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歲惟嘉時(1 / 3)

D1Vʼn�不知不覺到了夜幕四合,晏婉動了動酸麻的腰背,一看鍾,竟然快要十一點了。年夜飯還沒準備,本來安排得挺好,但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個人確實打不起勁頭來張羅飯。隨便吃了點點心,外頭逐漸熱鬧起來,鞭炮聲不絕於耳。

晏婉撩開窗簾,玻璃上既能看見虛像裏的自己,又能透過去看到遠處天邊忽然炸裂的煙花。她忽然想起來,竟然忘了剪窗花了。坐到桌前,折了紅紙,拿了剪刀慢慢剪著。

學校位置算偏僻,炮竹聲渺渺的,北風從窗戶縫隙裏鑽過的時候打著哨子。屋子裏不算安靜,牆上的鍾滴滴答答的。房間正中央懸著的那盞電燈並不明亮,昏昏的。她又擰亮了桌子上的台燈,她麵前的這一處亮了一片。

往年都是和嫂子們湊在一處剪窗花,尤其是二嫂,手巧極了,什麼年年有餘、五穀豐登、龍鳳呈祥,還有嫂嫂們最愛的百子嬉春——什麼都剪得出來。晏婉隻會剪最簡單的六角或者八角的團花,和嫂嫂們的一比,簡直寒磣得沒眼看。可嫂嫂們都遷就她,窗戶當中的那一處,定是留給她的。

佟家是大家族,因為長輩管教有方,兄弟之間沒有齟齬,妯娌間相處的也好。女人一多,話自然也多。七嘴八舌地先說說年景,又說說孩子,再說說各家的男人,最後話頭總要落到晏婉身上。

佟家就這一個姑奶奶,也是千人寵、萬人疼的。雖然都覺得武貝勒樣子還周正,人也還說得過去,但也都覺得晏婉若沒定親,就可以慢慢挑挑揀揀,能挑個更好的。

晏婉幫不上忙,也插不上話。被她們說狠了,也害羞,便丟了剪子支起畫架子,要“報仇”:把二嫂的頭發畫支棱起來,把三嫂的細腰畫得像水桶,把五嫂的嫩臉畫得像關公……女人們剪著窗花,她就畫著女人們。心裏難免會想,若不嫁給武貝勒,那她會嫁給一個怎樣的人?

因為沒愛過人的心是空的,仿佛靈感未至的畫麵,特意的一處留白。等著某個人,出現、占滿。

原先習以為常的一切,原也不覺得怎樣珍貴。如今就她一個人了,那些過往都在腦海裏,也變成了一幅畫。

剪完了幾幅窗花,想起春聯還沒貼呢。晏婉拿了漿糊,衝到外頭把春聯給貼上。她嗬著冰涼的手,看著貼好的春聯,念了兩遍,傻笑了許久。

窗花貼到了窗戶上,這昏暗的小屋子也有了喜氣。她望著窗外,歎了口氣,真希望有人陪她過年啊!

還餘下不少紅紙,放著也是浪費,想要再剪幾張,可外頭的炮竹聲忽然密集了起來。晏婉一看鍾,竟然快到十二點了。

她放下剪刀,在爐子上點了兩根線香,拎著買的煙花炮竹到院子裏。尋了根竹竿,把炮竹掛到了庭中的老桂花樹上,點了引線就拋開。自己捂著耳朵聽劈裏啪啦的炸響,心裏也不怎麼難過,還是濕了眼眶。“故園今夜裏,應念未歸人。”

“阿瑪額娘,不孝女佟晏婉遙祝二老身體康健、萬事順意。”晏婉心中默念,然後跪下向北方磕了三個頭。

炮竹炸完了,一地紅紙屑,像飄飛的花瓣,叫這白雪人間有了春意。

晏婉最愛放花,光萬花筒買了十多個,其他什麼百鳥鬧林、金盆鬧月、水晶龍宮,地老鼠、竄天老鼠買了一大堆。她一個一個點過去,眼見那火樹銀花璀璨,也眼見它熄滅於黑暗,這短暫易逝的美啊,真是既讓人向往,又難免染上一點哀傷。

最後隻剩幾個萬花筒了,人在冷風裏也凍得手腳發麻,晏婉索性把剩下的煙花一字排開,用引線穿成一串,然後點了最前頭的那一個就跑開等著。

可等了一會兒不見炸響,隻得又走過去想再點一回。可剛靠近,忽然聽見有人大喊了一句“小心!”

原來那引線上仍有火星,並沒有熄滅,又燃了起來。

晏婉聞聲轉過頭,完全沒有留心她就站在馬上燃放的煙花前。不待她看清說話的人,就被人撲倒了。眼看著要背摔在地上,那撲過來的人忽然身形一側,落地時墊在了她身下。

瞬息間,萬花筒次第綻放。

她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以為是個夢。這人是從天而降的嗎?

