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鶴寒燈(1 / 3)

晏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四周一片昏暗。她母親說過,佟家六格格最出挑的不是樣子生得好,是心寬。無論多大的事兒,無論在哪裏,都吃得下、睡得香。

因為睡得太香了,以至於她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睡在哪裏,是北地巨富佟家豪奢的園子裏,還是晉州女中寒素的教員宿舍裏。

房間裏沒有點燈,外頭的路燈透過窗紗射進來,將桌前那一片照出一片繾綣,如夢似幻。晏婉暈乎乎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坐起身。起得太猛,身下有些不適。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上麵有字。揪著衣服歪頭看了半天,才看清上麵印著“晉州仁愛醫院”。竟然是在醫院裏。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發了什麼事情,顧欽要抽她鞭子,結果她忽然來了月事。對,活活嚇得月事提前了。

她的小日子本來就不好熬,大夫說她什麼“中氣下陷不能固血,肝不藏血而血妄行”,總之,稍不留心就犯毛病,所以一直在吃調理的藥丸。這幾天忙桑悅的事情忙昏了頭,藥也忘吃了,給顧欽這麼一嚇,直接嚇出了血崩。

她捂住臉,真是丟人啊!不過現在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畢竟醫院好過牢房。等過了明天,桑悅和程義川就能搭船離開晉州了,到時候她再告訴顧欽也不遲。這樣自己自由了,桑悅也自由了。

她這邊正打著小算盤,忽然聽見走廊裏的響起腳步聲,她忙躺下去裝睡。片刻門開了,有人走進來。說話聲不大,但因為夜裏安靜房間又小,她聽得很清楚。

“她怎麼樣?”是顧欽的聲音。

“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就是女人家的病,來得有點凶。給打了止血針,輸了血,睡到現在了。”然後一小段靜默,那人又說:“還沒醒呢?怕是嚇狠了。我叫醫生給她打了針鎮定劑,大概也管點兒用,瞧著還能再睡兒。可算是安靜了,您不知道,牢裏兄弟們的耳朵都快給她嚎聾了。”

晏婉咬著唇腹誹,難怪胳膊疼,原來趁她睡著給她紮針了。

“桑悅有消息嗎?”

“我們去這女老師宿舍看了,什麼都沒找到。連夜問了她的幾個同事,都說她是孤兒,這邊也沒有親戚。”

“找到單據之類的東西沒有?租房租車之類的。”

“這,倒沒怎麼留心。”

“再去找找。城門封死了,他們出不去,隻能走水路。大小旅店都打了招呼,他們住不了酒店,隻能在民居。這女老師怕是被程義川利用了,很有可能是以她的名義租的短租房。去找找單據。”

“是。”

晏婉心中一咯噔,他猜對了。當時桑悅和程義川試了幾次出城,都被城門嚴密的盤查給嚇了回來。六國飯店的房間,也是她定的,本隻打算落個腳等著船。那船是日清公司的私人郵輪,有私人碼頭,不受晉軍轄製,誰想到顧欽會這麼快就找過去。當時程義川叫她同時租了間短租房,說是以備不時之需,誰想到真用上了。

那租房的合同就在她宿舍裏,她記得好像放在了衣櫥大衣的口袋裏,這些人應該沒那麼容易發現吧?或者希望他們能發現的晚一些,這樣桑悅就已經逃出生天了。

她這邊胡思亂想,那邊聽見顧欽道:“幫我要點紗布和消毒止血的藥水。”

“師座,您受傷了?”

“不是,拿過來就好。”

“那今天還回去嗎?”

“天快亮了,不回了,我就在這兒待一會兒,回頭直接去軍部。”

然後晏婉又聽見一些細微的動靜,最後是一聲很輕的關門聲。

顧欽擰亮了床頭的小燈,調到最暗的光。

是間雙人病房。晏婉睡了一張床,另一張床是空的。但兩張病床也不過相隔一個床頭櫃的距離。

晏婉等了很久,不見動靜,偷偷掀開了點被子,從縫隙裏偷看他。

男人坐在病床上,背對著她。

他待在這裏幹嘛,難道是心虛內疚了要給她守夜?他要不把自己逼這麼狠,她能血崩嗎?一說這個她就生氣,所以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人本是靜靜坐著,忽然動了。那動作,似乎是在脫衣服?

