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君無計(3 / 3)

晏婉從來都不知道,努力賺錢是這麼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渾渾噩噩過了幾日後,她便打起精神好好畫畫、努力掙錢,爭取早點把欠款還上,把路費攢下來。

這日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飯菜擺好,遞了筷子給晏婉。“對了,你聽說沒有,西邊蕩平了幾個土匪窩,以後跑生意的再不用繞著走了。當地的老百姓都高興壞了!”

晏婉嚼著東西,心裏想,知道,怎麼會不知道,是顧欽嘛。

“我那學生家裏要在六國飯店辦一個募捐慈善舞會,也慶祝蕩平匪亂。晉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出席。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說不定還可以和你的那位‘普通朋友’來個巧遇呢。”

“可我沒錢捐啊。”

“沒事,你也可以捐畫,我覺得你畫得很好。”唐素心一向愛她的畫,喜歡她的靈動輕盈。

晏婉正好有一幅風景油畫,本想著拿去寄賣,如今聽唐素心這樣一說,若拿去募捐拍賣,倒也算是給國家盡些綿薄之力。

既然是慶祝舞會,那麼他應該會出席的吧?就算他們沒有什麼可能,可看一眼也好啊。尤其是在報上看到記者說顧欽在戰鬥裏受了傷,她就更不能不去了。哪怕是問一聲好,她也滿足了。

晏婉掰著手指頭等到了舞會這日,早早打扮妥當。她知道自己美,所以故意往素淨裏打扮,生怕因為自己太美而節外生枝。唐素心執教的這一家主人姓鄧名屹德,是當地極有名望的富商。鄧家向前又是前清的翰林,書香門第。有錢有名有地位,是各方人士拉攏的對象。

來得軍官不少,還有不同顏色製服的。晏婉看不出他們的身份來曆,也不關心,隻在那些穿著戎裝的人裏找那張熟悉的臉。尋了半晌,灰了心,大約顧欽並不喜歡這種場合吧。

唐素心身為鄧家的家庭教師,也有一些人情要應酬。晏婉誰都不認得,也沒心情去交際,便尋了一處安靜的軟椅坐著。不敢喝酒,隻端著氣泡水慢慢喝。

舞會開始了好一會兒了,仍舊沒見到顧欽,應該是不會來了吧?她正想著心事,忽然眼前光影一閃,有人到了麵前。晏婉心頭一動,忙抬頭。也姓顧,但不是顧欽。

顧鉞拄著手杖,微笑著在晏婉旁邊坐下,“每次晏小姐看到顧某,似乎都很失望?”

“沒有、沒有。我以為是我同來的朋友找我。”晏婉喝了一口氣泡水,掩了臉上的失望。

“晏小姐怎麼不去跳舞?”顧鉞從路過的侍應生的托盤裏拿了一瓶酒和一隻杯酒,倒了半杯。

“不大會跳。”晏婉撒了謊。

“可惜認識晏小姐晚了兩年,否則顧某就可以教你跳舞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晏婉不好接這個話題,這個人看著客氣,但總覺得有點危險的氣息,她隻想躲著。這會兒倒盼著能有人來請她跳舞,這樣就不用應付他了。可人來人往的,竟然連一個請她跳舞的人都沒有。哎,隻是沒穿漂亮的禮服、沒認真打扮,行情就差成這樣了嗎?

她隻是不知道,顧鉞過來之前已經吩咐了手下,不許陌生的男子靠過來。

顧鉞頗是健談,又同她說起晉州最近的畫展,晏婉疲於應付。末了,顧鉞又約她,“褚先生過幾日就離開晉州,不過離開之前會到寒舍小坐清談片刻,若晏小姐有興趣,我派人去接你。”

晏婉抱歉地笑笑,“我最近真是太忙了,怕是抽不出時間出來。”為掩飾不自在,隻得一口接一口地喝氣泡水,肚子都漲起來了。

真是個不識抬舉的小丫頭啊。他的部下最近事端頻出,他忙得差點把這個女人給忘了。顧鉞臉上的笑慢慢斂起來,肩背挺直,人略傾向前,聲音低緩,“晏小姐是不是瞧不上我這個瘸子?還是,你喜歡欽哥?”

