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被說得耳熱,心裏卻像開了花,扯扯他的衣角,小聲說:“那你就磕個頭吧,後麵好多人等著呢。”
耳邊如有禪鍾在混沌的天地裏一聲撞響,展露了佛祖一縷慈悲的真身,將身後綻裂的傷口一一撫平。原來卑躬屈膝、匍匐於地,並不僅僅是一個受鞭刑的姿勢。也是與良人締結白首,願天地神佛皆為見證的無聲的承諾。
顧欽認真地磕了頭站起身。
兩人往殿外走,晏婉問:“你剛才有求佛祖嗎?”
顧欽點點頭。
“那,你求了什麼?”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晏婉一聽,暗暗吐了吐舌頭,頓時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太不上台麵。晏婉怕他問自己求了什麼,抬手一指,“那邊在發招福饅頭,咱們去請一個吧。吃了招福饅頭,這一年都有福。”
“那還要請大師開光的護身符嗎?”顧欽見不少人在請符,便問。
晏婉手放在胸前,笑意盈盈,“我有你送的柿柿如意呀,不需要別的了。”
有一絲暖在他心底化開,目光也變得溫柔起來。
兩人到了派招福饅頭的地方,依然是人潮洶湧,且準備的饅頭對於香客的數量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哄搶的人不少。顧欽怕她受傷,讓她在一旁等著,借著人高,很快擠進去拿了一個饅頭。
那麼多人啊,晏婉的眼裏隻看得見他。這樣一個手握重兵,指揮千軍萬馬睥睨天下的人呀,竟然為了她去搶一個饅頭。
顧欽拿了饅頭將她帶到了人少地方,“努,給你。”
饅頭個頭不大,玲瓏可愛。隻是大約是很早就準備好的,放到這時候皮也都硬了,怕是不好吃。晏婉咬了一口,嚼了老半天才咽下去,“哎呀,好硬……”
她吃不下又不能扔。顧欽把饅頭拿了過來,把外頭硬皮都撕了下來,然後把暄軟的饅頭芯遞回給她。“我吃外麵的。”
“顧欽……”
“你說的,吃了招福饅頭,一年都有福氣。”
拿著那軟軟的饅頭,晏婉眼眶發熱,“顧欽啊,你怎麼這麼好呀。”那樣冷峻的一個人,誰知道有這樣柔軟而溫暖的一顆心呢。
外人說他冷血冷麵冷心腸的人很多,說他好的沒幾個。其實比這更難以下咽的東西他都吃過,他並不在乎。顧欽牽了牽唇,微微笑了笑。
晏婉一邊吃饅頭,一邊用隨意聊天的口吻問:“顧欽,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你訂過婚嗎?”
“沒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問到這裏的時候,外麵嘈雜的聲音好像都停頓下來了,晏婉隻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她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顧欽吃完了饅頭皮,垂著臉用雪白的手帕擦手,臉上有淺淺的笑。
“有。”喜歡你。然後抬眼望著她。
晏婉像被人敲了一記悶棍子,整顆心都打趴下去了,那些饅頭都哽在嗓子裏下不去,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那,她好不好?”
顧欽似乎真有在認真想,“好,很好。”
晏婉心裏又酸又難受,她還是晚了一步。有點想哭。
可她骨子裏就是個樂觀主義者,不過消沉了一小下,再一轉念,沒關係啊,他還沒有結婚呢,說不定人家並不喜歡他,她還有機會,可以和那個人公平競爭。她剛才向佛祖求了她和他的姻緣,她這樣虔誠,佛祖不會不答應的。隻是,她往後大約應該更“規矩”些,先從朋友做起也可以的。
看著她揪心難受的樣子,顧欽不忍心再逗她,微微俯身,低柔地叫了她一聲,“晏婉?”
“啊?”