那些煙花一叢接著一叢地盛開在他眸子裏,也有千朵萬朵炸開在她心裏。晏婉沒有見過比這更美的煙花了。

她倏爾笑起來,“顧欽,你眼睛裏有煙花啊!”

像銀河所有的星星都落進了你的眼裏。

火紅的呢子大衣鑲著一圈白絨毛領,襯得那一張臉如玫瑰的花瓣般嬌豔。她的麵孔如此的近,他和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因為這寒冽的夜,越發敏感地感觸到了彼此的暖和熱。

他能在這混沌的硝煙中,清晰地捕捉到空氣裏那一絲清甜的氣息。她噙著笑,深深望進他的眸子裏。像是迷失在幻境裏的小孩子,被什麼美麗的東西攝去了魂魄,久久挪不開眼。

他的目光動了動,落在了她微張的雙唇上。她因為興奮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如海浪一下又一下拍打著他。他能聽見血流過時掀起的駭浪,驚濤拍岸,一下一下擊打著心髒,直到叩醒了沉睡的靈魂和男人的本能。

人像是在燒了炭火的房間裏待久了,腦子有些發木,沒辦法思考。呼吸也沉重起來。

顧欽下意識地潤了下幹涸的唇,唇卻更幹了,亟待有什麼來滋潤。她手撐在他胸前,手下是他心髒的位置,便像是心被人抓住了。她壓著他,長發垂到他臉上。癢。手腳無處安放。他不敢隨意亂動,已然是烈火焚身,再一動就怕會火上澆油。

幾乎要失態了。

“晏小姐……能先起來一下嗎?”他努力讓聲音平靜如常。

晏婉被他一問,也覺察出這個姿勢太曖昧。

“哦,哦,對不起!”晏婉手忙腳亂地要爬起來,結果也不知道壓住了哪裏,隻聽顧欽忽然發出一聲沉沉的悶哼聲。晏婉更慌了,“對不起啊,弄疼你的傷了?”

顧欽好不容易坐起身,他躲開晏婉探尋的目光,偏開臉扯了扯大衣遮住了身體,“沒事……”一貫冷靜的臉終於有了絲慌亂。也不知道是冷風吹的還是怎樣,臉瞧著比平日都紅。

晏婉蹲在他一邊,“你說你幹嘛不聲不響地衝過來呀?”她說到這裏,蹙了蹙眉頭,望向校門,“咦,不是劉大爺給你開的門吧?”

顧欽手指蹭蹭了眉頭,有些心虛道:“老人家大概睡了,我不想吵醒人家……”

晏婉嗬嗬笑起來,“哦,原來師座是翻牆進來的。”然後挑了挑大拇指。

顧欽沒說什麼,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雪,走遠幾步從地上拿起酒瓶。

晏婉也站起來,負著手仰著頭衝他笑,“這大過年的,你不在家,到我這裏來做什麼?”

顧欽揚了揚手裏的酒,“今天我值班,下了值,來給小晏老師賠罪。”

還是因為上回的事情?她好像都已經原諒他了,他還記著呢?

晏婉“哦”了一聲,點點頭,“好吧,我接受了。”她歪頭看了看,是瑪歌酒莊的Premier Grand Cru Classé。笑著道:“咦,酒不錯嘛。不會特意買的吧?”

顧欽笑了笑,“抓的一批走私酒,海關拍賣的時候留了一些。”

“哦,原來是公器私用、中飽私囊。”她恍然大悟道。話雖然這樣說著,可她臉上都是頑皮的笑意。

顧欽也牽唇笑了笑,眉目溫軟,“算是吧。這大概就是做軍閥的好處。”

晏婉聽出他的自嘲之意,兩人麵對麵站著,看著對方都笑起來。

顧欽伸手看了看表,“過了十二點了。”

“顧長官,新年好啊,給您拜年啦!祝您來年財源廣進升官發財步步高升。”說著晏婉煞有介事地衝他抱了抱拳。

顧欽也學著她拱手回禮,“顧某也祝晏老師萬事如意,桃李滿天下。”

晏婉不知道顧欽也有這樣不嚴肅的時刻,忍俊不禁。“你吃過東西了沒有?”

“下午隨便吃了一點。你呢?”

“我也隨便吃了點。”

晏婉想,要不要請他進去坐坐呢,會太輕浮嗎,他要是拒絕呢?她冷風裏站久了,鼻子發癢,連打了兩個噴嚏。

“外頭冷,你回去吧。”顧欽說著把酒遞給她。他本就隻是想來遠遠地看她一眼,給她留下禮物便離開的。

晏婉接過酒,咬了咬唇,做了她這輩子最勇敢的事情。但女孩子的自尊心還是會冒出來作怪,所以說出話便有一份她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小心翼翼,“你,要不要進去喝杯熱茶?”

