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穿著一套三件的深藍色細條紋西裝,黑色的領帶,雪白的襯衫顯得人格外整潔幹淨。偏分的油頭微微上攏,因為沒戴軍帽,能將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沒穿戎裝的時候,竟然是這番蘊藉溫致的貴公子派頭。晏婉瞥見他身後有個看著沉默寡言的便服年輕人,胳膊上托著件黑風衣,似乎是顧欽的侍從官。
盡管她不否認被他的模樣迷了眼,但白日裏受的委屈卻清晰地騙不了人。笑意也從臉上消失了,“顧長官來做什麼,不是人都抱回家了嗎,我這裏可沒有你妹妹。哦,來要錢的吧,你等下,我還你。”
現在,委屈變成了惱怒。她生氣了需要人哄,偏偏眼前這個人是不可能的,所以更惱。
顧欽從顧府出來,聽張鐵成彙報了程義川的事情。在快說完的時候,張鐵成才隨口提了一句,晏婉下午的時候摔了一跤,好像摔得不輕。顧欽快速忙完了手上的緊急公務,找醫官要了些外傷藥,問了晏婉的住處。但坐在車上就隱隱嗅到濃重的香氣,是從桑悅身上的沾過來的。他隻得先回了趟自己的住處,洗漱換衣。晏婉是教師,他不好堂而皇之地帶著兵過去,是以換了身便裝,不想給她添麻煩。
顧欽對晏婉的冷嘲熱諷視若無睹,轉身對章拯道:“你先去車裏等我,我同晏老師說幾句話。”
作為顧欽的貼身侍衛長,留長官單獨和“危險分子”在一起,並不是明智的做法。但顧欽的姿態很堅決,他的命令也向來說一不二。章拯快速看了晏婉一眼,這才說“是”,然後離開了學校。車也是普通的民用轎車,停在了背街處。
晏婉歪頭看著章拯離開,心裏犯嘀咕,有什麼話還要支開旁人?一轉臉又看到顧欽,覺得分外紮眼。打扮這麼漂亮,是從桑悅那裏來的吧?想到此處,便沒什麼好臉色給他,“我同師座可沒什麼好說的!”
晏婉抬手就要關門,卻被顧欽的手撐住了。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她那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一樣,忽然牽唇笑了笑,本是盯著她的目光垂了垂,“地上不涼嗎?”
晏婉低頭一看,剛才因怕洗腳時弄濕睡褲,褲腳卷起來一直卷到了膝蓋。鞋子也沒穿,兩條白皙的小腿就這樣裸露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
晏婉不是那麼保守的人,夏天的裙子比這個更短的也有。可她衣冠不整地站在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麵前,怎麼都叫她有點慌。麵上就有點燒,“我……”
“抱歉來得唐突,不知道你已經要休息了。我在外頭等會兒,你穿好衣服我們再說。”大約怕驚擾了旁人,他的聲音放低了一些,也放緩了一些。那聲音在這寒冽的天氣裏,顯得格外溫和。說完,退了兩步,替她掩上了門。
晏婉臉紅得更厲害了,忙又跳回房間。幹什麼啊,她又不是沒穿衣服。討厭,真討厭,妹妹不是找到了嗎,還找她做什麼?秋後算賬,給些警告?對,就是來要錢的。
她心裏亂糟糟的,人也手忙腳亂。胡亂洗幹淨腳,放下褲腿。這會兒也來不及穿齊整了,隨手拿了條毛線披肩披在身上就打開門。怕自己太磨蹭,門外已經沒了身影。她才不是怕他走,隻是想知道這人到底要做什麼而已。
門打開了,人還在,心仿佛落了回去。
他半垂著頭在吸煙,白色的煙自修長的指間升騰,像誰在冬夜裏低聲絮語時呼出的一口氣。人若靠近些,那熱息就會撲到臉旁一樣。
沒料到她這樣快。見門開了,顧欽摁滅了煙,緩緩抬頭。房簷下一盞昏暗的燈自上而下撒著散漫的光,他的眸子隱在眉骨的陰影下,也似這無邊夜色,格外深沉。
說來晏婉並不大喜歡聞煙草味,可不得不承認喜歡看他抽煙的樣子,她很少能在一個男子身上,尋到這種寒爐對雪烹香茶般的優雅。更別說,他是個帶兵的人,手上有過多少人命,恐怕他自己都數不過來吧?她應該有點懼意才對,可她竟然不怕。
她本想就這樣站著說話的。可外頭寒氣重,她瞥見他白皙的手泛著紅,有點不落忍。讓他進屋,還是不讓他進屋,這真是個問題。
在顧欽不可察覺的天人交戰裏,有一方速戰速決地取得了勝利。
“請進吧,地方小,多包涵。”晏婉退開兩步,讓了他進來。
顧欽走進來,迎麵就是一陣暖,擠走了一身的寒涼。他頭一回進陌生女孩子的房間,這房間同桑悅的房間很不同,寒素得很。
“我聽張鐵成說,晏老師下午扭傷了腳。我給你帶了點藥。”說著,放了一個小提袋在桌上。
桑悅也扭了腳,是用不完拿給她的?她是撿人殘羹剩飯的人嗎?才不稀罕他的東西。
晏婉淡淡地“哦”了一聲,“謝謝,沒什麼大礙,不勞顧長官費心。”
語氣不大好。
顧欽剛才就看到她的腳腕了,腫得像個熟透的桃子,膝蓋也烏青,不是沒什麼大礙的樣子。猜測她還在惱被跟蹤的事情。
下午抱著桑悅出去的時候,顧欽就看到了地上被壓扁的蛋糕盒子,裏麵的蛋糕隻剩一小塊了。不知道怎麼,他覺得於情於理他都得去看她一眼。不管她發多大的脾氣,他也必須受著。
顧欽摸了摸領帶結,“能倒杯水給我嗎?”他是真渴,忙到這會兒,真的連杯水都沒喝。房間這樣局促,溫度又這樣高。
晏婉再有脾氣,教養還在,該有的禮儀不會少。她“哦”了一聲,起身去倒水。暖水瓶都是空的,連水壺裏都沒水了,剛才都拿來泡腳了。“沒水了,你坐,我去找其他老師借瓶熱水去。”
“有自來水嗎?”
