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賀敬蓉像冷不防被人在心上插了一刀。他怎麼敢叫自己母親,誰允許他在眾人麵前叫自己母親的!
顧家知道顧欽身世的也就是老帥和桑儀,其他人隻當他是個養子,並不知道他是賀敬蓉所生。一時間賀敬蓉隻覺得眾人的目光都帶著鉤子,每看她一眼,就扯破一塊遮羞布。
她望向顧欽的目光,從冰冷變成了怨毒。顧欽卻迎著她的目光,牽了下唇,沒有笑意地笑了笑。
眾人聞言都朝桑悅望過去。桑悅沒辦法才甩了句,“晏小姐是教我們繪畫的。”
但說完仍舊覺得生氣,剛才大家都看見了,那兩個人光天化日之下勾肩搭背的,普通朋友?騙誰呢!顧欽對她這樣冷淡,可為什麼和晏婉那麼親密?一定是她耍了什麼手段。也許,她當初說幫自己,為的不過就是拿自己做跳板,搭上顧欽。這樣一想,心中更是怨恨。
“原來晏小姐是位畫家。說來我也在學畫,初六晉州美術館有個名畫家褚石的畫展,我這裏正好有邀請函,不知道晏小姐要不要一同去?”
說話的是顧鉞。
自打對顧欽動了心思,晏婉對顧家的事情也多留了些心。翻老報紙還是能看到不少顧鉞曾經的相片的。從前也是個英俊的年輕軍官,現在的人更清瘦些,但大約是藥物的作用,臉有些浮腫,臉部的線條失了棱角,沒了往日報上所見的那種意氣風發,整個人都斂著的。經久不見太陽,麵皮格外白。
晏婉覺察出這一家人處處透著古怪。她又不認識他,見麵第一次就約她看畫展嗎?可他是個殘疾人,如果拒絕,他會怎麼想?
顧欽忍住沒去看晏婉,心中對她十分抱歉。她站在這裏說是虎伺狼環毫不為過。自從顧鉞換了個東洋醫生,身體確實大有起色,這些日子也能拄著拐杖走一走。人身體好了,想法自然也多了。顧欽知道他有什麼打算,不過還是想把晉軍的大權拿回去罷了。而那些東洋人打的什麼主意,他也知道。他能把大權拱手讓給顧鉞,但不能讓給外人。
晏婉抱歉一笑,“呀,有點不巧,那日我舅舅長孫滿月,我得過去喝滿月酒。”
拒絕之意很明顯。顧鉞笑了笑,“那真是可惜了。不過無妨,不少名家都在晉州開畫展,下次再請晏小姐吧。”
真是個小謊話精。顧欽忍不住偏過頭看了她一眼,晏婉也望過來,心裏忐忑。哎,為人師表謊話張口就來,是不是有點不像話?他們這邊眉眼糾纏還沒分開,高玉英十分熱情地邀晏婉一同留下吃齋飯。
吃飯的時候,晏婉被安排在顧欽和顧鉞的中間。顧鉞難得顯得十分健談,聊起西方藝術竟然也侃侃而談,顧欽則隻是默默吃完了齋飯,便借口送晏婉回家,起身同眾人告辭。
兩人剛下了一半的台階,有個小丫頭追出來,“欽少爺,夫人說晚上得空請您回府一趟。”
顧欽點了點頭。晏婉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他剛才好像微微顫了一下。
車開出去了好一會兒,顧欽方才道:“今天真是抱歉。”
抱歉什麼呢?說他們隻是普通朋友?對哦,他有喜歡的人了……那大概說的就是顧家人的事情,是抱歉把她當作他女朋友嗎?
晏婉搖搖頭,“沒有,顧家人還算客氣。”其實也不是,雖然都是大家族,可那氣氛似乎和自己家不一樣。看著一團和氣,感覺都浮在表麵。
顧欽一路都很沉默,晏婉也跟著沉默起來。以至於快到學校了,她才想起來,剛才在廟裏,顧家管家出現之前,他似乎有話對自己說。是什麼話呢?現在又不好再問。但是她想到了賀敬蓉,在他叫過她母親之後,她看得清楚,有一瞬間賀敬蓉的眼中閃過一絲要將人撕碎的猙獰。她叫顧欽去顧府,會不會又折磨他?
