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好幾天過去了,顧欽都沒有來,大概那顧夫人沒有把他怎樣吧。可為什麼不來呢,是不知道她在擔心嗎?大約是公務繁忙吧?可年裏有什麼事情?想去找他,可總不好莫名其妙的去顧家,也不曉得他辦公的地方在哪裏。問也是問得到的,但找到人了,說什麼呢?
晏婉煩躁地拿被子蒙住頭。
過了初六,唐素心回了學校。安放好行李,拿了家裏的特產酥米餅給晏婉。晏婉一向愛吃各種新鮮的小點心,今天卻懨懨的,慢慢吃了一個也不再吃了。唐素心整理完了東西,從外頭進來,“你這兩天是不是沒吃東西,我怎麼瞧著給你準備的東西還剩這許多?”
“我也沒運動,所以不餓。素心姐,家裏都還好嗎?”
“都好。有人來找我嗎?”
晏婉人縮在被窩裏,搖搖頭。那淡淡的哀傷籠罩著她,還沒享受過愛情的甜蜜,卻先品嚐失戀和愛而不得的苦楚。什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什麼“輾轉難眠”,什麼“食不下咽”,什麼“胡思亂想”,簡直體會地真真的。
想起在家時,三哥哥出去做生意,一去就是大半個月。那三嫂嫂是個多愁善感的,那些日子總是眼眶紅紅。看到花紅柳綠要垂淚,看到鴛鴦成雙要垂淚,看到蝴蝶單飛也要垂淚。因她姓林,大家都笑她是黛玉轉世。五嫂嫂逗趣她,“莫怪常有千行淚,隻為陽台一片雲。”也是雙關了,三哥哥名字裏就有一個“雲”字。
晏婉那時不能夠理解,不就是男人出趟門,何至於想成這樣?可真輪到自己了,才知道想一個人是這樣的滋味。什麼事情都做不了,腦子裏全是那個人。和他的一點一滴,他的一顰一笑,他的一句一字。他的眉眼,他的手,他碰觸過的地方,他躺過的床……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地在腦子裏滾過來滾過去。
哎,愛情啊,真是個折磨人的東西。幸好她不愛哭,不然還不得把學校給淹了?
唐素心走到她床邊,摸了摸她額頭,“你這是怎麼了,生病了?”
晏婉拉住她的手枕在臉下,人往她身邊一縮,撒嬌地“嗯”了一聲。
還真病了,相思病。古人怎麼這麼會造詞呢,牽腸掛肚。真的是愁腸百結,五髒六腑都被那個人牽著、掛著,心都不在自己身上。簡直要死了。
唐素心覺得她額頭並不燙,“哪裏不舒服?”
“心……”晏婉歎了口氣,幽幽地問:“素心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唐素心聽她這樣問,明白了小姑娘是為情所困。拍了拍她的手,“有。”
晏婉終於來了些精神,“是什麼人?”
“‘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晏婉,若說我愛什麼人,便是這四萬萬同胞。”
晏婉一怔,仰起臉去看她。唐素心笑了笑,“人生不僅僅隻有小情小愛,晏婉,你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可以試著站得高一些,看得更遠一些,心就不會被困住了。”說罷起身,“你餓了吧,我弄點吃的給你。”
晏婉聽她那樣一說,便有些汗顏。再一想,顧欽於她從來沒有過什麼承諾,從頭到尾,說是她自己一廂情願也並不為過。那麼還糾結什麼呢?她隻是喜歡他這個人,便就隻喜歡,不糾纏。即便沒有結果,她也對得起自己這份心了。
她自己想開了,人就豁然開朗起來,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素心姐,你剛回來,休息休息,還是我來吧。”
唐素心沒拒絕,讓她打個下手,出來見牆邊堆著的煤餅,問她:“這些是你自己做的?”
晏婉麵露了羞意,“不是我,是位朋友幫忙做的……”
“是你上次畫的那個軍官?沒想到他竟然會做這些。哦,你這個男朋友找得不錯,宜室宜家。”唐素心難得不嚴肅,打趣她。
晏婉大窘,“素心姐!不要亂說,不是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他說的,普通朋友。
唐素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說小晏老師怎麼這麼消沉,原來是感情沒有進展。”
晏婉抿了抿唇,本來似乎是有進展的,但是現在……
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飯菜擺好,遞了筷子給晏婉。“還有幾日開學,你要是沒有什麼事情,陪我去育嬰堂幫幫忙吧?”
晏婉爽快地應下了。
兩人先去街上買了些日用品,晏婉先前還覺得唐素心太節省,沒想到這回卻買了很多東西。兩人拎著大包小包到了地方。這間育嬰堂規模並不大,門臉也不起眼,在條背巷裏。剛敲了兩下門,就有人來開門,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見了來人,小姑娘驚喜道:“素心姨!”然後轉過頭衝著裏麵喊,“劉伯劉嬸,素心姨來了!”
