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晏婉你莫不是瘋了!”可恨鐵不成鋼裏還有一絲欲望滿足的竊喜。
晏婉這一覺睡得很沉,睜開眼看了一眼鍾,竟然睡到了下午一點了。她一清醒過來就去看隔壁的病床,可那病床上空空,隻有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和枕頭。能想見那人離開的時候是怎樣地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而擠得她心裏滿滿當當的,不過是一場不期而遇的夢。
佟晏婉,你是豬嗎,怎麼能睡得這麼死!晏婉抱著膝,咬著唇。這討厭的失落感是從哪兒來的呢?
門被推開了,有醫生和護士進來,給她做了檢查,道她身體沒有大礙,今天就可以出院了。人走後就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魁梧男子,晏婉記得他是跟在顧欽身邊的,似乎是他的副官。
張鐵成拎著一隻三層漆木食盒,先同她打了招呼,然後將食盒放到了桌子上,一層一層地打開,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
頭兩層不過是些清爽易克化的飯菜,第三層拿出來的卻是個包裝精致的小紙盒子。竟是一塊栗子蛋糕。“晏老師,這是我們師座給您準備的,這好久沒吃東西了,也餓了吧?”
這一小塊栗子蛋糕,還沒入口,那份香甜就已經在心底蔓延起來,把將才的那份失落也趕走了。他什麼都沒說,她竟然懂了他的心:不送整個蛋糕,是因為她說過要把蛋糕留到生日吃;送這一塊,是他對於她遺憾的彌補。
這份道歉,就很溫柔。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心哪?晏婉很餓了,可這一小塊蛋糕她舍不得吃得太快。怕吃完了,就像沒得到過一樣。
“晏老師,您先吃著,回頭覺得沒大礙了就能回家了。衣服都給您洗幹淨烘好了。住院費您也不用操心了,我都辦好手續了。”
晏婉詫異,“你們不關我了?難道……你們找到桑悅了?”
張鐵成隻是微微一笑,“那和您沒什麼關係。您吃完東西就回去吧,這幾天沒上課了,也挺耽誤孩子們的課吧?”
放下了東西,人走了。晏婉對著擺了一桌子的東西卻也吃不下去。她躲到窗邊,看張鐵成了上了車離開,這才匆匆穿上衣服。除了來時穿的那套洋裙,竟然還有落在飯店裏的大衣、手套和幾塊錢。這人真是心細。
晏婉收拾妥當,瞥見桌上還剩下一口的蛋糕,想了想,又把那口蛋糕裝回了盒子裏,重新包好。她拿著盒子匆匆出了醫院,在醫院門口叫了輛黃包車就往東城去。那裏是桑悅的落腳點,她真怕他們被抓住了。
張鐵成的車出了醫院沒幾步就停了下來,他下車小跑到轉角處一輛停著的汽車邊,“師座,晏小姐叫了輛車往城東去了,兄弟們已經跟上了。”
顧欽點點頭,“跟緊了,這回不要跟丟了,別讓她發現。”
“是!”
“還有,”
張鐵成等了一會兒,顧欽方才道:“你們行動的時候,不要傷到她。”
張鐵成領命下去,在布置任務的時候,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疑問。“不要傷到她”,是哪個她?桑悅還是晏婉呢?
黃包車在城東觀音巷裏七拐八繞的,終於停在一間不起眼的民居前。晏婉付錢下了車,假裝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四下裏看了看,確定沒人了,才上前敲門。
等了半天,不見人來,她心中踏實了一些,或許是已經走了。正當她轉身的時候,卻似乎聽見了院子裏有動靜。晏婉心頭一跳,怎麼還沒有走嗎?她又返回了門前,壓低聲音叫:“桑悅,是你們嗎?怎麼還在這裏?”
裏麵沒有人回話,但四下裏忽然衝出許多號人來,一群人破門而入。
晏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繼而終於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又急又氣,正要跟進去,一個士兵用槍杆子橫攔在她麵前,“晏小姐請留步,不要叫我們為難。”
很好,原來都知道她是誰,原來就是做好的一個局。是她傻,放鬆了警惕,被人利用了還不自知!