車停下來了,顧欽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我還有事,就不送你進去了。”
晏婉點點頭,咬了下唇,小心翼翼道:“你要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我都在的,反正就我一個人。不用怕麻煩。”
如果他又被打了,她願意給他上藥。她不好說得太露骨。
顧欽微微笑了笑,“好,我知道了。進去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晏婉往宿舍走,走了一陣,回過頭看到顧欽仍舊在那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了煙出來,人倚在車身上垂首抽煙。
枯樹壓著雪,天冷得樹枝都顫不動了,風卻還偏要吹,挑釁似的。他口中吐出的白煙一下就散了。
或許別的男人抽煙就隻是抽煙,但每次看他抽煙時,她總能感覺到一種隱匿的對人世的厭倦,還有一些,在香煙燃燒時才能釋放出的一點釋然。那一身“歲晏仰空宇,心事若寒灰”的落寞寂寥,讓她心疼極了。
晏婉忽然攏起手,衝他大聲地喊了一句:“顧欽,記住啊,多晚都沒關係!”生怕他聽不見。
顧欽不料她會停下,抬眼見她一身紅衣在白雪茫茫間衝著他微笑。是猜到了他會挨鞭子嗎?心底湧出的衝動,幾乎讓他差點就不管不顧地走過去抱住她。但最後卻隻是衝她笑了笑。
晏婉看到他被風吹得鼻頭耳廓都紅著,好像眼眶也吹紅了。
回到宿舍,一整天心都在飄著,落不下來。外頭果然又下起了雪,晏婉燒旺了爐火,想讓小屋更暖和些。無所事事,畫了幾筆畫不下去。牆上的鍾滴滴答答沒個停,但以為過了很久了,可每次看它,也不過才過了一會兒。這樣難熬。
她從床上拿了最愛的詩集漫無目的地翻著。天黑下來了,九點了,十一點了……沒有人敲她的門。晏婉趴在桌上,既盼望著他來,又怕他會來。來了,就說明他又挨打了……
顧欽能感到今天這頓鞭子,賀敬蓉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腦袋疼得有些發暈,但賀敬蓉的話卻又那麼清晰地映在腦子裏。
“戚揚看上你今天帶著的小姐了,你知道該怎麼做。”戚揚是顧鉞的表字。
顧欽記得自己清楚地說了一個“不”字。
他於鞭子抽打下前赴後繼的疼痛裏,想起了晏婉,想起了晏婉的小屋子。想起昨夜在晏婉枕下放著的一本俄文詩集。大約是她很喜歡的,時時翻看,封麵不是很新了,有幾首用中文翻譯了,鋼筆字寫在一邊。字如其人,有種無拘無束的灑脫。看過也便記下了,此時又想起來,默默地念著,仿佛那個女孩子蹲在他的身邊,正用溫柔的目光撫慰著他。
“我喜歡,你不為我痛苦,
我喜歡,我不為你悲淒。
沉重的地球永遠
不會從我們的腳下漂離。
我喜歡,可能有些可笑——
有些任性——卻不玩弄語言的遊戲。
甚至不會在窒息的熱浪中臉紅,
當我們把衣袖輕輕連起。”
晏婉一手托腮,一手翻著詩集。其實,沒有來也好。隻要他好好的,都沒有關係。翻到一頁,目光被纏住了。那詩啊,因為此刻的心境震顫了她的心。仿佛是為她而寫,她拿了鋼筆,在書頁的空白處寫了起來。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在一個小鎮,
共享無盡的黃昏
和綿綿不絕的鍾聲。
在這個小鎮的旅店裏——
古董鍾敲出的
微弱響聲
像時間的水滴。
有時,在黃昏,自某個閣樓傳來
長笛,
吹笛的人倚著窗,
還有窗口的大朵鬱金香。
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顧欽額上沁出了成片的冷汗,今天大姐不會出現,隻有他自己。不,還有人的,他再也不是無處可去的喪家之犬。有人說,多晚都沒關係。
“我還喜歡,在我的麵前
你平靜地擁抱別的女人,
因為我沒和你親吻,你不會
把我推進地獄的火焰焚毀。
而我溫柔的名字,我親愛的,
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會無緣無故地想起……
在教堂的寂靜中
永遠不會衝我們高唱:哈裏路亞!”
