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君無計(2 / 3)

顧鉞聽罷點點頭,“真是抱歉,沒想到會給晏小姐帶來這麼多麻煩。”

他態度這樣誠懇客氣,晏婉也不好再說什麼,應付著喝完了一杯咖啡。末了,顧鉞又約她一同去參加宴會,晏婉自然又尋了個借口推了。顧鉞幾回被拒絕,看起來也不氣不惱,隻笑著說那真有些遺憾,很有些紳士風度。

晏婉不斷地看著手表,顧鉞笑著問:“晏小姐還有事?”

晏婉點頭,“我還要去客人那裏畫畫,時間快到了,那就不耽誤您了。”

顧鉞倒沒強留她,開玩笑的聲氣道:“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成為晏小姐的客人?”

晏婉笑了一下,隻當沒聽見,“那我告辭了,謝謝你的咖啡。”

“我送你?”

晏婉忙擺手,“不用不用,離得很近,我叫黃包車就好了。”

顧鉞仍是很有風度地送她上了黃包車。那拉車的大叔跑出了半裏路,轉過頭對晏婉道:“姑娘,後麵的人您認得嗎,怎麼一直跟著這車啊?”

晏婉偷偷看過去,後麵似乎真的跟著輛黑色的汽車。難道是顧鉞在跟蹤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去辦事?晏婉想了想,算了,跟著就跟著吧。

黃包車停在了桐花巷的含香院前,招攬客人的夥計瞧見了,問:“姑娘,您找誰?咱們可不接女客的。”

晏婉把畫夾、顏料箱拎下了車,“我不是來消遣的,是來給你家惠仙姑娘畫畫的畫師。”

夥計一聽,忙把她讓了進去。

顧鉞坐在車裏緩緩抽著煙,先去打聽的手下跑回來回話,“那女老師進了含香院,是去畫畫的。”

還好,沒有騙他。不過,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態度,真叫人開心不起來啊!要給她點小小的教訓才好。

顧鉞長長吐出一口煙,然後哼笑了一聲,手指搓滅了煙頭,衝那手下勾了勾手指。那人把頭靠近了,聽見顧鉞道:“在外頭盯著,打電話給警察局,就說有沒有持證的暗娼,叫他們來查查……懂了?”

那手下是顧鉞的心腹,這樣一聽便明白了,忙點頭稱是。

含香院二樓最西頭的雅間裏,兩個十幾歲的歌女正抱著琵琶唱著情濃意切的小調。隔著一道珠簾,簾子內有四五個男人,已經在裏頭吃酒談天談了半日了。因為聲音不高,被歌聲壓著,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有人敲門進來,疾步走進了裏間,先是小聲同站在一邊的章拯說了幾句。章拯點點頭,走到顧欽身旁,低聲道:“師座,晏小姐到含香院裏來給人畫畫了,您看?”

顧欽眉頭動了一下,這個丫頭,真是什麼地方都敢亂跑。他思忖了片刻,交代下去,“不出事就不用管她,繼續小心跟著吧。”

房間內另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等著他交代完事情,擔憂地問:“顧師長,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顧欽搖搖頭,“沒事,一點私事,陳先生請繼續。”

這位姓陳的,是南方軍的特派員,來遊說一眾可能合作的軍閥。因為事出保密,盡量低調行事,便約在了書院裏。

夜深了,整條桐花巷卻越發熱鬧起來。絲竹管弦裏嬌聲謔笑不斷,夾雜著脂粉香膏酒氣,一片紙醉金迷,那種淫靡的氣息,仿佛有一種魔力,拖著人往這鶯歌燕舞的溫柔鄉裏墜。

人還是那些人,歌還是那些歌,但從知曉晏婉也在這裏,或許就在走廊盡頭的某一間房間裏的時候,顧欽忽然覺得那些聲音都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從耳朵裏鑽進去,繞在了心上,撓得人癢癢的。眼前總是出現她畫畫時的樣子,她的笑,一點也不矜持,像西人說過的那種,被天使親吻過的笑容,甜的。

晏婉畫到一半,外頭忽然亂了起來。惠仙叫來她的小丫頭,讓她去看看外頭怎麼這麼吵。丫頭去了片刻又跑回來,說是警察局的人來檢查,抓沒持證的暗娼。

惠仙不屑地嗤笑了一聲,“還不是借機來揩油的。”然後轉頭對晏婉說:“晏小姐你也畫了很久了,外頭得亂上好一會兒呢,要不你早點回去歇著吧,下次再來畫。”

晏婉點點頭,收拾了東西,那小丫頭領著她出去。

庭院裏十幾個警察,為首的那一個正頤指氣使地高聲說話,“根據《違警罰法》第7章第43條的規定,暗娼賣奸,或代為媒合及容留住宿者,處十五日以下之拘留,或15元以下之罰金。我們接到線報,說你這裏有沒登記的妓女。快點,把人都叫到院子裏來,一人一證。”

老鴇偷偷往他手裏塞著錢,賠笑道:“官爺,咱們這裏人人都有證,我這就叫人拿給您。可這會兒裏頭全是客人,把姑娘都叫出來查證,誰去伺候客人,咱們這生意還要不要做了呀?”

