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驚詫的忘了縮回腳,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地在腫痛的腳腕上移動。掌心有薄繭,抵在皮膚上有種清晰的砥礪感,像有人在她心上不輕不重地磨著。他的掌心和她皮膚之間是一層薄水,兜不住,從腳腕上滑落下去。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呼吸都停下來了。
手掌熱了後,顧欽又用雪搓涼手,再一次覆上來,冰得她一顫,唇間泄出了一聲嚶嚀。
“抱歉,弄疼你了?”
“啊?哦,也不是很疼。”就是麻了。
晏婉腦子發昏,胡言亂語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好,我再輕點兒。要是疼了,告訴我。”
……
“還要多久?”
“很快就好。”
她沒辦法開口說話,咬著唇,微微屏息,怕呼吸聲太大。雖然不大懂喘息聲意味著什麼,可本能的覺得那聲音,不大正經,顯得輕浮。會褻瀆眼前人的規矩。
晏婉能感覺到他是個很克製的人,手隻在傷處,未曾越界分毫。就像醫生和病患,即便麵對麵,即便他探觸了人身體最隱秘的器官,也不會叫人感覺到被冒犯,或者生出兩人有了親密關係的錯覺。
冷靜、疏離、尊重。
但那種坦坦蕩蕩的克製,就感覺,很欲。想讓人壞了他的金剛不壞之身。
怎麼總有些見不得人的念頭……晏婉慌得把半張臉埋進膝蓋裏,藏著。再不說點正經的事兒,她都要被自己的念頭嚇瘋了。
“顧長官……”
聽出來她下頭還有話,顧欽隻是揚了揚眉,示意她說下去。
“你沒必要這樣……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啊?”
“……”
其實是有點的。除了不可選擇的出身,顧欽自問這一生沒負過誰。但在看到那一小塊蛋糕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負罪感。從來沒有人這樣珍視過他的東西,無論是身後的傷,還是送出去的、目的不純的蛋糕。就那一小口,像舍不得吃掉的,被隆重地安置在盒子裏。可被踐踏了。
看他沒說話,晏婉接著道:“你不要覺得有負擔啊。那天夜裏我幫你上藥,是因為我想,不是你要求的;你利用我去找妹妹,”她頓了頓,“是因為你是哥哥,找到她是你的責任。我們隻是出發點不同,站的立場不同而已。你也隻是做了你應該做的。所以,你根本不欠我什麼。”
顧欽依舊在替她冷敷。他平常話不多,也會要求下屬盡量言簡意賅。所以很少有人會同他說這麼多的話。這麼溫柔的理解。溫柔到,他必須遠離,才不會去貪戀。
他人生的那一日裏,體會到了從孤兒到有母親的欣喜若狂,但轉瞬就感受到了被母親徹底從情感上遺棄、剝離的痛苦絕望。人本就是無欲則剛。這世上很多時候,隻要沒有貪念,就不會懼怕失去。
“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夏天挖工事掩體的時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見過。”顧欽低低一笑。
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那能一樣嗎?她是學畫的,即便是看了光著身子的男人,那也是崇高的、純潔的藝術需要,誰也沒權利指摘她。但他看女人的腳……算了,不能想這個。難道挖戰壕的還有女人嗎?拿她的腳同士兵的腳一起作比喻?還是說剛才她挽著褲腳的樣子,就像個要去挖坑的?是笑這個?
晏婉心裏就沒這麼亂過。
但所有因他而來的委屈,莫名的都因為這句話煙消雲散了。她明白他在竭盡所能地對她好,雖然這份“好”,太客氣、也疏離。
晏婉再也繃不住了,眉梢眼角都攀出了笑意。雖然並沒有說什麼,可又好像說了很多,仿佛是兩人達成了某種諒解。
“你的傷怎麼樣了?”晏婉終於把這個最想問的問題問出來了。其實也才過了沒多久,但好像又過了很久。那些她傾心照顧過的傷口,就像自己養過幾天的孩子,哪怕給了人,此後餘生都還會認定是自己孩子,總想知道他的現狀,有沒有被人虧待。她有這個權利的。
“還好,沒大礙。”
“那還叫沒大礙呀,那什麼叫有大礙?”
顧欽真的停了停,認真思考了一下,“大約是生死吧。”
他打過無數的仗,都說手裏的權力越多,人越眷戀生。可他看慣了生生死死,反而將生與死也都看淡了。
同當兵的人說生死,實在是個沉重且不吉利的話題。晏婉換了話題。“桑悅還好吧?”
