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托著臉蹲在床頭擰著眉頭仔細盯著顧欽。
她早上渴醒了,又想喝水。人睜開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顧欽。以為是做夢,伸手想去撫他的臉,可呼吸間陌生的男子的氣息叫她清醒過來,這不是夢!
怎麼睡到一張床上去的?晚上喝了不少酒,她最後一點清晰的記憶就是癱到唐素心的床上,可怎麼又跑回自己床上了?怕是半夜起來喝水,然後就自然而然地回了自己的床?
晏婉躡手躡腳連滾帶爬地從床上滾下來。房內整整齊齊,碗筷盤碟都幹幹淨淨地擺回原來的地方,地上也像是掃過。難道昨晚她睡了以後,他就在幹這個?難怪他也睡得這樣沉,怕不是醉過去的,是累昏過去的吧!
晏婉本想跑回唐素心的床上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可忍不住想仔細看看他。
顧欽的睡顏並不安寧,眉頭微微蹙著,像有什麼很重的事情壓在眉間。她想揉開他的眉頭,可害怕弄醒他。好在他還沒醒,不然會怎麼想她?邀請男人進房,住下了,還睡到一張床上?她從前也交際的,可不知道自己會大膽到這個份上,好像名聲臉麵都不在乎了。要讓家人知道了,怕不是要打斷她的腿……
可她竟然不怕,也不後悔。
晏婉就這樣傻乎乎地蹲在床前,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她頭一回見他時,沒覺得他有多好看。眼睛、嘴巴、鼻子,五官拆開,怎麼都算不上完美,可現在怎麼越看越入眼了呢?這麼好男人,她碰上了,簡直是天賜的。一定要把他帶到阿瑪額娘哥哥嫂嫂麵前,叫他們看看,這就是六格格自己挑的男人。
她抿著唇笑起來,怎麼看都看不夠,忍不住又湊近了些。顧欽就在這時睜開了眼。四目相對,都怔住了。
顧欽正要開口,晏婉忽然用手猛捂住他的嘴,叫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晏婉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隻手伸著在床頭櫃上的果盤子裏翻。
他怎麼會睡過去的?她醒來發現他們同床共枕,她會怎麼想他?這份忐忑,像真了做了什麼趁人之危事情的少年。他急切地想解釋清楚,但晏婉的手摁得死死的,他真不知道女孩子力氣也這樣大。
終於晏婉轉過身鬆開手,他一張嘴就被塞了一把東西。他下意識要往外吐,晏婉又捂住他的嘴,一個勁兒地搖頭,然後自己也往嘴巴裏塞了一把東西,嚼了幾下快速咽下去了,這才說:“你別說話啊,先吃了東西才能說話!”
顧欽順從地蹙著眉頭嚼了兩下,酸酸甜甜的,是金桔。還有一個是什麼,沒吃出來,一起囫圇咽了。
晏婉確認他吃下去了,這才鬆了手,虛驚一場般拍著胸脯,“幸好我機靈……”
顧欽坐起身才注意到晏婉並沒在床上,而是光著腳踩在地上。
“我們家的規矩,初一早上醒了一定要吃了金桔和荔枝幹才能開口說話,大吉大利。”晏婉笑著道。
顧欽有些哭笑不得,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好,我記下了。”
“啊?”
記下往後去她家,年初一沒吃過東西不可以說話。
顧欽卻沒說什麼,笑著搖了搖頭。但見她神色如常,心裏有些不確定,她到底是在哪張床上醒來的。會不會她半夜又起來找水喝,然後又睡到那張床上了?但他竟然睡得這樣沉,她動了都沒有發覺。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好覺。
晏婉也心虛,起身去翻抽屜,“我這裏還有新牙刷……你還困不困,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顧欽在她問話裏下了床,“不睡了。不是要去靈法寺燒頭香嗎?”
晏婉拿著牙刷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的呀?”
顧欽接了牙刷,“是你昨天說的。”
“我說的?”完全不記得了。“我還說什麼了?我沒發酒瘋,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吧?”
顧欽卻已經從爐子上倒了兩杯溫水,遞杯子給她,假裝認真地想了想,最後才說:“記不得了。沒有吧。”
晏婉心裏打鼓,但現在隻要他不知道他們昨天睡到一起就行了。她接了杯子,兩人到外頭刷了牙洗了臉。今日天放了晴,卻更冷一些。晏婉路過窗台的時候,從饃筐裏麵翻了好些東西出來,“咱們吃了東西再出門吧?”