他正要說話,忽然有人恭敬地道:“欽少爺。”
顧欽想要說的話斷在了喉嚨裏,轉身去看來人。是顧家的管家吳正。
“還真的是欽少爺那,剛才四姨太說看到您,大家夥還都不信。叫我過來看看,說若真是欽少爺,就請您去齊雲台上。”
顧欽抬頭望過去,遠處高台的白玉欄杆在陽光下有些刺目,看久了,眼睛便微微的酸痛。顧家的人都在那裏,齊齊地望向他們這邊。還有,賀敬蓉。
晏婉見他神色微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一眼就看見了桑悅。那目光,怎麼說呢,厭惡、仇視。但晏婉打定了主意不再理會她的事情,她怎樣看自己也就無所謂了。隻是顧欽看上去像換了一個人……
既然他的家人都在,她和他目前也不是那種可以帶去見家長的關係。“顧長官,謝謝你今天陪我來。你有事我就不耽誤了,我也該回去了。”
“晏……晏小姐,外頭這會兒叫不到車,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兩人的關係似乎一瞬間退了回去。
他就是這樣周到的人啊。晏婉心裏暖暖的,微笑著點點頭,“那你先去忙,我不著急,正好在廟裏到處看看。”
“人多,小心一些。”
“嗯,我知道的。”
吳正在旁邊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插進去一句話,“小姐請留步……我們夫人說,請小姐也一同上去坐坐。下頭人又多又亂,小姐不如上去一起吃杯清茶歇歇腳。”
晏婉意外會受到邀請,眨了眨眼睛,但還是以目光詢問顧欽。顧欽又看向齊雲台,賀敬蓉已然不在那裏了。有些事情,躲也不躲不過的。
“吳叔說得也是,既然如此,上去喝杯茶再走吧。”
竟然就要見他的家人了?晏婉跟在顧欽身邊,不時用手整理頭發。早上起床,因他在場,沒好意思描眉撲粉,頭發也就是隨便編了根辮子就出來的。剛才擠來擠去的,這會兒都有些鬆了。衣服是新做的,顏色也鮮亮,在老人家麵前應該不會覺得失禮。沒戴首飾,早給當光了,這就顯得不夠體麵了。鞋子……她低頭一看,鞋麵上被踩得不能看,這也太邋遢了吧?第一次見他家人,這個樣子不大好看呀。
她正在這裏暗自糾結,顧欽忽然低聲說:“你很好。”
“啊?”晏婉迷惘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是什麼意思。
“今天很好看。”
被他誇了,晏婉心裏也不那麼慌了,含著笑道了聲謝謝。
三人往後院去,過遊廊穿廊廡,雖是深冬,但庭院中點綴著幾棵古樸的臘梅,花香雜著香燭氣息,更顯得幽靜,和北地定州的靈法寺風格大有不同。吳正在前引路,晏婉同顧欽隔著半人遠並肩而行。
齊雲台就在眼前,吳正因要先去回稟,步子便快了些。待他消失在樓梯轉角時,顧欽停住了。晏婉見他不走,也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
顧欽從口袋裏拿了手帕出來,忽然蹲下身去擦她的皮鞋。
晏婉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竟然在?
“我自己來!”晏婉反應過來,想退開,但她的腳腕卻在他掌中,他也沒有要鬆開的意思。“沒事。”
他動作雖輕卻並不慢,擦幹淨了鞋子折起手帕站起身,聲音也低下來,“顧家人都不大好相與,回頭若有什麼言語冒犯,你別往心裏去。我要是說了什麼,你聽聽就好,也不要往心裏去。嗯?”
