可願意與人共享丈夫?你們不想找個一心一意的人過一輩子嗎?你們可願意時時提防別人偷去丈夫的心、分去他的寵愛?你們若不願意,憑什麼要我去跟別人共侍一夫!”
“你要是不喜歡那幾個丫頭,福晉是個通達的人,額娘跟她說說,趕出去就是了。”佟太太聲音終於軟了軟,都是女人,怎麼會不懂女人的難處?
晏婉不敢站起來,又沒辦法膝行,幾乎是爬著到了佟太太麵前抱住她的腿。見母親似乎態度有所緩和,便也放軟了聲音哀求。
“不,額娘,這不是把人趕走就能解決的事情。武貝勒是個好人,可他生性多情又優柔寡斷。他同碧音青梅竹馬早就有情,您覺得我插得進去嗎?女兒不糾結男人的從前,但若他要同我在一起,必定需對我一心一意;倘若他有三心二意,那便一拍兩散,女兒絕不糾纏。可,武貝勒根本做不到啊!”
“你試都沒試,如何知道他做不到?說到底是你在外頭野了心。婚是瑪法定下的,金家對佟家有恩,佟家不能做負恩人。”
“那,您去跟他們說,說,就說我失身了,不配武貝勒,成嗎?”
“放肆!你一個人不要臉麵,就不顧忌這一大家子了?你的醜事傳出去,你叫你的侄女們往後還要不要臉了!這是你的命,也是女人的命,你就認命吧!”
晏婉也急了,鬆開母親的腿,瞪著眼睛直視著母親,“不,我不認命!我自己的命自己造,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選。金家對佟家的恩,不是對我的恩,我不願拿自己一輩子去報什麼人的恩!你們逼走了四哥哥還不算嗎,還要逼死我才高興是不是?”
佟太太被戳到了痛處,氣血上湧,一巴掌甩在晏婉的臉上。
這清脆的一巴掌不僅讓晏婉愣住了,也驚呆了眾人。晏婉的臉火辣辣的疼,不可置信地望著母親,也不嚎哭了,眼淚默默地一串串掉下來,看得人的心跟著揪疼。
還是佟琰琅反應快,怕妹妹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忙假裝嗬斥:“你做錯了事情還有理了,想氣死額娘嗎!”然後給眾人打眼色。眾人會意,圍著佟太太請她息怒。
佟老爺也心疼,但內宅的事情向來是妻子做主,他不好說什麼,隻能頻頻看向妻子。佟太太從小到大都沒舍得打過這個女兒,此時一巴掌抽出去,她自己心疼得一顫。她穩了穩氣息,“都走,叫她好好反省反省。餓她兩頓,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回房。”說完竟是離開了祠堂。
眾人沒辦法,都尾隨著出去了。最後丫頭把門一關,祠堂裏便隻剩晏婉了。
晏婉哭得鼻子疼、嗓子疼、腦殼疼,但再疼也沒人心疼她了,她漸漸止住了哭泣。電話打不成了,現在連自由也沒有了。她累極了,想躺一躺,可地上太涼了。她衝祖先牌位拜了拜,“各位先人莫怪,我真的太累了。”挪了兩個蒲團,將就地往上一躺,半個身子都在地上。她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取暖。
她的目光所及之處是佟家先祖的容像畫,條幾上是一排排的牌位。她喃喃道:“老祖宗們,你們要保佑顧欽平安啊,別讓我還沒過門就做寡婦。也保佑我,能讓額娘回心轉意。”
她的手被纏成了熊掌,笨拙地從脖子裏掏出那個小柿子。“顧欽呐,你要加油,我也加油。不要誤會我的離開。我等著你,你也等著我。”
她躺了一會兒,腦子一直在轉。這樣不行,硬的是不行,隻能來軟的了。至少,先從祠堂裏出去吧。她想到此處,一咬牙,索性滾了一圈從蒲團上滾下來。人躺到冷冰冰的地上,很快骨頭就透了寒意。她心裏默禱,祖先們要看顧我啊,求你們讓我發一點燒,但千萬不要讓我燒壞了腦子,啊?
祠堂門縫裏的眼睛挪開了,眼睛的主人一路小跑進了桐香院。大奶奶齊氏正焦急地等著,見丫頭鈴兒回來了,忙問:“六格格怎麼樣了?”