顧欽一看,不僅有醬菜、饅頭,竟然還有一瓶牛奶。“你這筐裏怎麼什麼都有?”
晏婉得意極了,“我有個好室友嘛!對我可好了,都是她替我準備的。”
“素心姐?”
“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你說過的。”
“有嗎?”
顧欽沒再說什麼,進了房間徑直拿了鍋煮了牛奶,熱了饅頭。晏婉則是無所事事地在椅子上坐著,雙腳離地,輕輕地蕩著。看著他忙碌,看著他把吃的端到自己麵前,仔細囑咐她小心燙嘴……就很像小夫妻倆居家過日子了。
晏婉想到“小夫妻”便斂不住唇邊的笑意,可又不想被他瞧見,垂著頭默默地吃東西,忍得好辛苦。她要再努力一些,多畫幾幅畫,多掙點錢,這樣可以單獨在外頭租個住處,鍋碗瓢勺都要置辦整齊,他來時也方便……
她自顧傻傻笑著,顧欽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也並不想問,隻是看著她笑,他也跟著微微笑起來。
吃完了東西天將將放亮,自然是不敢叫門房大爺起來給他們開門,兩人一前一後從矮牆處翻出學校。顧欽的車埋了一半在雪裏,把車從雪裏扒出來又費了些功夫,等到車開起來,天已經大亮了。
靈法寺是晉州名寺,都說凡求必應,靈驗得很。車還沒到寺前就已經開不動了,車水馬龍,遊人如織,來來往往的全是上頭香的人。兩人隻得棄車步行,越近寺院人越多。
定州也有間靈法寺,佟家一向是捐功德金和布施的大施主,往年去廟裏上頭香都有專門的知客僧安排上香、聽法、禮佛,何曾這樣同人一起擠過?不過因為沒經曆過,所以反而感覺新鮮。
顧欽向來不湊熱鬧,看到這樣人山人海,眉頭情不自禁地也蹙了起來。不少人火急火燎地往前趕,難免衝撞到他們。他自己倒無所謂,但晏婉畢竟是嬌軟的女孩子,被撞了胳膊、踩了腳,忍不住喊疼。
顧欽有些後悔,想著若帶著兵來,不至於讓她吃這份苦。可見她並不以為意,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還在左看看右看看,便打起精神來護著她往前走。
“真沒想到這間寺廟香火這麼旺!”晏婉在第四次被人踩到腳的時候感慨道。人被人潮裹著往前,想停下來都不行。他們先前還隔著半人遠,但因怕被人衝散,顧欽還是靠近了些。
但人實在太多,晏婉幾回差點被人推倒,顧欽反應快,一把撈住她,這才沒摔跤。這樣的場合,摔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人擠著人並不舒服,但晏婉倒是體會到了人多的好處,兩人的距離被壓縮到了最短。所以盡管對著前頭攢動著的無邊無際的人頭,她心裏也發怵,可還是想要去上炷香。新年頭一天上香總是特別靈驗的。
顧欽看這樣實在不是辦法,人群裏還有些專找女人下手揩油的流氓,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便沒有鬆開,低聲道了句,“冒犯了。”然後將她往自己身前一帶,仔細護住,努力為她圍出一個獨立不被侵犯的空間。
這樣被人保護的感覺讓晏婉心裏覺得暖融融的。她躲在他身下,她的後背貼著他的胸膛。大約對人體的構造太熟悉,盡管隔著厚重的大衣,她的腦海裏還是勾勒出了他胸肌的形狀……
晏婉覺得自己有點不像話,在佛門聖地也能想這些有的沒的。也許是昨晚的酒還沒醒,人還有點醉吧?她雙手拍臉,叫自己清醒一點。顧欽感到她在拍臉,垂頭看去,隻見她臉上兩團紅暈,怕她有什麼不舒服,低頭問她:“你沒事吧?”
聽到他在耳邊的聲音,晏婉更覺得臉熱,忙回道:“沒事沒事。”
可人又多又吵,顧欽聽不清她的聲音,不得不又俯低了些,“什麼?”
