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顧欽的藥真有奇效,晏婉按著他的囑咐,先冷敷再熱敷、用藥,幾天後就活蹦亂跳起來。臨近年末,也沒什麼教學任務,尤其她這種教副科的,學生懶散應付,課上都拿著其他主課的書在複習,她一個人認真也沒辦法。
雖然也知道這份工作做不了多久,但她還是想真正教點什麼給學生。見學生沒什麼上課的興趣,便絞盡腦汁琢磨教案,最後決定臨時添幾節名畫賞析課。
肖碧君很支持她的想法,隻是畫冊多是西人原版,價格昂貴。學校從教育局裏拿到的經費有限,大都是社會捐贈,也批不出這麼一筆經費出來,隻能她自己想辦法。晏婉隻能厚著臉皮賒了賬,先買了畫冊然後再想辦法還上。
向前北地三省最叫人說道的佟家六格格,比她樣貌更出眾的有,比她更有名氣的有,比她家世更尊貴的也有。但若說哪個姑娘的嫁妝比她豐厚,就絕無可能了。要不是從小就定了親,那提親的人得繞定州城排三周。
但現在晉州女中的晏老師卻捉襟見肘得很。晏婉向前從未覺得有錢是怎樣了不得的一件事情,現在真是體會到了一貧如洗的艱辛了,像真了窮困潦倒的藝術家。
待腳能走路了,晏婉先去漢明頓畫廊看了看自己的畫。她多畫人像,還是西方傳統的那種肉感的女性或是宗教人物。但這種畫在晉州並沒有什麼銷路,一時也賣不出去。紅裙子也做好了,可她現在沒錢付尾款,隻得先拖著。若年前畫賣不掉,那也隻能穿著破棉襖過年了。想想還真有點慘。
好在肖碧君先前替她攬了個活,給戶人家的太太畫肖像。定金早收了,還花光了,現在隻能盡量爭取早日畫完,早日拿到全款,這樣畫冊的錢差不多就能還清了。
周日一大早,晏婉早早起了床。主人家不住城裏,在城南半山的一處宅子裏。雖然住得不近,但城南頗有些達官貴人的宅邸,路修得好,黃包車也還算好叫。
晏婉到了地方,見是棟西洋的花園別墅。摁了門鈴,報了名姓,有下人領著進了花廳,先請她休息喝茶。意外的是陸續又來了四位年輕的小姐,大家互相一打聽,才知道都是來給主人家畫畫的。
過了半晌,女主人出現了。三十多歲,圓盤臉,麵皮白皙,一雙丹鳳眼看著極其柔媚可親。她梳著整齊的發髻,上身穿了件湖色朱地海牙紋的元寶領大袖襖,下身是條黑色織花的裙子。走路很慢,看得出來是裹了小腳。
管家向眾人介紹,“這是我們太太。”
幾個女孩子本坐著喝茶,這會兒都站起身向她問好。
桑儀擺手同眾人招呼,叫她們坐下,接過丫頭遞來的茶,緩緩道:“各位小姐也都知道要來做什麼了吧?”
大家點點頭,但都有疑惑,為什麼不僅請了自己,還請了其他的人?本以為想要畫油畫肖像的,怎麼也該是個時髦的太太,可這裹著小腳的女人,一看就是傳統賢良淑德的保守女子,怎麼也來湊這個熱鬧?