鈴兒道:“六格格怕是累了,躺地上一動不動的,怪嚇人的。”
齊氏轉身對佟琰琅道:“我的大爺,你聽見了沒有,你還坐那裏抽什麼煙,還不快點想想辦法!姑娘家這天氣躺地上,寒氣損了身子那不是鬧著玩的!”
佟琰琅也煩著,他摁滅了煙,“想辦法,能想什麼辦法?那臭丫頭把額娘氣狠了,誰敢忤逆太太的意思?什麼話不能說,非要提老四!”
“那也不能就這樣……”
齊氏來回走了兩趟,最後站住了,一跺腳,“算了,就是太太惱了也好過日後後悔。我去給小六拿件衣服,再弄點參湯。你瞧瞧那一身傷哪!太太平日最是憐貧恤弱,看著親閨女竟然不心疼……”說著吩咐鈴兒去準備衣服和吃的。
佟琰琅也心疼妹子,雖然知道母親會生氣,但也沒攔著齊氏。妻子出門前,佟琰琅還不忘叮囑:“你們女人之間好說話,多勸她幾句,叫她別倔。”
齊氏應著“曉得的。”便帶著玲兒一路左閃右避地往祠堂去了。本就怕遇上人,結果在路上遇到了一群人。
幾位奶奶各人都抱著東西,約好了去看晏婉,想著“法不責眾”嘛,誰料想會遇到大嫂。眾人先是一怔,然後都把手裏的東西往身後藏。
齊氏一看就明白了,歎了口氣,“別藏了,是去看小六的吧?這樣不行,人太多,回頭叫太太發現了……我替你們去吧,再勸勸她,好歹先從祠堂裏出來再說。”
眾人這才把東西一股腦兒地塞給玲兒,對齊氏道:“有什麼消息,大嫂記得跟咱們說啊。”
齊氏點點頭。
到了祠堂,齊氏留了玲兒在外頭放風,自己推門進去,果然見晏婉蜷縮在地上縮成一團,好不可憐。哎,這傻姑娘,蒲團就在旁邊,也不知道拿著墊墊!
齊氏蹲下身,抖開鬥篷裹在她身上。她拍了拍晏婉,“小六,可別在地上睡了,這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嫂給你帶了參湯和點心,你吃一點。”
可晏婉隻是迷迷糊糊地道:“我不吃,額娘不讓吃。”
齊氏把參湯從提盒裏端出來,“我的小姑奶奶呀,快別倔了,多少吃點,啊?”
晏婉也想吃東西,隻是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努力睜開眼睛,然後又無力地闔上,“大嫂嫂,我沒力氣吃東西了,謝謝你了啊…….大嫂嫂,餓死的人會不會好醜啊?我要是死了,有勞你給我肚子裏塞點棉花,樣子能好看點……”
齊氏看她胡言亂語的,樣子也不對,忙放下碗摸了摸她額頭,這一摸可嚇出了一身冷汗。晏婉的額頭滾燙!她忙高聲叫玲兒去叫大爺來,說六格格不好了。
佟府這一宿燈火通明,大夫、丫頭進進出出,到了天明才算安靜下來。
大夫得了佟琰琅的授意,把晏婉的病情狠狠往重處說。什麼邪入三陰、風寒襲表,什麼脾肺受損五髒皆虛,又加外傷——總之,這姑娘再不好好養著,怕是沒用了。
佟太太大驚失色,心疼得快暈過去了,這火氣便也消了大半去。
晏婉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清醒過來。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她熟悉的藕荷色的繡花帳子,身下又暄又軟又暖和。好歹是從祠堂裏出來了!