張鐵成帶著人進了院子,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守住了前後出口。本就是個麵闊三間的小房子,沒什麼可搜的。站到房前,張鐵成提高了聲音,“三小姐,我們來接您回家了。”然後帶人進了屋子。
晏婉在外頭幹著急,怕他們起了衝突傷了人,實在等不下去了,衝破那士兵的阻擋,一路小跑進去。因為張鐵成先前交代過不能傷人,那士兵也不敢真的開槍,隻是在後頭追她。晏婉跑得太急,一不留神絆倒在門檻上,整個人摔了進去。下意識想護住蛋糕盒子,讓落地的姿勢更加不堪,不僅摔到了膝蓋,腳腕也扭了一下。
腳腕膝蓋傳來刺骨的疼,可她也顧不上自己,掙紮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疾步往裏間去。
桑悅靜靜地坐在床沿,雙手攥著衣角,低眉垂目,看不清表情。隻有她一個人。
“三小姐,回去吧,二夫人在家都等急了。”張鐵成好聲相勸。
晏婉衝近幾步,“桑悅,你沒事吧!”
桑悅聽到這個聲音,眼皮跳了一下,然後緩緩抬起頭。
晏婉張開手臂,護雞崽一樣擋在張鐵成麵前,“你不能把她帶走!”
這簡直是要和人拚命的架勢啊,難怪顧欽說不要傷了她。這種麻煩的女人,應該弄個麻袋往她頭上一套,打暈了抬走。
張鐵成還未開口說話,忽然聽見桑悅說:“晏老師,我要回家了。”
晏婉詫異地回過頭,桑悅和她目光對視了一下。那眼神,怎麼說呢,有很多的情緒,隻是晏婉還沒看懂的時候,桑悅移開了視線。
“張副官,我們走吧。”
張鐵成心裏大叫,老天終於開了眼哪,這祖宗好歹願意回家了。最近軍裏多少大事小事,為這姑奶奶的破事,忙得一眾人都沒休息好。
“是,好!”張鐵成高興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欽哥哥來了麼?”
“師座就在外頭。”
“你能叫欽哥哥來嗎,我腳扭了。”
張鐵成覺得桑悅有點怪,但又說不大出來哪裏怪,但還是叫人去請顧欽來。不一會兒就響起軍靴頓地的聲音,顧欽帶著人走了進來。
他一進房間就看到了晏婉。
晏婉雙目含怒,狠狠地瞪著他,是那種被欺騙、被利用後,最無能為力的瞪視。但顧欽目光隻在她臉上停了一瞬就挪到桑悅的臉上。他走過去,柔聲問:“你沒事吧?”
“我的腳扭傷了。”說著,桑悅把右腳從鞋子裏伸出來,腳腕果然紅了。
“我扶你出去。”顧欽遞出手去。
桑悅卻抓住了他的手,眼眶裏蓄滿了水,“欽哥哥,我腳疼得厲害,你能抱我出去嗎?”
晏婉剛才滿腹的怒火不知道怎麼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她抿住唇,把那句差點脫口而出的“你的傷”給死死壓回去了。
顧欽遲疑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晏婉看到他俯身的時候人微微頓了一下,把人抱起來的時候,肩膀也有幾不可見的微顫。很疼的吧?那麼疼,還要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嗎?
顧欽抱著桑悅,盡量不靠近,卻又不能摔了她,姿勢別扭,一直抱到了車上。
晏婉終於咂摸出自己心裏的那點感覺是什麼了,酸的,還有點澀。
是為誰呢?因為桑悅嗎?她為了這兩人付出這麼多,結果桑悅先放棄了。為顧欽嗎?他自己不心疼自己,輪得上她心疼嗎!隻是他不愛惜自己,慢待了她昨夜精心嗬護過的傷口,無異於辱沒了她的心意。她又是何苦來哉?