晏婉腦子裏警鈴大作,下意識就想找可以自衛的東西。可一轉念,他是不喜歡女人的,那好像也沒什麼可怕啊。但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又是從小被寵到大的,總是有些沒來由的自作多情。謹慎點總沒錯的。所以還是緩緩伸出手,把床頭櫃上的煙灰缸偷偷摸進了被窩裏。

顧欽解了外套紐扣,脫外套的動作很慢。此時不用偽裝,所以放任自己的軟弱,去慢慢消化那皮肉之痛。

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同樣的皮肉之痛,卻會因為施暴者的人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痛感。就好像,他從小在軍營裏,受過無數的傷,刀傷、劃傷、槍傷、摔傷……痛嗎?也是痛的。隻是那痛來得很幹脆,不拖泥帶水。痛便是痛了,痛過了也便好了,他自己也不大會再去想。

可這一日賀敬蓉給的傷,在無人的靜夜裏卻顯得特別的痛一點。似乎是,那背後所有的皮肉都自動和他的心勾連到了一處。似乎是皮肉在痛,扒開皮肉,真正被淩虐的地方其實是心。他也是有心的,但他不肯去承認這一點。

雖然桑儀一直照顧他,卻也不是日夜陪伴在身邊。絕大部分時間,他就像被丟入原始的森林裏的孤兒,靠自己赤腳肉拳尋找生路。在弱肉強食的叢林裏,他最不能依仗的,就是人心。

燈光雖不明亮,晏婉卻也看得清他背後縱橫的傷。雪白的襯衫已然襤褸,又被血染透了。那畫麵,晏婉得死死捂住嘴才能叫自己不驚呼出來。

顧欽緩了口氣,開始脫襯衣。衣服和皮肉粘在了一起,分開時又像經過一回毒打。直到整個後背裸露在空氣裏,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噴張的肌肉,縱橫的傷口,那種視覺的衝擊,叫晏婉完全挪不開眼。

顧欽的頭動了一下,晏婉忙放下被子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沒再聽見動靜,又偷偷掀開被子偷看。他的手裏多了一麵鏡子,似乎是先前掛在牆上的。他一手拿著鏡子,一手給自己上藥。

藥水碰到傷口時,她聽見極微弱的吸氣聲。就,讓她也跟著揪起心。

繪畫是光影與色彩的藝術,他坐在這光影裏,成了一副倫勃朗親筆畫出的穠麗的油畫。修長的手指在一點一點擦著傷,人在燈影裏,孤寂難描。

她望著他,如窺見池邊傷羽鶴,天外獨孤鸞。

晏婉看得失了神。她的那顆心呐,仿佛忽然被什麼東西重重一擊。怎麼就忽然酸脹脹、濕漉漉的呢?

顧欽一直以為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個人不能辦得到的,直到開始受刑,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無論怎麼努力都做不了的。自己給後背上藥是件吃力的事情,費了老半天的勁,有些傷口還是無法處理。不過也不是頭一回了,他知道,就算了置之不理,傷口總也有愈合的一天。

人很疲乏,他從外套裏摸了煙,垂首點上。緩緩吸了兩口,偏了偏頭,“拿過來吧。”

晏婉被他突然出聲嚇得一顫,人反射性地縮回被子裏。

“不是醒了嗎?”

他從鏡子裏看到她一直就那樣杏眼圓睜地在窺探他。他隻是懶得理會罷了。

晏婉看再也裝不下去了,隻得把頭從被子裏鑽出來,抿著唇看他。

他又說了一句,“是你送過來,還是我過去拿?”

“什、什麼?”晏婉剛才根本沒留心他說的是什麼。

“煙灰缸。”

晏婉大窘,臉也發燒。不情不願地把煙灰缸從被窩裏掏了出來,伸手遞給了他。

水晶做的煙灰缸,該是冷的,接在手裏卻有一絲暖意,比他的手熱。那是女孩子身體暖熱的東西。

顧欽將煙灰彈落,知道她是病人,不好聞煙,隻抽了小半根提提神便撚滅了。

反正被識破了假寐,晏婉索性頂著被子盤腿坐在病床上,隻露了一張臉,看他又開始給自己上藥。忍不住問:“你打敗仗了?”