她一動,就疼得“哎呦”一了聲。守在外頭的丫鬟鳴霞聽見了忙進來,見她醒了,驚喜道:“六格格您醒啦!”另一個丫頭見狀忙去報信。
不一會兒烏泱泱進了一大群人,不像是慰問病人,倒像是趕來看瀕死之人最後一眼的。一群人圍著她,七嘴八舌地問她哪裏不舒服,要點什麼東西。
晏婉被這氣氛感染,越發嬌氣起來,撫著胸口幹咳了幾聲,仿若黛玉附體,有氣無力道:“哥哥嫂嫂們別忙了,晏婉,怕是不中用了……往後我沒了,阿瑪額娘就全靠你們看顧了……我這裏也沒什麼多餘的話,就一件,我未婚夫姓顧,叫顧欽,字良時,你們都記得啊。萬一我死了,他來找我,記得同他說,‘人居兩地,情發一心,’山河有盡,不負良時。晏婉沒有負他。”
她本就在學校裏參加過話劇社,這聲淚俱下的表演惹得嫂嫂們都垂了淚。
“還能吟詩作對,我瞧著姑娘這病是大好了。”房門處有人涼聲道。
聽到佟太太的聲音,眾人都自覺地分開一條路給她。晏婉想著,還是睡在床上舒服啊,她可真不想再睡祠堂了。既然是鬥爭,還是講究點策略吧,保存實力最重要,不能真把小命搭進去。
佟太太到了床前,齊氏端了圓凳給她。
“額娘,您來了……”晏婉虛著氣說,掙紮了一下,想要坐起身,佟太太給摁住了,“行了,躺著吧。剛才聽著還中氣十足的,這見了額娘就虛成這樣了?”
晏婉擠出一行淚,“怕是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吧……女兒不孝,惹額娘生氣……隻怕日後再沒機會侍奉額娘了……”
佟太太何曾見過女兒說這樣的喪氣話,心裏也悔,但又不願表現出來,淡淡地“哼”了一聲,“你年紀輕輕,受點風寒哪裏就說沒就沒了?好好將養吧。”她本想說“安心等著出嫁吧”,又怕再刺激到女兒,忍住了。
她哪裏是不肯為女兒的幸福著想?誰不想嫁與心愛之人?但她怕女兒遠嫁,有什麼委屈娘家人無法替她做主。她越是希望女兒幸福,才越怕女兒隻是一時衝動看走了眼、選錯了人。
情至深處如飲水,冷暖隻有自身知。情愛大都不過是男人一生路途裏的山光水色,卻是女人一輩子殘酷的經營。即便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都沒有妾室,可並不代表他們在外頭沒有過風流韻事。她隻怕女兒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最後終難得償,她要靠什麼活下去?
那不如一開始就選一個知根知底的,細水長流的清淡情分反而走得遠。而且在佟家的眼皮子底下,金家總不會委屈她。
齊氏扶著婆婆出去,低聲商量道:“俗話說得好,傷筋動骨一百天,咱們小六這樣嫁到金家恐怕也是不妥。要不,先把婚期往後拖拖?”
晏婉豎著耳朵聽她們的談話,最後佟太太似乎是默許了。她長鬆一口氣,苦肉計成功!一戰告捷,她為自己爭取了至少一百日的時間。
於是,晏婉藥照喝、飯照吃,但是天天喊著這兒疼那兒疼,裝病博可憐。幾個嫂嫂輪流來照顧這個小姑子,直把人養得白白胖胖。
二爺佟琰江弄了輛輪椅,日頭好時,鳴霞便推著晏婉去曬太陽。這一日聽聞老爺太太出門會友,晏婉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終於說動了鳴霞推她去老爺書房裏打電話。誰曉得拿起電話才發現電話線被扯了。再一細問,才知道太太吩咐人拆了電話線,說六格格出嫁前,電話不許接上。
原來母親早防備著她。晏婉氣餒地回了房,躺在床上唉聲歎氣。所以,就算顧欽找到她的電話號碼,這電話也是打不通的。他的電報或者信件,自己更沒可能收到。家裏的丫頭小廝都不肯給她寄信,那麼就隻能想辦法去電報局發電報。可若她出了街,母親就會覺得她大好了,然後就會將婚期提前——這簡直就是解不開的死局,毀了她的“樹上開花”之計。
三奶奶林氏帶著丫頭又來送藥,晏婉聽見動靜,立刻擺出一副虛弱樣子,“三嫂嫂,你來啦。”
林氏“嗯”了一聲,上前查看她,“噯,這藥也吃了不少了,怎麼總不見起色呢?看來回頭得跟三爺說一聲,再換個大夫來看看。”
晏婉暗暗盤算,隻要幾位嫂嫂肯幫自己,哪怕婚退不了,起碼能有人幫自己逃。大嫂威嚴,二嫂直爽,三嫂溫婉,五嫂活潑,晏婉把這四個嫂嫂的脾氣摸得透徹。
“三嫂嫂別忙了,看來就如大夫說的,是內裏的虧損,怕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了。”
林氏給她墊了引枕,讓她半坐起身,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瞧你這臉,都浮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