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危帆雲渡(1 / 3)

桑悅一路跑一路想,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她怎麼辦,怎麼同程義川交代!她哭著跑回了顧家,好在母親和幾個姨太太,還有那些煩人的弟弟妹妹都不在家裏,就不會有人多嘴地問她發生什麼事情了。但在衝進臥房的時候,還是遇到了顧鉞。

顧鉞最近已經能拄著拐杖走得很利索了,有時候沒有手杖甚至也能走一陣。雖然傷了腿,反應卻還是極快。他一把就拉住了桑悅,“桑悅,發生什麼事了?你這陣子總是心事重重的,有什麼委屈,告訴哥哥,哥哥給你做主。別看哥哥腿殘廢了,腦子還沒殘呢。”

桑悅捧著臉哭起來。已經這樣丟臉了,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哥哥會理解她的,會幫她的,他們是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兄妹,這世界上除了他,她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她恨死了顧欽和晏婉,比對程義川的恨還要尖銳。於是抱住了顧鉞,聲淚俱下,“哥,你要幫我啊!”

桑悅沒再回軍部上班,顧欽回去後則是不動聲色地找林曼秋談了話。

林曼秋的父親生前是鄉裏的教書匠,十幾歲上她父母雙亡後便被無良的舅舅賣到了窯子裏。她因為逃跑挨了不少打,後來不跑了,陪客的時候卻總要帶著一本書。老鴇雖然看不慣她那神叨叨的樣子,但她人總還算老實。看書就看書吧,客人還覺得新鮮,便也就默許了。

顧欽是在一次宴飲中無意中遇到她的。別的姑娘都使出渾身解數地討好客人,往客人身上貼,她則是冷著一張臉拿著書坐在客人邊,既不勸酒,也不奉菜。顧欽從她身上看到了和從前的自己一樣的,對於命運的抗爭。隻是作為一個弱女子,她的反抗是那樣的無力。

顧欽替林曼秋贖了身,還給她出了念大學的學費,也不求什麼回報。大學畢業後,林曼秋就到了他這裏做秘書。因為妓院那幾年慘痛的經曆,她對於男人隻剩厭惡反感。而對顧欽,她有崇拜、有感激,卻沒有丁點的男女之情。顧欽對此也很清楚,所以某些不得不帶女伴出席的場合,便都是帶著林曼秋。

仔細問過了桑悅這陣子在軍部的一舉一動,顧欽便什麼都清楚了。桑悅一個千金小姐,弄不來這種藥,一定是有人給她的。但這樣孜孜不倦地人,也隻能是程義川了。

盡管顧欽對於顧家的人一貫客氣忍讓,但不代表他真就是任人拿捏。十幾年刀山血海裏走出的人,從來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先前他隻覺得程義川不過是打那個古墓的主意,礙於桑悅夾在其中,他不得不謹慎低調地處理。沒想到這個人用心如此險惡,那麼他也就無需再客氣了。

程義川此人行蹤十分隱秘,派出去的人一直沒查到他的消息。之所以一直沒從桑悅身上下功夫,也隻是因為他並不想招惹顧家的人,想維護一份表麵上的和睦,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現在情況不同了,這件事不早點解決,往後不知道他們還要翻出什麼風浪來。這一回,桑悅真正觸及了他的底線。

顧欽先讓林曼秋去更換保險箱,然後安排了人手開始日夜不休地跟蹤桑悅,命令一旦發現程義川的蹤跡,能捉便捉,否則,就地解決。

上回電影沒看成,今天是這部戲上映的最後一天了,晏婉一直想去看,顧欽不願她失望,這一日特意抽了時間陪她去看電影。晏婉坐在顧欽的車裏,看外頭不時閃過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她轉過頭問:“這是在抓什麼人嗎?”然後似乎自己想到了答案,“是程義川?”

顧欽點點頭。

昨天跟著桑悅的人終於發現了程義川的蹤跡,他們兩人約在了一間咖啡館裏見麵。可惜程義川此人太狡猾,又拿桑悅作了擋箭牌,派去的人怕傷了桑悅,最後還是讓他跑了。但程義川要害部位中了兩槍,他有傷在身,應該也跑不遠,所以派了人在全城搜捕。

顧欽隻是輕描淡寫地大致說了幾句前因後果。晏婉聽罷歎息道:“程老師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一直打古墓的主意?桑悅也真是的,再怎樣愛他,也不應該幫著外人偷自己國家的東西啊。而且……”

而且還想染指她的男人,想想就好氣哦!胸衣丟在他房間,誰知道當時脫成什麼樣子了?要不是她的男人定力好,指不定就貞潔不保了。

說到這個,她又起了好奇心,湊到他耳邊問:“顧欽啊,你那時候就一點沒動搖嗎?”