搞藝術的,難免都有些心氣兒,有些人臉上就不大好看。但晏婉同她們不一樣,她就是缺錢,心不高、氣不傲,所以含著笑聽著。
桑儀將眾人的表情都收盡眼底,微微笑了笑,“外子姓曹,大家盡可以稱我做曹夫人。說來我同外子結婚許多年了,也沒有一張全家福——都怪我,我這人瞧著照相機的閃光燈,就能嚇沒了魂兒。所以才請了各位小姐過來,幫我們畫一幅全家福。之所以請了這麼多,也不是故意要冒犯各位,不相信各位的實力。不過是因為聽說你們畫西人油畫的,有什麼寫實主義、野獸派、印象畫派,又是什麼立體主義的,簡直聽昏了頭。”
桑儀笑著揉了揉額角。她聲音輕柔,人也沒什麼架子,眾人都放鬆了精神,也都跟著微微笑起來。
“我呢,也沒什麼要求,就要畫得像一些便足夠了。至於什麼主義不主義,各位小姐自己拿捏吧。”
幾個女孩子聽她說得外行,忍不住開口糾正,同她說起各種繪畫的表現手法的不同,努力想要表現自己的博學多才。晏婉沒有出風頭的打算,既然主人不過要“像”,那於她來說就是最簡單的事情了。心裏沒有負擔,所以就捧著茶吃著點心,笑眯眯地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話。
桑儀從小管家,又管著曹家一大攤子,自有識人的本領。她含笑聽著女孩子們的談話,也把各自的性格摸得七七八八。
看時間差不多了,桑儀叫管家去請曹司令和兩位小少爺。有下人替各位小姐支起事先準備好的畫架子。顏料畫筆怕她們不趁手,都是請她們各自帶來的。
曹司令四十開外,中等身材,麵容剛毅。他穿了身鴉青色的長衫,手牽著兩個男孩子進來。兩位少爺五六歲的樣子,看著一般高,隻是一個胖些、一個瘦些,雖不大像,卻是雙胞胎。桑儀晚育,過了三十也才得了這麼一對男孩。
桑儀見曹司令來了,起身迎過去,客氣地同他寒暄,多謝他撥冗前來,又理了理他的衣服。
曹司令是個行伍出身的粗人,穿長衫也不大自在,好在隻要坐著就行。他年輕時遭人暗算,身受重傷,得了桑儀相救。飛黃騰達後,曹司令就上門提親。求娶了幾回,終於是將桑儀娶回了家。結發為夫妻,曹司令極其愛重這個夫人。外頭逢場作戲也有,但卻從來不會弄人進門。桑儀料理家事勤勤懇懇,向來也沒什麼要求。難得這回說想畫幅畫,曹司令便也痛快地應了。
幾個女孩子各自開始作畫,晏婉在最靠窗的那一邊。顧欽到花廳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她。窗外冬日的太陽格外柔軟,在她身上鋪了一層的暖光,整個人也是暖融融的。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她在光影裏,成了一幅剪影。
桑儀畏冷,曹家這處宅子本就是修來叫她療養的,暖氣燒得很旺,大家穿得都單薄。明明花廳裏千嬌百媚,可顧欽的眼睛好像就隻能看到她一個人。旁人都成了畫布裏的背景,模糊得斑斑點點。
晏婉穿著件半新的茄紫色長裙,時髦的馬蹄領,領口和袖口都綴著寬蕾絲花邊。領口開得大,露出精致的鎖骨。脖子間戴著根金鏈子,鏈子上墜著東西,瞧著像是一枚戒指。
為怕顏料髒衣服,她腰上係了圍裙,下身的洋裙膨起,尤顯得腰身不盈一握。勻稱修長的小腿被長裙遮著,可顧欽仍然覺得看得見似的。
海藻般的電過的長發搭在胸前,沒有絲毫怯意的玲瓏曲線若隱若現。她鬢邊卡了一對鑲了水鑽的發夾,每一次移動,都帶來一片斑斕的光影。她同大多數身材瘦削的女孩子不同,身骨勻亭挺拔,很有一種健康活潑的美。
晏婉此時正用畫杖支著手臂作畫,神情專注投入。那認真的樣子,和他從前見到過的所有的模樣都不同。顧欽已經忘了去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這個問題,隻是靜靜地看著,如同在欣賞一幅動人的畫。腦子裏忽然閃過蘇轍的一句詩,“誰令南飛鴻,送汝至我旁。”
長久的精神集中讓晏婉站得脖子發梗、背發酸。完成了一部分,她停了停,左右扭了扭脖子疏鬆筋骨。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一道視線投在身上,抬頭去尋,竟然看到了顧欽。他今日也沒穿戎裝,黛藍色細格子西服,雙手插兜,嘴裏銜著一支煙靠在門邊。
兩人目光對到一起,互相點了點頭。
晏婉這下有些走神,下筆也慢了,總是偷偷看他。他沒再望向自己,目光一直盯著軟椅上的一家四口。晏婉不知道他們的關係,但他望向那一家人的樣子,那眼神,有點叫人心疼。
桑儀也瞧見了顧欽,衝他招招手,“良時,你來了。”
顧欽這才掐滅了煙,走過去同他們夫妻問好。兩位小少爺早就坐不住了,見了顧欽都飛奔過去,大叫著:“舅舅、舅舅你來啦!”顧欽張開手臂,把衝過來的兩個小孩一手抱了一個。
那胖胖的小少爺瞧著可真不輕,就這樣一下被抱起來了。竟然是曹夫人的弟弟,晏婉咬了下唇,原來是叫“良時”嗎?
