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欽的車駛到了顧府門口,早有人先去通知了二夫人,車一停下就湧過來一群人。
桑悅拉住顧欽的袖子,怯怯地說:“欽哥哥,我腳還疼。”
顧欽望了望車外的人,安撫地笑了一下,“沒關係,回去叫奶娘給敷點藥就好了。”說著下了車。
桑悅目光繾綣地望著他,期冀著他抱自己下來。顧欽卻像沒看到一樣,轉身同吳正說了兩句,吳正忙叫了兩個力大的婆子來。桑悅沒辦法,隻得由著婆子扶進屋去。
府裏下了死命,誰也不許將桑悅的事情傳出去。怕姑娘臉皮薄,府裏人也都默契地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像是她出去玩了兩天回了家一樣。
高玉英笑中帶淚,雖然看見桑悅帶傷而歸時難免對顧欽不滿,但到底是人平平安安回來了,一時也來不及發作顧欽。
桑悅洗漱好後半靠在床上,高玉英拉著她的手又哭又笑的,她隻是垂著眼睛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高玉英隻當她還在生氣,也不好多說重話,最後拍了拍她的手,“乖乖,早點休息,睡一覺就什麼都好了。你呀,也別急著回學校,多休息幾天,啊?”
桑悅置若罔聞,等高玉英嘮叨完了要離開時,忽然問:“欽哥哥走了嗎?”
高玉英沾了沾眼角的淚,有些意外桑悅會突然問起顧欽。整個顧家的人除了桑儀,大家跟顧欽都不算親厚。桑悅性子跳脫高傲,對顧欽有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兩人之間一直客客氣氣,但也不怎麼親近的。怎麼突然問起他來了?
“哦,可能還沒走,我下去看看。你找他有事?”
“對,我有幾句話要跟欽哥哥說,娘,你替我把他叫過來。”
高玉英滿腹狐疑地下了樓,顧欽此時已經上了車,車剛駛出大門,她硬叫人攔住請了回來。顧欽隻當桑悅要問程義川的事,想了想,這事總要有個了結,便下了車去了桑悅的房間。
他敲門進去,避嫌地敞著門。桑悅卻道:“欽哥哥,你把門關上吧。”
有陣子沒見過麵,桑悅比先前瘦了一些。此時穿了件藕粉色的睡裙,大約是坐姿的問題,露出了一半鎖骨,顯得人尤其嬌弱。房間裏的水汀燒得很熱,空氣裏有很穠麗的花香。
顧欽蹙了下眉頭,隻把門半掩住,並不關死。“你有事要問我?”
桑悅拍了拍床邊,“欽哥哥,你坐過來。離那麼遠,你能聽見我說什麼嗎?”
顧欽走過去,卻並沒有坐在她床上,在離她床一人遠的地方站住,“你是要問程義川吧?他人消失了,目前還沒找到……”
“我不想知道他的事情!”桑悅忽然提高聲音,情緒激動。
顧欽眯了眯眼,審視地看著她。
桑悅也覺察到自己反應過大,臉上浮起一個虛弱又愁苦的笑,“欽哥哥,我們不說他好不好?我隻是想跟你說一句謝謝。”
“自家人不用這麼見外。”他的聲音雖然溫潤,卻一貫冷然,仿佛絲毫沒有沾染上這房間裏的溫度。一開口就不給人留可寒暄的餘地。
畢竟沒熟悉到那個程度,桑悅動了動唇,仿佛是在思忖下一句該怎麼說。
趁這個空檔,顧欽道:“我還有公務要處理,你好好休息。”說著就要走。
桑悅卻忽然從床上坐起身,衝過去想從身後抱住他。顧欽聽見身後動靜,對方的手還沒觸到腰,便是抓住了她手腕,反手一擰將人摁倒。
桑悅根本料不到會這樣,嬌呼一聲。
顧欽聞聲忙鬆開手,“對不起,以為是人偷襲,下意識的反應。你沒事吧?”
桑悅就勢半撐著身子,帶著濃濃的哭腔,“欽哥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賀敬蓉雖是大夫人,可早不管家裏事。為了名正言順地管家,高玉英就被抬成了平妻,所以顧桑悅和顧鉞同樣是家中的嫡出。因家世好,樣子也出挑,很是有些清傲脾氣的。
從前桑儀一直瞞著顧欽的身世,一直到被賀敬蓉抓住時,他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孤兒,那會兒才八九歲吧。賀敬蓉把他關到大宅的一間黑屋子裏,三天三夜,滴水未進。後來賀敬蓉也進來了,點亮了一盞油燈,他才看清楚那屋子的條幾上供奉著一個牌位,上麵寫著“愛子顧鈞之靈位”。
賀敬蓉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身世。他被告知的真相,並非出自大人的開誠布公,不過就是為了一份天長地久的折磨。鈍刀割肉,肉亡血盡,苟延殘喘地活著去償還生而有罪的債。那是他人生麵對的第一場毒打,來自他的生母。
顧欽閉了閉眼,把這一段記憶給逼回到角落裏,不想再想起。
後來快餓死的時候,是來玩捉迷藏的桑悅發現了他,顧帥這才知道他的存在。桑悅爬上老帥的膝蓋,抱著他撒嬌,“爸爸,你們不要打那個哥哥了,他好可憐的!”