晏婉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對她交心。她從前也認識些人家,知道養子在家中若無長輩珍愛,日子過得總是艱難。他這樣一個人,什麼都會做,根本不是被寵著長大的孩子,不知道在顧家吃過多少苦。
晏婉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你不用管我,我不會亂想的。”
真聽話。顧欽微微笑了笑,想捏捏她的小臉蛋,忍住了。
台上也是佛殿,殿中供奉著華嚴三聖。見他二人走上來進了殿,有婆子過來,“夫人說請欽少爺磕頭上香。”顧欽沒說什麼,接了香一言不發地便拜了。拜完了菩薩,婆子方才領著兩人到旁邊的佛堂裏去,顧家人都歇在那裏。
顧欽很少在佛堂以外的地方見賀敬蓉,她今天穿了件寶藍色緞地暗花大襖,在一眾紅紅綠綠裏尤顯得寒素。但大約因是年裏,並不像他在佛堂暗影裏見過的那樣麵容猙獰。臉上滿布疲態,像個普通大戶人家為瑣事纏身的主母。一個人原是可以有這樣多張麵孔的。
四姨太見人來了,未語先笑,“瞧我沒說錯吧,咱們欽少真是帶了位小姐來拜佛了!欽少還不把女朋友給太太們介紹介紹。”
顧欽應付地笑了笑,“四娘說笑,這位是晏婉,晏小姐,普通朋友。路上碰巧遇見晏小姐的黃包車壞了,索性就送她一程。”
顧欽說得雲淡風輕,心裏卻是怕晏婉受委屈。
普通朋友,這幾個字聽著確實有些不是滋味。可因為他的事先交代,晏婉心裏也就委屈了那麼一下,旋即微微一笑,順著他的話道:“是啊,多虧了顧長官,不然今天就上不了頭香了。”
剛才都瞧見兩人摟摟抱抱的,哪裏像普通朋友了?但既然兩人都這樣說了,四姨太也不好再打趣。
二夫人高玉英笑著道:“不管是普通朋友還是女朋友,都是朋友。良時你也不小了,也得考慮考慮自己的事情了。靈法寺求姻緣最靈,二娘回頭替你求一求。”
高玉英一向也瞧不上顧欽的,但自從發現桑悅似乎心思開始放到顧欽身上以後,她就怕,怕顧欽會勾搭她女兒。她同顧鉞一樣,其實心裏也早就認定顧欽居心叵測。兒子已經殘了,怎麼能把女兒也交到他手上任他擺布?自然是巴不得他有別的女人,離桑悅遠遠的。
顧欽向她道了聲謝。
四姨太因為兒子尚小,老帥又不中用了,她必須給兒子尋個靠山。向前她對著高玉英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但如今顧鉞幾乎成了廢人,她便開始對顧欽多有拉攏奉承之意。不管真朋友假朋友,何曾見過顧欽同什麼女孩子在一起過?管他什麼佛,拜一拜總沒錯。
她笑著拉住晏婉,“來的都是顧家的客,來,我給你介紹。”
大夫人賀敬蓉,二太太高玉英,桑悅、顧鉞,三姨太及她的三個子女,然後是自己的一個兒子,一一介紹。
晏婉知道賀敬蓉是桑儀的母親,也是那個虐待顧欽的人。心中對她先無好感,隻剩滿滿的好奇,目光管不住地多看了幾眼。年輕時大概也是個美人,雖然頭發仍然烏黑,麵色卻不紅潤。人瘦,兩頰凹陷,像是總被噩夢纏身,從來沒睡過安穩覺一樣。手上一串佛珠,時時盤轉著。以晏婉有限的經驗來說,一個求神拜佛的女人不是為家人求平安,那便是想消心中之困厄了。
賀敬蓉正緩緩轉著佛珠,感到了那女孩子投過來的目光。她恨一切的窺探,怕隱藏的舊事為人所知。明知道顧欽不可能告訴她一切,可還是忍不住想,那年輕漂亮的女孩怕是在想她曾經在土匪窩裏的經曆吧……
又有人在剜她的心。痛苦、羞恥、怨悔,還有,恨。
賀敬蓉掀了眼皮,冷冷的目光壓迫過去。晏婉不是個扭捏的性子,但這樣被人毫不遮掩地盯著看,也有些吃不消,隻能微微笑著衝她頷了頷首來化解尷尬。
四姨太依舊拉著晏婉說話,賀敬蓉忽然開口,“聽晏小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年節裏不回家,家裏人也不擔心嗎?不知道家裏還有什麼人?”
話裏話外都是審問,但晏婉摸不透她的意思,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倘若繼續說無父無母,那往後事情揭起來,怎麼收場?如實相告?那她有婚約在身的事情立刻就瞞不住了。那到底要怎樣說呢?
她這邊正在猶豫如何回話,顧欽忽然道:“母親,晏小姐是桑悅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