“這是上級的命令,咱們隻是執行的,少廢話!姑娘不出來,咱們一間一間查也行,隻要對得上,她繼續幹她的,不影響你生意。”

那帶頭的用警棍頂了頂帽簷,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最後目光停在了剛下樓的晏婉身上。警棍一指,“那個,過來,把登記證拿出來!”

晏婉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說她,她還沒開口自辯,老鴇一甩帕子,笑道:“官爺啊,弄錯啦,那小姐可不是咱們這裏的人,是來畫畫的畫師。”

“你以為這麼說就能蒙混過關嗎?把人先抓起來,要是正經人,就讓家裏人送良民證來。”說著一招手,幾個警員就衝上去了。

晏婉眼睜睜看人衝到眼前,左右上去正要抓她,忽然有人道了聲“住手!”然後那人從樓上下來,也沒看晏婉,走到那小頭目麵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小頭目臉色變了變,笑容立刻諂媚起來,“哎呀,誤會誤會……”然後對著他的警員一吼,“還不放開!”

晏婉擰著眉頭看了眼章拯,他在這裏,那顧欽也在這裏?

章拯同那小頭目說完轉身回去,從晏婉身邊經過的時候,公事化地點了點頭,連句話都沒說就回到樓上去了。晏婉仰頭看了看那間緊閉的房門,不知道為什麼,胸口也發緊了。

她抱著顏料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顧欽剛才是不是也在妓館裏?那天他到底受傷了沒有呢?應該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這麼快就跑出來尋樂子了?

晏婉腦子亂亂的,雖然直覺他並不是個熱衷於聲色犬馬的人,但他就在那裏,竟然連見她一麵都不肯嗎?他恐怕是真的不喜歡自己吧!晏婉喪氣地把頭靠在車壁上。

她隻是不知道,顧欽的車一直跟在她後麵,直到看到她平安地回到學校,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投在窗上。似乎是在桌前寫字。會寫什麼呢,今天的所見所聞?會失望吧,看到他出現在那種地方。會怎樣想他?一個粗俗平凡的男人,不配被愛的男人。

他有一刻,想敲開她的門,想對她說,他去那裏並不是去消遣的。但忍住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不想把她拉進來。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就很好了。

顧欽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誰知道沒幾天那負責保護晏婉的人火急火燎地跑回來說,晏婉被抓了!罪名是拐帶人口。說是晏婉去含香院畫畫,無意中遇到打手在調教個十二歲的雛妓,她看不過眼,偷偷把人給帶出去藏起來了。那妓館的人自然不能罷休,就報警抓了人。他出麵阻止,但因為抓人的是顧鉞的人,所以那些人根本不買賬,他隻得跑回來請顧欽拿主意。

顧欽一聽便坐不住了。翻遍了整個晉州的幾座監獄,顧欽才找到晏婉。這時候她已經在監獄裏待了三天了。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這監獄又舊又破,地上有不少積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老鼠、蟑螂到處亂竄,晏婉蹲在床上,抱著膝蓋。大約因為不是頭一回進監獄了,所以對於這些嚇人的東西,她竟然也不是那麼害怕了,還會仔細去觀察周圍。

她歪著頭看房頂裂縫裏滴落的雨,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那幅康斯坦丁?弗拉維茨基的油畫《塔拉坎諾娃女公爵》。傳說這個假冒的女公爵被囚禁在了彼得保羅要塞,1777年的時候死在了一場洪水裏。那油畫裏,洪水自窗口湧入,一直漫到床鋪高,老鼠們在四散奔逃。“女公爵”站在床上,絕望地靠著牆壁,似乎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

而此時的晏婉,也在等待著什麼。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麼。

直到牢房的門打開了,那個人不顧地上的汙水橫流,涉水而來。她才知道,她在等他,一直在等他。等她的蓋世英雄,等她的騎士,把她從這地獄般的地方解救出去。

他真的來了。她開心地想哭了。

牢房裏陰冷潮濕,女孩子頭發淩亂。半張臉腫著,一貫明亮的大眼睛這會兒隻能半睜著。竟然挨打了,是誰傷害了她的姑娘?為什麼他這樣保護著她,遠離她,還是無法避免別人對她的傷害,他是不是錯了?