“我從來不打敗仗。”漫不經心又有點自負的口吻。

呃,她竟然覺得很可信。

“那誰打的你?”當兵的,挨槍子兒見得多了,挨抽的可不多見。何況,他是師長嘛,誰敢抽師長的鞭子?

“妹妹不見了,我這個做哥哥的找不到,可不就得挨打?”很淡然的語氣。

他不過是沒有應付她好奇心的力氣,隨便說說,不想再讓她問下去。他是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醒過來的,再想穿衣服也來不及。

晏婉沒來由心裏抽疼。在此之前,她從不認為自己錯,可現在她忽然也不確定了。她幫助桑悅追求自己的幸福真的對嗎?如果個人的幸福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那麼得到的那份幸福,真的就是幸福嗎?那麼到底什麼才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呢?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軟綿綿的腔調讓顧欽擦傷的手頓住了,不知道她竟然會道歉。為什麼會道歉呢,這一身傷很煞風景吧?

“是我抱歉,不知道你會醒這麼快。我這就走。”說著就要起身穿衣服。

“沒事沒事,你不用走!”晏婉發了急,人從被子裏鑽出來,聲音也高了起來。未幾發現了自己失態,忙緩了聲音道:“你慢慢弄吧,不著急的。”

人不知怎麼就到了他身後。現在,那些傷口看得更清晰了。世上最昂貴的色素都調配不出的猩紅,觸目驚心,撼人心魄。

“我幫你吧!”她脫口而出。

顧欽是真累了,心神俱疲,鬼使神差的也不知道怎麼就同意了。或許因為此時夜太深,外頭太靜,人好不容易放下的防備,沒有力氣立刻就收攏起來。也或許因為,見過她血流不止、命懸一線的樣子。

中國的文字,有些看似平凡無奇,咀嚼一下,就總能咂摸出十分的深意。譬如,同病相憐。

這四個字出自《吳越春秋》,說的是楚國人白喜因祖父被害出逃到吳國,想和伍子胥聯手對付楚國。旁人覺得白喜此人野心勃勃心機太重,問伍子胥為什麼要相信他。伍子胥道:“同病相憐,同憂相救。”因為他的父親伍奢和白喜的祖父白州梨,都曾同為楚國大臣,也都是被費無忌設計殺害的。他們都是背井離鄉亡命天涯。

因為有著相同的痛苦和經曆,才能懂得對方的痛苦,生出同情而放下許多芥蒂。同病相憐,這其中是旁人不可揣度出的苦痛,即便這份“痛”並不相通,但所生出的那份“憐”卻是一樣的。是一座封閉的孤城,願意敞開自己世界的一條縫隙,悅納那個讓他心生憐意的過客,暫做歇息。

顧欽裸著背趴伏在病床上。

緊實而發達的背部肌肉,如獻祭的貢品般呈現在晏婉麵前。每一處的隆起和凹陷,都和她曾經解構過的人體肌肉走向重合,有一種蓬勃噴張的動感,像是米開朗基羅的雙手才塑造出來的健美的肌肉群。

寬闊的肩,沒有贅肉的光滑線條自上往髖骨方向迅速收縮。

這樣細的腰……

雖然沒看到正麵,晏婉卻也能在腦海裏勾勒出他發達的胸部肌肉。她比尋常人更能敏銳地捕捉和欣賞人體的美,但那都是呈現在畫布上的。眼前的這具身體,於傳統意義上的美之外,竟然讓她體會到了那收斂禁製在身體深深處的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西人總愛說人生來有罪。原來人心底裏都長著不見天日的毒草,不自知的邪念。像伊甸園裏的毒蛇,誘人墮落。誘著人去親手扯掉道德倫理的束縛和裝飾,叫人想要去摧毀和蹂躪那無上的聖潔莊穆與自製,然後張開懷抱,笑納他的脆弱和依戀,給他如母、如情人般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