“啊?哦,有的。”
“在外頭?”
“對,出門往左走幾步,那邊有個水龍頭。”
顧欽點點頭,走到爐子旁俯身提了空水壺,“你等一會兒。”說著就出了門。不一會兒提著水壺進來,把壺放到了爐子上。“等水開了,我喝杯水就走。”然後尋了張椅子坐下。
房間裏確實太暖了,兩人離爐子又近,額上沁出了汗。顧欽的手放到西裝的紐扣上,卻停了一下。“我可以脫掉外套嗎?”
晏婉剛才的目光一直在他手上,猛地聽他問起,心頭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哦,顧長官請自便。”她卻是不自在地緊了緊身上的披肩。
顧欽脫了西裝,折起來搭在椅子靠背上。裏麵是一件修身馬甲,襯得腰身尤其好看。晏婉想起昨晚摸過的地方,手忽然又麻酥了起來。怕被他瞧出端倪,兩手交握在一起,不安地揉著。
“傷處處理過了嗎?”
“沒什麼事,過兩天就好。”
他向前傾了傾,看了看她的腳腕。她不習慣被人盯著腳,下意識地往後縮。
“冰敷過了沒有?”
“啊?沒有,剛才泡了會兒腳。”
顧欽卻忽然起身,順手拿了她的洗腳盆出去了。
腳盆裏還有水……
晏婉都沒來得及叫住他。看他端了自己的洗腳水,比被他瞧見光腳丫更叫她難堪。偏她連發作都來不及。可莫名就有點生氣,氣自己怎麼就落了下風?還有,這麼不愛惜自己,也不套件衣服再出去?
沒兩分鍾顧欽又進來了,盛了一盆白雪。“剛扭的傷,先冰敷,過了明天以後再熱敷。那個活血化瘀的藥,等熱敷完了再用。晚上睡覺的時候把腿墊高,好得快些。”
他來就是要說這個的?她什麼都做不了,隻有“哦”的份兒。晏婉是個遇剛則剛的性子,旁人同她一軟和,她就也沒了骨頭一樣。
爐火那麼旺,可這水怎麼就不開呢?人和水一樣,一點一點煎熬著。隻是水還平靜,她心底卻咕咕地在冒熱氣。做什麼對她這樣?他剛才也是這樣體貼地同桑悅細細交代嗎?
顧欽交代完了,然後看著她不說話。
晏婉心虛地眨了眨眼睛,“怎麼了?”
“會嗎?”
“什麼?”
“冰敷。”
“哦,會、會。”晏婉忙彎腰把那雪盆抱起來擱在小凳子上,然後想也沒想就把腳往雪堆裏插。
但臆想裏的冰涼未至,腳卻落進了一個溫涼的手掌裏。
顧欽也沒料到自己會去托住她的腳。這不過是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自然而然的動作。他曾經被賀敬蓉在雪地裏罰跪過一夜,知道這夜雪能有多冷,不是誰的骨頭都受得住那份刺骨的寒涼的。他隻是下意識地不想她被傷害到。
但現在這個狀況也有點出了他的掌控,騎虎難下了。刻意叫自己去忽略那纖細光潤的觸感,才能讓聲音顯得平靜如常。“不是這樣的……禮尚往來,我幫你吧。”
他一手托住她的腳,一手將椅子拖得近了些。在膝上墊了毛巾,才將她的腳放下。坐定後先拿掉了袖扣,卷起了袖子,抓了一小把雪在掌心裏融化,然後用冰了的手慢慢地在她傷處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