晏婉嘴裏氣泡水“撲”地一下噴了出去,還好沒噴他一臉。“抱歉抱歉!”她忙擦了嘴,心裏在快速想該怎麼辦,最後一咬牙,“顧先生您不要誤會,其實是,我有未婚夫的……”

她還未說完,顧鉞忽然哂笑出聲,“欽哥,你來得也太晚了,我還當你不來了。”

晏婉一轉頭,見顧欽就在不遠處,他臂間挽著一位精心裝扮過的清麗的小姐。兩人在顧鉞和晏婉麵前停下,顧欽像同一個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樣衝晏婉頷首,“晏老師,戚揚。”

不知道剛才的話他是不是聽見了?他身邊的女伴是誰呢?是他喜歡的那個人?那小姐個子比她高,眼睛雖然不算大,但眼尾微微上挑,別有一種嫵媚,襯得自己有些憨憨的。

晏婉心裏十分難熬,生硬地同他點頭問好,然後局促地站起身,“各位抱歉,我要去補個妝。”然後落荒而逃。

兄弟兩人客套地寒暄起來,顧鉞邊同顧欽說話,邊審視著他的表情,以為他會去看晏婉,但他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追過去。

晏婉躲在盥洗室裏傻坐了半天,這是什麼日子啊?好不容易等到了想見的人,卻讓人家聽見那些。那顧鉞也真是討厭,這麼多女孩子他不找,偏找她說什麼話!她生了半晌的氣,又用冷水洗了洗臉,人總算冷靜下來。

補完妝出來,晏婉正遇到唐素心。唐素心見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說找你半天了,原來你在這裏。那邊已經開始拍賣了,一起去看看你的畫拍得怎麼樣。”

晏婉隨著唐素心去了小會場,拍賣正如火如荼,各界人士為慈善慷慨解囊。看了一會兒,正看到自己的畫。拍賣師介紹,“這一幅是畫壇後起之秀晏婉小姐的油畫,《明月萬山頭》……”

晏婉隻想往後躲,臉也發燙,“哎呀,這吹得也太過了。”

唐素心拍拍她的手,“噯,你自信點嘛,瞧,都拍到一百了。”

這幅畫起拍價格並不高,可有兩人一路競拍,一直拍出了四百大洋。晏婉踮腳去看,拍到畫的竟然是顧鉞。她心裏真是鬱悶極了。

晏婉不想再和顧鉞碰麵,便拉著唐素心從小會場退出來,進了大廳迎麵就看到幾個戎裝的軍人端著酒在一起聊天。雖然有長有少,那麼一群人在一處,顧欽神色並不倨傲,可仍舊有些眾星捧月的意思。晏婉那點小情緒因為剛才看了拍賣,一打岔已經跑沒了,見了他就有點暈乎。那挺拔身姿,玉貌清顏,壓倒了這滿室流轉的光華。瞧她這毒辣的眼光呀,看上的男人自然不差。

晏婉同唐素心從他們身旁經過,晏婉豎著耳朵聽,可隻是擦身一過的功夫,也聽不清在說什麼,似乎是在說南北政局。

走過去了,每一步都離他遠一些,心也就空一處。她有點不甘心,自己眼巴巴地跑過來,不就是為了見他一麵、說幾句話,問問他好不好嗎?難道就這樣回家了?即便是他有了女朋友,或許他們會結婚,可自己這一段心事連說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多難過啊?在此之前,她的心事並沒有打算說出來,可到此時,有一股衝動湧上來,她不要把這句話憋在心裏了!

她就是想要對他說一聲喜歡。一個人若知道世界上有多一個人喜歡自己,不管怎樣,都會覺得開心的吧?她想好了,隻喜歡,不糾纏。若他覺得困擾,她也可以離開的。

晏婉停了下來,對唐素心說:“素心姐,我有點事,你忙自己的去,不用管我……”

唐素心見她言辭閃爍,轉頭看了顧欽那邊一眼,了然地笑了笑,點點頭。

為了壯壯慫人膽,晏婉叫住一位侍應生,抓了一杯酒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那群人麵前。那些軍官看到一位年輕的小姐走過來,都停下了交談看向她。

晏婉的眼中隻有顧欽一個人,雖然也感覺到了旁人臉上看熱鬧的表情,卻全都無視他們。

“顧長官,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可以請您跳支舞。”晏婉站定在顧欽麵前。

顧欽還未開口,旁邊一位年輕的軍官失笑,打趣道:“小姐,你請錯人了。顧師長從來不跳舞的,不如小姐請我跳吧,在下一定奉陪!”眾人在一旁哄笑起來。

晏婉兩頰發燙,可還是倔強地望著顧欽。

顧欽轉向眾人,把酒杯遞給其中一人,“你們不要胡鬧。這是舍妹的老師,別人的舞可以不跳,這一支一定要跳。”然後向晏婉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走上去牽住了她的手進了舞池。