晏婉見他聽不清,不得不踮起腳,顧欽則微微俯身好叫她能湊到他的耳邊。“我說沒事……”
旁邊又一股人浪湧過來,晏婉沒站穩,“事”字餘音未斷,本是在他耳旁的雙唇,一下就吻到了他耳珠上,最後那一絲尾音也吞了……
顧欽渾身一怔。晏婉也呆住了,她沒想過要輕薄他啊,起碼剛才真是沒這個想法,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她怎麼敢!
可怎麼會這樣?晏婉羞得想找個地縫裏鑽進去,“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推了我,我…….”
顧欽倏爾輕笑了起來,把她往懷裏攬緊了,卻絲毫沒有輕薄之意。“沒關係,我知道。”
“呦,瞧我看見誰了?”顧家四姨太拿開手裏的望遠鏡,驚訝道。
“誰?”
“你們想不到的人。”還做了她們想不到的事情。
三姨太見她賣關子,好奇心起了,忙走過她身邊搶了望遠鏡看了半晌,“哎呀,原來是咱們欽少爺。咦,不是一個人來的?”
靈法寺的齊雲台上,顧家人上完了香,正歇在此處。齊雲台地勢高,也是寺中極其尊貴之處,往往隻開放給貴客。從這裏往下看,整個廟宇盡收眼底。
三姨太怕自己看走眼,又用望遠鏡看了看,方才笑著道:“還真是咱們欽少爺呢!我說叫他來寺裏上頭香,他一向不來,原來是不肯陪著咱們這些人來。瞧,這不是跟個年輕小姐擱那兒擠著玩呢!”
“太太們在說什麼稀罕事?”有人將顧鉞推過來。三姨太將望遠鏡遞給他,“說欽少爺呢,看著不聲不響的,竟然交了女朋友了。”
顧鉞從望遠鏡裏看過去,正看到顧欽攬著晏婉隨著人流到了大雄寶殿前大院正中的寶鼎前。那女孩子一身豔紅的大衣,一圈白狐毛領子托著一張粉撲撲的小臉。含羞帶笑,柔麗不可方物。女孩子燃了香拜了拜,然後插進香爐裏。而顧欽則是護在她身邊,說話的時候頭湊得很近。兩人眼中的濃情蜜意像根小刺,刺進了他心裏,讓他很不舒服。
他曾經也有過這樣的鶯鶯燕燕,但一場爆炸後,什麼都沒了。
顧鉞神色不改地將望遠鏡還給四姨太,“看來欽哥的好事將近了,要早點告訴太太張羅起來了。”然後衝著身後仆役招了招手:“請吳叔過來一趟。”
終於上完了香,晏婉扯了扯顧欽的衣服,“我能去大殿裏再拜拜嗎?”
顧欽點了點頭,雖然他並不理解求神拜佛到底有什麼用,但他喜歡晏婉身上那股濃烈熱鬧的煙火氣。
顧欽護著她往大殿裏去。畢竟是佛殿肅穆,佛祖寶相莊嚴令人心生畏,眾信徒也就是默默地磕頭祈福,大殿這邊便少了許多喧嘩。好不容易輪到了晏婉,她就著蒲團跪下去,顧欽則站在她旁邊。
晏婉雙手合十,餘光見他仍站著,朝他仰起臉:“你怎麼不跪下來?”
顧欽搖搖頭,“我不信這些。”
晏婉卻拉住他手腕,小聲道:“來都來了,不信也可以拜一拜啊。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隨便求點什麼,說不定就顯靈了呢!”
顧欽依著她的力,不跪也不行了。靜穆的佛像、冷硬的青磚,像極了賀敬蓉的佛堂。後背每一處曾經皮開肉綻的地方,都在隱隱作痛。世人為何總是會屈膝伏地向這些不言不語的偶像索求?又有幾人能得成所願?
兩個人並肩跪著,倒像是在拜天地……
晏婉傻傻望著他,看他回望回來,怕唇角的笑泄露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忙轉過臉雙手合十,閉著眼睛默默禱告,然後虔誠地磕了三個頭。
身後人見顧欽幹跪著不磕頭,便催促,“年輕人,你倒是快點兒磕頭啊!瞧你們求姻緣的吧,趕緊磕了頭,包管叫你今年跟這個小姑娘拜天地入洞房!”眾人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