聲音才落下,從院子裏跑來四五個小孩子,大大小小的都有。唐素心蹲下身張開雙臂抱住撲向她的孩子們,溫聲同他們說話。每個孩子她都叫得出名字,晏婉覺得,那一刻她真像個慈愛的母親。
晏婉幫著一起拆洗、晾曬被褥,給年幼的小孩子洗澡、篦頭發,檢查年紀大的孩子的功課……有些孩子拿了自己寫的字給唐素心看,晏婉留心到他們寫的是人名。兩人給孩子們煮晚飯的時候,晏婉問起來,唐素心才緩緩道,這些孩子和其他孤兒院的孩子不一樣,他們的父母或是罷工時被當局殺害,或是在監獄裏……晏婉再看唐素心時,除了對她的喜愛,又生出許多的尊敬來。
連著幾日,晏婉都和唐素心在育嬰堂裏忙碌,人又累又充實,到了家倒頭便睡了。日子過得也飛快,學校轉眼就開學了。
這日晏婉下課回到辦公室,一進門就看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大花籃。同事見她走進來,笑著過去拉她,“快去看看,有人送花給你了,好氣派的花籃呀!”
“是誰送來的?”
那女老師笑,“你都不知道,我們哪裏知道是誰送的呀?還不趕緊去看看。”
晏婉心頭一跳,她認識的、有可能送花給她的男士,似乎隻可能是那一個人……
她不想表現得太急迫,慢悠悠走到辦公桌前。花籃裏是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裏麵並沒有卡片。
連著幾天,日日有人送花過來。晏婉好不容易逮住了送花的人,那人隻說是花店的夥計,也不知道送花的人姓名。晏婉也隻好作罷。可那店夥計走出幾步又轉回來道,雖然不知道客人的姓名,但是每回都是個穿戎裝的人去訂花的。
穿戎裝的人,那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了。可每天送花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不親自來?是因為在養傷嗎?雖然心中充滿了疑問,心情卻同這鮮花一樣美麗起來。那些已經枯萎的花也舍不得丟掉,都擺在了房間裏。
她近來也覺得身邊怪事連連,出門時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有時候提的東西重一些,不知道從哪裏會忽然跑出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來幫她一把,幫完了就跑,生怕她同他說話一樣。還有一回,同唐素心從育嬰堂回來,當時已經很晚了,路上遇到幾個醉漢。那些人剛出口調戲了兩句,就又衝出幾個人,三兩下就把他們給拖走了……
這一天的花籃裏終於附帶了一張卡片,上麵隻有鋼筆寫的一行字,“明天早上十一點見。”最後落款是一個“顧”字。晏婉手抓著卡片,開心地簡直要跳起來——這是要約她出去嗎?
第二天晏婉早早就醒了,今天本來是要去曹家畫畫的,但一來一回,怕是要誤了約會。她隻好尋了個電話機,同曹家的管家請了假。
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上午。時間一到,果然聽見了敲門聲。晏婉按捺住激動的心,疾步走過去打開門,但她唇邊甜蜜的笑意,在看到來人的時候凝結住了。
來人是姓顧不錯,但不是顧欽,而是顧鉞。
顧鉞沒有坐輪椅,而是拄著一隻手杖。煙灰色的西服筆挺,頭發梳得十分整齊,看到晏婉時,微微一笑,“晏小姐。”
晏婉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了。
顧鉞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眯了眯眼,調侃道:“晏小姐看到顧某似乎很失望?是在等什麼人?”
“哦,沒有、沒有。我就是有點意外……”晏婉回過神來。
“我以為我們已經約好了。”顧鉞笑道。
原來花是他送的。
“哦,原來花是您送的。一直找不到送花的人,也沒辦法告訴他,我今天沒有空,要出去畫畫。”她搜腸刮肚弄,好不容易找了個這麼個借口。
“是去我大姐家?”
“嗯。”她奇怪,他是如何知道的?
顧鉞的目光又落在她前襟上,略略一頓。晏婉心裏暗惱,她蠢死了,怎麼會插了朵玫瑰做胸花?果然他又笑起來,“看來晏小姐還挺喜歡我送的花?”