晏婉抬起頭,窗簾敞開著,她想讓這等待的燈光不會被任何東西阻擋,能去更遠的地方。
“在房間中央,一個瓷磚砌成的爐子,
每一塊瓷磚上畫著一幅畫:
一顆心,一艘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們唯一的窗戶張望,
雪,雪,雪。
你會躺成我喜歡的姿勢:慵懶,
淡然,冷漠。
一兩回點燃火柴的
刺耳聲。”
“你是顧家養的一條狗,難道妄想和主人爭東西!不看看你是什麼東西!”
他微微笑了笑,望向賀敬蓉,還是說了一個“不”字。
“謝謝你,謝謝你的心和手
因為對於我,你還不甚熟悉。
你喜歡的是,我深夜的安靜,
黃昏時少有的相遇,
喜歡我們不會去月下漫步,
喜歡太陽,不會在我們的頭上升起,
你的痛苦,哦,不是因為我,
我的悲傷,哎,不是因為你。”
賀敬蓉被他無所謂的淺笑燒了心,扔了鞭子衝到他麵前掐住他的脖子,“既然你這麼喜歡找死,那你就去死!去死!”
顧欽的麵容因為失氧而變得青紫,麵孔也扭曲了,不變的是他那帶著輕嘲的微笑,靜靜地望著賀敬蓉,並不反抗。
“你香煙的火苗由旺轉弱,
煙的末梢顫抖著,顫抖著
短小灰白的煙蒂——連灰燼
你甚至都懶得彈落——
香煙遂飛進了火裏。”
晏婉寫完最後一個字,人枕在手臂上,閉上眼睛喃喃自語,“‘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顧良時,你知道嗎?”
賀敬蓉終是鬆開了手。空氣湧進來,顧欽猛地咳嗽了起來。他臉上有淺淺的釋然的笑意,眼眶紅著,“你怎麼不要我的命了?”
“你這條賤命對顧家還有用!”
顧欽點了點頭,也是。他鄭重地俯身磕頭,然後直起身。“顧夫人,良時今日拆骨還父,割肉還母,你我從此互不相欠。良時往後依舊敬你為母,但也絕對不會允許你,傷害我在乎的人。”
顧欽顫著手穿好衣服,踉踉蹌蹌地往佛堂外走。
“你別妄想了,顧欽,你以為你能得到什麼?真情嗎?你不配有,也不會有!我詛咒你,這一生,所有皆失,所求皆不可得,所愛必遇不測!”
賀敬蓉癲狂地在他身後嘶喊,顧欽沒有回頭。像有人拿著一缽針塞進了他嘴裏,讓他吞下去。他仍在笑,心卻痛到了極點。
很遠就看到了她宿舍裏的燈了。他看到她枕著胳膊睡著了,胳膊下壓著書,大約還是那本詩集。
雪真大,天真冷,他知道裏頭有多溫暖。他想敲開她的門,脫掉衣服把最脆弱的一麵呈現在她眼前,得到她的憐惜和愛撫。可他隻是靜靜地站著,他想起那隻在寒夜裏給過他溫暖的小狗。那時候他沒能護住它,可他現在不一樣了,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了,他可以保護他愛的人。
晏婉一個激靈從睡夢裏醒來,她怎麼睡著了?看了看鍾,已經快兩點了。他來過嗎?他敲門她會不會沒有聽見?晏婉想到此處,連衣服都沒披,忙打開門。
冷風卷著雪一下就灌了進來,眼睛眯了眯,再睜開時,門前空空,隻有白茫茫一片幹淨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