顧良時。
桑儀心疼顧欽前陣子受傷,叫兒子們都下來。她也轉向那些畫畫的女孩子,“這是我弟弟,顧欽。”
顧欽微微頷首,算是一個招呼。
幾個女孩子看到這樣周正的年輕男子忽然出現,都飛紅了臉。
桑儀的用意太明顯了。顧欽過了二十六,一點也沒有成家的打算。她這個做姐姐的著急,見他不肯張羅,便自己張羅起來。之所以找畫畫的女孩子,也是深思熟慮過的。顧欽人沉默,話不多,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說好聽了,是老實;說不好聽了,是木訥、不解風情。她曾問過他的意思,可他隻是笑笑,說自己負擔不起另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還是不要耽誤旁人了。
桑儀有些懂他的意思,可又不大懂。母親那裏沒有給過他家庭的溫暖,為什麼不自己組建一個溫暖的家庭呢?婚姻大事,實在經不起拖。她細細想過,兩個人最好能互補。內斂些的人,最好配個性子活潑又有些才藝的,人生一輩子那麼長,這樣才不會悶。
會樂器的女孩子,怕他嫌吵;愛跳舞的女孩子固然很美,但總要到外麵去交際。顧欽雖然會跳舞,卻並不熱衷,回頭大約女孩子要嫌棄他不體貼。畫畫的女孩子嘛,安安靜靜的,耐得住寂寞,同他最合適。
隻要沒有公務,顧欽每周日早晨這個時間肯定過來看她。桑儀想,利用畫畫的機會,大家彼此先弄個眼熟,有看對眼的,再慢慢相處,總是會有好結果的。
桑儀拉住顧欽的手,“大姐照不得相,這才請各位小姐來給我畫畫。回頭畫完了,你替大姐看看哪幅好。若入得了你的眼,回頭咱們姐弟倆也請她們畫一幅。”
大姐的用意太明顯,顧欽看破不說破,微微笑著同桑儀和曹司令說了會兒話,又逗了會兒外甥。因有公事同曹司令談,兩人便先去了書房,眾人就先畫桑儀和小少爺們。
桑儀不能久坐,兩個小孩子更待不住,不過畫了兩個小時人便散了。曹家不在鬧市,外頭黃包車不好叫,桑儀叫人安排了家裏的車送小姐們回去。一輛車撐死了也就塞得下四個女孩子,晏婉心裏有事,便主動留下來等著車送完了其他人再走。
桑儀為了觀察這些女孩子,一直陪到了最後。不過家裏事多,總有人過來請她的主意。這會兒又有管家過來問她年裏請客的名單和錢糧事項。這是私事,不好當外頭人麵前交代。桑儀叫晏婉先坐,她去去就來。
晏婉心裏一直在琢磨會是誰打了顧欽。曹司令嗎?不像。雖然是姐夫,但也應該管不著顧家的事。那曹夫人知道弟弟挨打嗎?看情形姐弟感情很好,不可能是姐姐打的。
兩個小少爺,胖的那個是哥哥,叫曹文清。瘦的那個是弟弟,叫曹文舉。小少爺們都得了桑儀的交代,讓他們仔細瞧瞧畫畫的小姐們,看最喜歡哪一位。兩人謹記著母親給的任務,也不走,一邊玩自己的東西,一邊偷眼瞧晏婉。
晏婉家裏兄弟多,哥哥們結婚早,孩子也多。她既有姑奶奶說一不二的威嚴,又懂得多,性子也活潑,很同孩子處得來。不知道這兩個小鬼頭為什麼總在偷看自己,心裏莫名一動,莫非顧欽在他們麵前提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