此時還能怎麼說,總不能說她以為是顧欽送的花吧?她喜歡的不是花,而是送花的人。
事到如今便也隻能敷衍地笑了一下,“其實是曹夫人喜歡玫瑰花,所以,投其所好嘛。”
顧鉞聽後隻是笑笑,沒揭穿她的謊言。隻是有些遺憾地道:“顧某以為晏小姐今天會賞臉陪我去看看畫展呢。你看,你穿得這樣漂亮。”
晏婉心裏悔得不得了,怎麼也不弄清楚就自作多情呢。她抓著門框,大半個人隱在門後,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要出門了,顏料還沒整理……”是想關門送客的樣子。
顧鉞雙手此時都落在了手杖上,似乎是有些體力不支,需要休息一刻。晏婉看進眼裏,覺得自己這樣冷淡地對待一個殘疾人,有點殘忍。
顧鉞的語氣仍舊客氣,“正好我要過去看大姐,不如讓顧某送晏小姐一程吧。”
晏婉實在推脫不掉,隻好點點頭,請他在外頭稍等,自己進屋去整理顏料箱。越整理越生氣,房間裏濃鬱的玫瑰花的香氣此時也變得分外刺鼻起來。
晏婉硬著頭皮上了顧鉞的車,好在他人還算十分規矩。路上隨意聊了幾句,也沒表現得過分熱情,總算讓晏婉不至於太難熬,隻是這條路顯得格外漫長。
見到晏婉,曹家管家十分意外。晏婉忙上去先同他寒暄,怕他不小心說漏了嘴。好在管家事多,這麼一打岔便也忘了要問的話。
晏婉轉頭同顧鉞頷首告別,逃也似地去了花廳。隻有投入到畫畫裏,才能把她從這件煩心事裏解救出來。
桑儀聽聞晏婉是同顧鉞一起來的,也納罕,但並沒有表現出來。顧鉞今日確實有些反常,問了安後也不急著回去,而是饒有興致地坐在一邊看那些女孩子畫畫。
休息時,桑儀喊了顧鉞一起到花房裏散步,狀作無意地問起來。顧鉞也沒有隱藏對晏婉的好感。桑儀心裏暗暗擔心起來。這狀況有點不妙呀,她也聽說初一那日,顧欽帶了晏婉一起去靈法寺上香的事情了。她知道倘若顧鉞表現出他的心思,顧欽就是心裏再喜歡晏婉,也會退避三舍。
可她不忍心,顧欽連感情都要出讓。
到了傍晚顧欽來時,桑儀旁敲側擊地問了幾句。但顧欽什麼都不肯說,看不出來他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顧鉞給晏婉連送了十多日的花,他都知道。其實自從賀敬蓉的佛堂裏出來的那日起,他就派了人在暗中保護起她來了。因為太了解顧鉞的脾性,所以才更刻意地避開晏婉。在他看來,顧鉞不過就是以為他喜歡晏婉,這才會對她產生興趣。他們總是不遺餘力地從他身邊搶走任何他喜歡的東西。隻要他不再接近她,顧鉞很快就會失去興趣的,她也不會受到傷害。
夜裏回住處,顧欽叫司機又繞著去了趟學校。學校的大門還沒有鎖,他輕而易舉地走到了她的宿舍旁。時間不算太晚,大部分的宿舍裏都亮著燈。他靜靜地隱在一棵銀杏樹後默默地點了一支煙。
晏婉宿舍的門忽然打開了,她穿著家常的衣服,一手提著一個籃子,懷裏還抱著一個,咕噥有聲地往另一頭的垃圾箱那邊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看到她扔東西的動作十分利落。這天寒地凍的,來來回回跑了兩三趟,似乎終於把花都給扔掉了。那氣鼓鼓的樣子,有點可愛。
顧欽無聲地笑了起來。
送花的人仍舊孜孜不倦地每天風雨無阻地送著花,但晏婉卻越來越覺得厭煩,尤其是,其他的同事還總說這位男士真是有恒心又懂情趣,更讓晏婉煩躁不已。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晏婉也不知道如何聯係到顧鉞,隻好叫那送花的人帶個口信,約他出來談一談。
因為最近總在育嬰堂幫忙,晏婉真實體會到了唐素心的難處,她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才那樣苛待她自己。晏婉私下裏接了不少私活,想替她分擔一些。那一日去漢明頓畫廊送寄賣的畫,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尋畫師不果,正同經理抱怨。這女人是城裏一間妓館的老鴇,想尋人給館裏的魁首惠仙畫一幅油畫。雖然在聽說要去妓館裏作畫時,晏婉猶豫了一下,但她對於妓女們並沒有偏見,對方開價又高,便還是自告奮勇接了這個活。
今天是約好過去作畫的日子,晏婉特意也約了顧鉞這一日見麵,這樣說完話她便可以有理由離開了。
顧鉞早早就到了,人比上回打扮得更仔細一些,若不看他的腿,確實也是位英俊的年輕人。但人呀,就是這麼奇怪,心裏有了一個人以後,其他的人都放不進眼睛裏了。
晏婉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請他不要再送花了,在學校裏影響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