“嗯。休息幾天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你也要多休息,傷口要留心,不要弄發炎了。叫人給你煮黑魚湯喝,不要喝酒,不要吃辣,不要吃發物,多吃水果。”她仿佛很懂。“自己的身體,自己要愛惜。不管怎麼樣,都不要讓它受傷。就是受傷了,也要小心照顧它們。”
水壺的蓋子被熱氣頂了起來,撲撲地響。像誰定了的鬧鍾,到了時間就得將眼前的一切都停止。
晏婉將腮邊落下的頭發別到耳後,動了動已經麻得沒有知覺的腿,“應該差不多了吧?”
顧欽點點頭,把她的腳輕輕放下。晏婉指了指盆架,“盆裏有幹淨的水,還有肥皂。”
趁他洗手的空檔,晏婉站起來拿了茶具。“我其實也不怎麼喝茶,怕綠茶澀,平時也就喝一點白茶。顧長官不介意吧?”
顧欽洗幹淨手,“客隨主便,隨意就好。”
晏婉衝了一杯茶給他,顧欽接過來慢慢啜了一口,綿軟甘醇卻不澀口。他緩緩喝了半杯。
喝完一杯就要走的。
“你餓不餓?地瓜吃不吃,可甜了。”
晏婉其實是沒有東西招待他,連攢盒都是空的。手上的錢都資助了那對小情人,她這個月連零嘴都沒買。她號稱北地三省嫁妝最豐厚的老姑娘,如今真是寒磣極了。但他穿著西服,吃地瓜好像也有點不像話。
晏婉自覺有些失禮,悻悻地笑了笑,“大概你吃不慣這種東西。下回請你吃好的。”
顧欽眉頭挑了挑,俯身從爐麵上拿了地瓜,慢慢剝了皮,咬了一口。溫熱而軟糯,撫慰了空蕩蕩的胃。
“沒有,很喜歡。”小時候用來果腹的東西,其實並不大愛吃。可今天這個,卻很甜,和記憶裏的都不一樣。
……
唐素心拎著袋子站在門口,尷尬得手腳都沒地方安放。她到的時候,正是他們一遞一句說著疼不疼的時候。她要是這時候衝進去就太不解風情了。晏婉什麼時候有了男朋友的?她倒不是什麼封建頑固,隻是不知道這年輕的姑娘有沒有經驗,別被人騙吧?
她不好一直在那裏聽人家牆角,外頭又冷,隻好去了其他教員的房間,穿著衣服湊合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才回家。
開門的時候真怕撞上不該撞見的場麵。好在房間裏沒有異樣,晏婉睡得正香,不知道夢到了什麼,臉上有著甜蜜的笑容。兩頰粉撲撲的,嬌甜可人。
早飯是豆漿油條。晏婉吃東西不大挑,隻要喜歡吃,並不在乎是路邊挑子上的,還是高檔西餐廳裏的。這家的油條她尤其愛吃,隻是今天明顯有點心不在焉。
唐素心瞥見她紅潤的雙唇,像是被滋潤過一樣,腦子裏又想起那男人“疼不疼”的聲音,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挪開了目光,又給她碗裏加滿了豆漿。
“今天油條炸得不好嗎?”
“啊?哦,沒有,很好吃啊。”晏婉回過神,剛才一直在想在她腳腕上移動的那雙手……
“哦,你知不知道教英文的吳麗芳下學期不來帶課了,她懷孕了。也真是的,應聘的時候信誓旦旦,投身教育事業,暫時不要孩子,過兩年再說。誰知道這麼不小心,意外就來了。前幾天就要辭職,可這期末了,到哪裏找人去?人是我介紹的,現在弄得我措手不及,瞧我這幾天還到處在物色下學期的新老師……對了,你知道孩子怎麼來的吧?”
晏婉吃完了一根油條,又拿起另一根,聞言笑起來,促狹道:“孩子不都是父母從外頭撿回來的嗎?”
看她笑得調皮,唐素心反應過來她在逗自己,笑著拍了她一下,“臭丫頭,跟你說正事兒呢。女人那,有了孩子就被束縛了手腳。所以,要不要孩子,幾時要孩子,還是最好有個打算,千萬別弄出個意外。”停了停,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狀作隨意地說:“你知道有種東西可以讓女人不想生孩子就不生孩子的嗎……”
唐素心覺得自己已經說得不能再更露骨了,但晏婉似是沒聽見一樣,一邊嚼著油條一邊傻笑,唇角都沒有落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