一直到他的手搭在她腰後,晏婉才反應過來一樣,她竟然在和他跳舞……人在舞池裏轉,頭也在轉。隻有目光定在他臉上,挪不開。

良久的沉默,大廳裏的音樂聲、談笑聲似乎也都消失了。周圍投過來的窺探的目光,全都可以視而不見。他在她眼裏從來沒有這樣清楚過。茶青色軍常服,上衣有七顆平圓式紐扣。金色的領章,金色的肩章,袖口綴了一道紅線辮。茶青色的軍帽,帽牆中央有一道平金線……

她的左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左手虛虛地靠在她後背,目光纏在了一起。

晏婉見他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聽見他低聲道:“抱歉,我舞跳得不好。”

可她想聽的不是這個。

“你還好嗎?我看報上說你受傷了。”問完這句,她自己覺得委屈的不得了,心口酸漲漲的。

“喝酒了?”

她的問題他沒回答,怎麼還問上她了?但她隻有傻傻點頭的份兒。

“喝了多少?”

“一杯,就一杯。”

“那就好。女孩子在外頭別多喝。”

“為什麼?”

因為你醉酒的樣子太可愛。顧欽微微笑了笑。那每天夜裏都會浮現在眼前的臉,剛才她一腔孤勇站在人前邀他跳舞的樣子美得驚人,讓他此前所有的打算,一瞬間全都推翻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

“什麼?”

“你還好嗎?”

“沒事。”獨自養傷,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的傷難過。

“剛才一同來的小姐很漂亮啊。”她故作輕鬆,偏過臉去看別人。

“是嗎?”

“對啊。”晏婉頓了一下,小聲問:“是你喜歡的那個人嗎?”

“不是。”

有些意外。晏婉抬眼去看他,他正垂目,帶著一點笑。

“……剛才,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什麼?”

晏婉深吸一口氣,既然打算坦誠以待,那麼便不應該有任何隱瞞。“我有未婚夫……”

顧欽“哦”了一聲。其實他並不怎樣在意,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被很多人追求,對他來說並不意外。

“聽見了。”

果然聽見了,難怪對她這樣冷淡。是覺得受到了欺騙嗎?

“我不是故意要隱瞞的。”

他“嗯”了一聲,“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情。

晏婉心裏焦急,這是什麼反應啊?這麼平靜?哪怕有一點點喜歡,不是應該生氣,斥責她欺騙嗎?

晏婉認真地同他道:“還有,我不姓晏,我姓佟,人冬佟。叫佟晏婉。原是從‘亭亭似月,嬿婉如春’裏,取了‘嬿婉’兩字做名字。後來因為總打仗嘛,阿瑪才給改成了‘河清海晏’的‘晏’字。”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他們之間的緣分不僅隻有同月同日生。

“我是定州人。家中父母都在,有五個哥哥。婚事是自小定下的,我不喜歡他,也沒打算要嫁給他……還有,”

我喜歡你。

這一句話有點難以啟齒。

所有人生的第一次,總是要我們鼓足勇氣,總要我們百轉千回費盡思量,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承受它的結果。不說,還可以繼續做普通朋友;說了,他也許會就此疏遠。不,他一直在疏遠她。

顧欽一直想要慢慢來的,想要避開她所有可能會受到的傷害。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這幾個月來相思如狂,這是一份不可辜負的真情,他也不想再等。他就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喜歡這個女孩子,愛重她,誰都不可以傷她。

兩人的右手本是鬆鬆搭在一起的,顧欽卻感覺到,她因為緊張,手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掌心有了壓迫感,像有人在握緊他的心髒。

“還有,我……”

“晏婉。”顧欽忽然打斷她,凝望著她的眼睛。

這一步,讓我來走。

“啊?”像鼓足氣的氣球忽然被人紮破了一處小孔,泄了氣。是猜到她要說什麼了,所以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麼?已經開始想哭了。

“你不是說過,我們軍閥總是欺男霸女的嗎。”他說著說著,輕輕笑起來。

晏婉被他的笑晃了眼,傻傻盯著他,什麼意思啊?

“就算嫁了人,也會搶回來。”

他的意思是?

晏婉以為自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又怕是自作多情會錯了意。

“那天在靈法寺,我有句話沒來得及說完。”

晏婉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心跳得極快,血都往臉上衝,“……什麼話?”

他放在她腰後的手忽然用了些力,將她帶到了懷裏。舞步和心跳一起亂了。

他微微垂下頭,唇正好在她耳邊,“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