顧欽正開著車,睨了她一眼,不說話。這像個送命題,還是裝聾作啞比較好。

晏婉見他不說話,捏了捏他的耳垂,“噯,你耳朵都紅了……說吧,我又不會生氣。你,看到沒穿衣服的姑娘站在你麵前,就一點想法都沒有嗎?還有啊,你瞧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從前就沒有過什麼想法嗎?”更何況還是吃了藥的情況下?

她雖然帶著笑問的,可那咄咄逼人的勁兒,根本就是老醋壇子裏剛泡了澡出來的。

“我又不是禽獸……小時候進軍營,被分到一個排長特別凶的排裏。那排長姓高,人高馬大,聲音大、力氣也大,哪個兵不聽話,他不是一鞭子甩過去,就是一腳踹過去。但他人心好,別的人帶隊出去,從來都不空手,就這個高排長禦下特別嚴格,誰也不許禍害窮人和女人。我跟著他,操練的時候沒少挨踢,但其他的時候,隻有我沒被他打過。大姐夫後來問他,上次交給的你那孩子怎麼樣啊?他就說,別的不說,定力是真好,能吃苦,說不讓幹壞事,絕對不會幹。”

耳朵被晏婉弄得太癢,顧欽抓了她的手,“別鬧,癢。”

晏婉開始還聽得入迷,到後來回過味兒來,不滿地撅起嘴,“師座說話真是有水平,瞧這太極打的。轉了一大圈回來,竟然是把自己誇成朵花。”

顧欽微微笑起來,把她的手放到唇邊親了一下,頗有些討好的意味。人的振作和奮起總是很難的,但沉淪不過一念而已。那種被欲望控製的時刻,是不堪言說的。

晏婉喜歡他親吻時溫柔的眼神,也笑起來,“不過,現在你這朵花被我摘了。”

她心裏得意,這男人潔身自好定力又好,多叫人放心哪!但該交待的話還是要交待的。她瞪起眼,努力做了個凶巴巴的樣子,“不過啊,你跟了我,這輩子就隻能愛我一個。你要是像其他那些軍閥頭子一樣,家裏妻妾成群的,那我肯定跟你動刀!記住了沒有?”

顧欽想笑,忍住了,聽話地點點頭。晏婉滿意地摸摸他的頭,覺得他可愛極了。“不過,男人是不是都想妻妾成群啊?”

顧欽搖頭,“別人我不知道,我以前連成家的打算都沒有過的。”但現在,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便抱定了“與君一日為夫妻,千年萬年亦相守”的打算。

晏婉嫣然一笑,心裏甜蜜,可嘴上不饒人,“哼,你就是哄我高興,歌裏可不是這麼唱的。”

“歌裏?唱的什麼?”

她清了清嗓子,“東笑笑,西笑笑,你不是笑我是笑哪個?一是笑我無錢用,二是笑我無老婆。著它三年不賭博,說她七八上十個。堂屋裏按兩個,她給我遞煙倒茶喝。廚屋裏按兩個,她給我殺雞烙油饃。房屋裏按兩個,她給我哈床疊被窩……”

她不止唱,還手舞足蹈地動手動腳,一會兒摸摸他的臉,一會兒捏捏他的下巴,顧欽被她鬧得完全開不好車。

“你這從哪兒學的這亂七八糟的?”還有,這男人胃口也太大了,他隻要晏婉一個就夠了。

“我逃婚出來,路上聽那些扛工唱的。好玩吧?可惜,也沒走太遠,就到晉州了。你說,那小偷偷光了我的錢,可不就是為了叫我遇到你的嗎?以後要是再碰上那小偷,我要先把他送到警察局裏,再給他送冬瓜湯喝,謝他的大媒。”

晏婉把頭靠到他肩膀上,“顧欽,你有什麼夢想啊?”

顧欽搖搖頭,所謂夢想,他從來沒想過。刀尖嗜血的日子,說夢想是很殘酷縹緲的。他沒有權傾天下的野心,不過就是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為了那些倚靠著他的人活著。

“你呢?”顧欽問。

“我的夢想是坐著輪船周遊世界。我要看山、看海、看山花、看沙漠、看世界上所有的藝術品,喝遍天下的美酒,畫下每個地方的日出日落。等我走不動了,就買一大片農場,放牛放羊,種葡萄釀酒。”

“好,等太平了,我就和你一起去。”

晏婉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顧欽,你真好。”

畢竟是出來約會,顧欽今天穿了便衣,也沒有興師動眾地帶那麼多人。晏婉喜歡挽著他的胳膊一起逛街,他也有陣子沒好好陪過她,便遠遠把車停下。兩人從街頭走過去。今天隻有章拯跟著他,因為章拯是侍從室裏話最少的,人安靜得像團空氣,還不會私下裏亂嚼長官舌頭。所以同晏婉出來約會,顧欽更喜歡隻帶著他。