等人都走了,晏婉動了動腿。膝蓋上有密密匝匝的刺痛,腳腕也腫了,這些痛讓她的紅眼眶變得事出有因。她挪著腿往外走,路過門口時看到地上的蛋糕盒子。盒子已經癟了,蛋糕也不能吃了吧?撿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呢?
那個不成型的蛋糕盒子,她竟然看出了滿懷的悵惘低徊。張開的盒子,像一張在嘲笑她的大嘴。她步履蹣跚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小醜。
顧欽把桑悅抱上了車後,又低聲安撫了幾句。坐進車之前看見了挪著步子往外走的晏婉,她垂著臉,看不到表情。大約很生氣吧?他做事從未在意過旁人的看法,但今日這份利用,他有點愧意。
顧欽招手叫來了張鐵成,吩咐了幾句。張鐵成點頭稱是,然後給他關上車門,叫司機開車。
聽見汽車引擎聲漸遠的聲音,晏婉才抬起頭。北風冷颼颼的,吹過去,白煙散了,一點餘溫也不留。
張鐵成走到她麵前,“晏老師,我送你回去吧?”
晏婉咬著唇,覺得有點憋屈,又覺得自己矯情。但心底綿密的委屈騙不了人,像是一顆心被人踩了個稀爛。
她搖頭,“不用了,晉州女中就在附近,我走幾步就到了。”
張鐵成又勸了幾句,晏婉始終拒絕,態度堅決,最後他隻得帶人走了。
晏婉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往晉州女中去。
冷,真冷。還在小日子裏,又冷又煩躁。晏婉緊了緊大衣,還是覺得冷風直往骨頭裏鑽。
她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裏,受這份兒罪。她回北地不好嗎?佟家是皇親,雖然大清沒了,可佟家人慣會做生意,自爺爺輩就在北地治下大大的產業,並沒受到多大的衝擊。她順風順水地長到十幾歲,因為喜歡畫畫,跟著位俄國的宮廷畫師學畫。旗人家的姑奶奶嬌貴得很,佟老爺、佟太太什麼都由著她。她說去俄國學畫,二話不說地就去了,誰也不敢說她。
等從外頭回來,眼瞅著就二十一了,這年紀放哪都是老姑娘。她從小就定了親,男方是個貝勒爺。兩家人也走動,算不上盲婚啞嫁。隻是到了外頭,眼界開了,想得就多。那武貝勒人也算標誌規矩,可惜房裏有個收用許久的丫頭。那兩人如膠似漆,好得跟個什麼似的。武貝勒約她去聽戲,那丫頭就站在他們中間。晏婉也不知道是台上的戲好看,還是身邊那倆人的眉來眼去更好看些。他們也膩歪她,覺得她是個脾氣頂大的姑奶奶,娘家五個兄弟,家底也厚,又愛畫光屁股的洋人。這種女人娶了做太太,男人要受一輩子的氣。
晏婉想了一想,這樣嫁人沒意思。和旁人共用一個男人,她做不到。留了書信、拎著箱子說跑就跑了。
晏婉沒有目的地,骨子裏浸染了一份藝術家的浪漫,想著天大地大,江河萬裏,不去走一遍有點對不起自己。於是隨便買了張火車票,就開始了她流浪藝術家的旅程。
隻是她的豪情壯誌還沒機會舒展,在火車上就被人偷光了錢。她大手大腳慣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她還看什麼大好河山?怎麼活都成問題。
也算她運氣不壞,同車廂的正是晉州女中的校長肖碧君夫婦。晏婉極會逗孩子,一路上同肖碧君的女兒處得極好。晏婉因怕家人找來,改名換姓,說自己是個逃婚的,因此得了同情和鼓勵。肖碧君便將她帶到了晉州女中,甚至還幫她弄了戶籍檔案。大好河山暫時是看不成了,也隻能先教書,攢了錢再做打算。
晏婉就是在中學裏認識的程義川。程義川是教體育的老師,人高大帥氣又文質彬彬。她無意中知道了他同桑悅相愛卻為家庭反對的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幫他們出逃。為此把幾個月的薪水都搭進去不說,還預支了半年的工資。現在程義川不知所蹤,桑悅也回了家,她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