心裏默念,不要拒絕啊、不要拒絕啊……

是應該走的,可是這樣的日子啊,他那顆心也瘋狂地想要一點溫暖。

“那麻煩你了。”

她頰邊笑靨忽現。“不麻煩,一點也不麻煩!”

晏婉覺得自己笑得像個大傻子,她努力抿住唇,怕他看見她唇角藏不住的笑意。她轉過去走到窗台前,“你餓不餓,我還有些臘腸,回頭蒸一蒸,好下酒。”

臘腸配紅酒?這是什麼新鮮的吃法?

晏婉從饃筐裏拎出來了一串臘腸,衝他晃了晃,“燕鋪堂的,可好吃了。”然後又抓了兩個大饅頭,捧了一堆東西推門進了宿舍。

顧欽隨在她身後,到門前的時候停了下,被門邊的春聯吸引住了目光。

“不須著意求佳景,自有良時逢早春。”他心頭微動。有點想笑,有點感動,又怕是自己會錯了意,自作多情。

晏婉已經脫了大衣掛起來,見他還在門外,便望過去,和他有些疑惑的雙眼對到了一處。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他看到了什麼。

那老先生本來寫的是“自有良機逢早春”,她那時候見到“良”字就想到了他,便篡改了。當時還覺得自己文思敏捷,這麼一改也很說得過去,又暗合了她的願望。誰想到會叫他看見?

晏婉鬧了個大紅臉,強撐著假作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問他:“怎麼了?”

那欲蓋彌彰的樣子……原來他並沒有會錯意。

顧欽唇角微微揚起來。很想問一句,把我的名字貼在大門上,是打算做門神嗎?可又怕女孩子臉皮薄,羞狠了要趕他走人的。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走。

白雪人間,煙火紅塵,四麵八方,世人向他緊閉了所有的窗,卻還有一人在這裏為他敞著門。那豔目的紅春聯,隱在字下殷殷的善意,溫暖的鬥室,薑黃色的光,亭亭而立的人——人世裏所有的美好,不過如此。

“唔,沒什麼……字很好。”顧欽邁步走了進去。

晏婉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你也覺得字好,對吧?我在街上瞧見的,覺得字好,就請了一副回來,應個景。”

確實是應景。

屋子裏暖得很。晏婉放下懷裏的東西,走到他麵前,“我幫你把大衣掛起來吧。”

顧欽這才道了聲謝,脫去了大衣和西裝,裏麵剩了件白襯衫和馬甲。他解扣子脫衣服的樣子勾住了晏婉的眼,肩背挺直,腰身收得利落,很容易叫她想起那晚沒有衣服遮掩的軀體……

難怪總不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容易胡思亂想……晏婉燒紅了臉,接了他的衣服匆匆轉身掛到衣帽架上,“屋子裏好像有點熱——你喝水還是喝茶?”

“喝水就好。”顧欽答道。確實有點熱。

她穿了身嶄新的大紅色的洋裙,喜慶得很,應該就是那回她說的過年的衣服。黑色路易跟一字扣漆皮高跟鞋,擦得很亮,和身上的衣服搭得相得益彰。時髦的大方領,將她的頸子完全露出來,一對鎖骨半隱半現。脖子上戴著根金鏈子,這回看得清楚,鏈子上穿著一枚戒指。看那戒圈,應該是男子的尺寸。他不願深想,挪開了眼。

晏婉洗了手給他倒了杯水,指著椅子,“你坐呀,別客氣。”忽見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架上,頓時像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找東西蓋畫布,“私人定製的,不能給人看……”

顧欽很紳士地轉開頭,“我沒看清。”

晏婉將信將疑,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把畫架子挪到了唐素心那邊最不起眼的角落裏。萬一被他看見她畫的是什麼,她還要不要臉了?好在顧欽麵色如常,不大像人看到了自己裸畫時候的反應,那大概是沒看到吧?

顧欽垂首喝了一口水,緩緩咽了下去。雖然沒看清,卻還是看見了一些。畫上是個男人,沒穿衣服的男人的背影,縱橫背部的傷口裏開滿了花。旁邊應該還要再畫什麼人的,隻是沒畫完。

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些微妙,自打門一關上,晏婉的心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是盤絲洞裏的女妖精,好不容易把唐僧誆進了洞,激動又忐忑。想吞了,不舍得,還怕嚇著他。可她好像還是隻沒有道行的小妖,根本不知道如何下嘴——

佟晏婉,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呀!

晏婉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她必須找點事情做,才不至於胡思亂想。走到五鬥櫥邊抱了大漆攢盒,放到他麵前,“你先吃點點心墊一墊,我來熱饅頭。不知道你愛吃什麼,不過每種都要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