嘉義戲院在鬧市的一個丁字路口,又逢周末,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兩人本來就來得早,這會兒正可以走走逛逛。說來顧欽除了年紀小的時候隨桑儀看過一場電影,成年後幾乎沒進過電影院。因為覺得看電影大都是一男一女的消遣,他獨身一人,實在用不到這種消遣。

戲票是張鐵成早買好的,所以這會兒也不用擠著去排隊買票。知道顧欽去約會,張鐵成和侍從室裏幾個年輕的侍從官一起研究了半天哪個位子好,既能觀影的時候視野清晰,又能在情難自禁想要親姑娘的時候不會被太多人注意到。長官自從談了戀愛,冷臉也少了,人也好說話了。他們都盼著師座愛情甜蜜,他們也跟著沾沾光。

快開場了,戲院門口擠了不少人。章拯一雙眼睛敏銳地在人群裏掃來掃去,不說凶神惡煞吧,那厲如鷹隼的目光也十分引人注目。晏婉拉了拉顧欽的袖子,小聲道:“要不叫他到對麵喝杯咖啡吧,看他那麼緊張,我都跟著緊張了。”

顧欽笑了笑,低聲同章拯說了兩句。章拯並不想離開顧欽太遠,隻是長官的命令不得不服從。他走開了幾步,又折返回來,盡量不讓他們看到自己。他隱在柱子後頭,一瞬不瞬地盯著顧欽的周圍,但凡有可疑的人靠近他們,他的手都要放到槍上,隨時準備拔槍。

顧欽這時候正在賣零食的小商販前,晏婉挽著他的胳膊,兩人像是在商量著買什麼吃的。小販客氣地讓晏婉隨便嚐。晏婉最後選了兩包奶油味的花生米。顧欽並不愛吃零食,但看著不少人手裏都抱滿了吃的喝的,他生怕晏婉餓著一樣,有樣學樣地也買了一堆。又怕她口渴,還買了一瓶橘子汽水。差不多開場了,兩人一起排隊往放映廳裏頭去。直到看到兩人進去,章拯這才稍稍放下心。

晏婉是極其喜歡看電影的人,這是部叫《盤絲洞》的國產片,她看得津津有味,連東西都來不及吃,全在顧欽那裏。看到緊張時,她緊緊抓住顧欽的胳膊,把臉埋到他臂彎裏不敢看,把他懷裏的零食都弄灑了。但她又好奇下麵的情節,不時地問一句:“可怕的鏡頭過去了嗎?”

對於顧欽來說,確實是沒有什麼東西能稱之為可怕的,他笑著揉揉她的頭發,“你平時膽子那麼大,怎麼會怕這個?過去了,不可怕,有孫悟空呢。你看,孫悟空來了。”晏婉這才偷眼望向熒幕。

兩人旁邊坐著個半大的孩子,對他母親道:“媽媽,那個姐姐膽子好小!”

晏婉撅起嘴,“膽子大小要分情況的嘛!”

剛才那一段太緊張了,這會兒情節舒緩下來,人就渴了。晏婉伸出手,“我渴了,把汽水給我吧。”

顧欽撬開了汽水瓶蓋子,插了吸管遞給她。兩個人的手一直拉在一起,晏婉感覺到顧欽忽然彎腰下去像在找什麼,片刻後,卻是整個人離開了座位。也不知道找什麼東西,找得這樣費勁。本來兩排座位之間就不寬敞,他個頭又高,人往下頭一蹲,晏婉都不得不往後縮了縮腿。

晏婉的眼睛沒離開熒幕,她邊喝汽水邊問:“怎麼了,什麼東西掉了?看不見就等散場再找吧。”

顧欽沒回答她,晏婉覺得奇怪,正想再問,忽然手指上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低頭一看,這樣局促的空間,顧欽竟然單膝跪在她麵前,而她的無名指上已經被戴上了戒指。

晏婉啞然失笑,“你這是?”

顧欽的聲音很不高,卻能讓她清楚地聽見,“佟晏婉小姐,你願意嫁給顧良時為妻嗎?”他輕輕笑著問。慣常鎮定的麵孔,這時候依稀有一絲靦腆和緊張。

即便兩人的心意已定,彼此明了,這個過程都是不可逾越的。婚姻不是強買強賣,是要捧出一顆真心祈求的。他會為她曲下膝蓋,跪於她麵前,祈求她一生不會更改的愛戀,祈求她會把自己的一生交托到他的掌間,從此生生世世,月月年年。為此,他會將男人一身的驕傲置於她的裙下,等候著她的宣判。

就算咬著唇,笑意也無法控製地從唇角漫了出來。“嗯!我願意!”她回答得幹脆又利落,沒有一點猶疑。但聲音太大,影響到了旁邊人看電影,有人不滿地抱怨,“噓,請安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