晏婉半張著嘴,驚訝、委屈、慌亂,還有釋然。她被這些混亂的情緒擺弄著,完全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到她的麵前,緩緩蹲下身。

晏婉反應過來,“呀”地驚呼了一聲,用手捂住腫著的那半張臉,“你別看,太難看了……”她怎麼可以讓他看到這麼醜的樣子?但她又想起來更重要的事情,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你還好嗎?那天……”你沒來。

麵前的女孩子,臉腫著的樣子有些滑稽,應該是很可笑的。她魯莽衝動,她天真幼稚,她不懂世道險——或許會討人嫌的。但他一點都不嫌棄。他這時候才知道,喜歡一個人,真的不會在乎她是什麼樣的,好不好,值得不值得。

所以,她應該也很喜歡他吧,喜歡到,可以不去問他為什麼出現在妓館裏,隻想知道他那天好不好。

他笑不出來,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目光裏卻有什麼在湧動。但因為他克製得太好,稍縱即逝,所以晏婉沒有看清。

他抬手拿開了她的手,手指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去查看她的傷勢。“我沒事。疼不疼?”

“很醜吧?”她更關心這個。她委屈地想哭,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太醜了,他看到自己這麼醜的樣子。

顧欽沒說話,輕輕把她抱了起來,“我帶你走。”

晏婉在他懷裏,感覺到他的力量,也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那種從精神到肉體的緊繃,好像不會鬆懈一樣,就很讓她心疼。這樣的懷抱讓她安心,這幾天沒好好休息過,到了他懷裏,竟然很快就睡著了。

她醒來時,人已經在宿舍裏了。唐素心正在她旁邊打盹兒,見她醒了,自然是一陣忙碌,也不忘嘮叨她:做事太衝動,怎麼說偷就把那孩子偷出去安頓到育嬰堂了……

晏婉聽得心不在焉,隻是在想,他會來看她嗎?是不是覺得她是麻煩精,以後再也不想理她的破事了呢?

唐素心的手在她麵前擺了幾次,終於是把她的魂兒給叫回來了。端了粥來給她喝,“好在是沒破相,不然有得你哭的!你呀,趕緊好起來,這幾天都沒去上課,校長也不知道你出事了,看你曠工,都有意見啦!”

是呀,她要趕緊好起來,起碼,要去和他說聲謝謝吧。

她臉上的腫褪去後,迫不及待地尋到了軍部。矜持也不要了,她知道要是這樣幹等著,他是不會主動來見她的。那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總要有人邁出去一步呀。

晏婉在他的會客室裏等了大半天,到了夜色降臨了,顧欽才回來。

見到她時,他也頗是意外,“抱歉,讓你久等了。最近太忙了……”

這話,就挺像借口的。

“沒事沒事,是我打擾你了。我就是過來跟你說聲謝謝的。謝謝你救了我,我也聽說了,警察給阿珍,哦,就是那個我從含香院偷出去的小孩,他們給她上了戶口,以後她就有機會上學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會兒,他靜靜地聽著。

最後,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她才鼓起勇氣道:“我就是真的,特別想謝謝你……能不能請你吃頓飯?”

顧欽唇角動了一下,在內心極其隱秘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喊著“答應她、答應她!”但他最後卻是垂目看了眼手表,是在同手表說話:“抱歉,真是不巧。我要去剿匪,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出發了,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拒絕了吧?

晏婉覺得好像有人在擰她的心,酸的、疼的,說不出來什麼滋味。女孩子嘛,就算被拒絕了,也要給自己留一點體麵。她忽然咧開嘴笑了一下,“哦,那是不巧。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事,那我不耽誤你了。”

她站起身,拿了手包,“顧長官,那我走了。再見。”她努力地笑著,心裏卻苦澀得要命。

晏婉轉過身離開,眼淚不受控製地想往上衝,她拚命忍著。

“……晏小姐?”

晏婉沒有停下來,衝他擺擺手,沒敢回頭,“祝您旗開得勝啊,顧長官。”

開始的步伐還很鎮定,到了後來,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那幢建築,直跑出去了很遠,遠到再沒人看到的地方,她才停下來。

晏婉覺得,自己還沒開始戀愛,好像就失戀了。眼淚終於可以無所顧忌地流了,她一邊哭一邊自嘲地想,佟晏婉,瞧你怎麼也哭哭啼啼起來了呢。不是說了隻喜歡,不糾纏的嗎。現代女性,怎麼可以這樣不灑脫?或許,就如同母親總說的那樣,有的人呀,就是姻緣簿上沒有份兒……她開解了自己一會兒,但哭得更大聲了——還沒說喜歡,連喜歡都沒說出口,她好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