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顧欽將桑悅扶了起來,“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永遠都是我妹妹。沒有人會瞧不起你。不要擔心,事情都壓下去了。記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桑悅捂住臉哭了起來,“欽哥哥,我,我真的好害怕啊,你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顧欽背上的傷因為剛才那一下又裂開了,他腦子裏閃過昨夜那雙手輕觸時的酥麻,人就有些煩躁。
他轉過身打開門,對樓梯口守著的張鐵成道:“張副官,叫人再加一個班,加強防護。跟吳叔說,晚上多派幾個婆子丫頭輪著在三小姐門口守著。”交代完了方才走進來,“沒事了,不會有壞人的。你好好休息吧。”說完掩上門走了。
桑悅臉上柔哀的表情緩緩消失了,對著他離去的方向將唇快咬出了血。
晏婉喝了一肚子冷風,人都快凍成冰棍兒了才摸到了晉中女中的校門口。她背靠著牆喘氣的功夫,校門口停下來一輛黃包車,下來個年輕女子。她付了錢,一抬眼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你不是生病住院,請了幾天假嗎?我還說去找找你住哪間醫院,怎麼這麼快就出院了?到底是生了什麼病?”來人正是她同宿舍的同事,曆史老師唐素心。
唐素心二十八九歲,人成熟穩重又熱心,平素對晏婉也十分照顧。
仿佛見了親人,心裏的一份委屈變成十分。晏婉吸著鼻子,強顏歡笑,“哦,是胃痛。其實也沒什麼大礙,想著這會兒大家教學任務都挺重的,不想麻煩別人幫我代課,就回來了。”
唐素心見她一瘸一拐的,關心地俯身看了看她的腳,“腳怎麼了?”
“沒事兒,崴了一下。”
“呀,這可大可小的,我扶你進去。”
唐素心扶著晏婉回了宿舍。宿舍的陳設本著實用簡單的原則,家具不多,不過一人一張床、各自的桌椅,衣櫃和五鬥櫃兩人分用。房間正中央是個帶煙囪的洋煤球爐子,這會兒上頭還溫著兩個地瓜。
晏婉正是又冷又餓,聞到地瓜香簡直像餓狼。她瘸著腿跳了幾步過去,還沒碰到地瓜就被唐素心拍開了手。“天天教小朋友要講衛生,你這做老師的怎麼就給忘了?別急,沒人同你爭,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每天我都烤兩個,特意給你留的。等著,我給你倒水洗手洗臉。”
晏婉笑得眼如彎月,“謝謝素心姐。”
唐素心幫著她洗手洗臉,換了身睡衣。脫了襪子一看,因為走了太遠的路,腳腕已經腫得老高了。
唐素心皺起眉,“這可不行,還是去醫院處理一下吧?”
晏婉剛從醫院裏出來,怎麼願意又回去?她擺擺手,“沒事沒事,休息兩天就好了。”
唐素心還是不放心,“那我給你拿跌打水揉揉吧?”說著起身去翻藥水,翻了半天沒找到。
“沒有就算了,我身體結實著呢,過兩天準好。”晏婉不以為意道。
“那可不行。你等著,我去別的老師那邊借借。要是借不到,就去街口藥店買一瓶回來。”
“素心姐,不用這麼麻煩了。”
唐素心不理會她,又弄了盆熱水,“你先泡泡腳吧,爐頭上還有熱水,水涼了你就加熱水。小心別燙到手了。”說著拿了圍巾穿了大衣出門了。
晏婉坐在椅子上一邊泡腳,一邊吃地瓜。甜而軟糯的地瓜入了口,人就舒服地長歎一聲。胃暖了,人也暖了,好像心裏也沒那麼難受了。等到一個地瓜吃完了,還不見唐素心回來,看來其他的老師也沒有藥。
腳泡得舒服得不舍得出來,她伸手拿了本雜誌隨便翻著,忽然聽到了敲門聲。
大概是唐素心忘了帶鑰匙。晏婉連水都來不及擦,光著腳丫子就跳到門邊,笑著道:“哎呀,這回不說我是小迷糊了吧?素心姐,你也有忘帶鑰匙的一天呀!”
但打開門,門外的人同她具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