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鶴寒燈(2 / 3)

晏婉呆呆地看著他的後背,手指從傷口上方虛虛掠過。她不敢觸碰,是怕碰疼他,也是怕會驚動那份破碎的華美。

總不見她動手,顧欽微微回頭,“抱歉,嚇到你了吧?”

晏婉回過神,“哦,不,沒有,沒有的事。一點都不可怕……”

她還是放任自己的指尖落在了他背上,他身上的肌肉微微一縮。

她在?不是在處理傷口……

醫院裏供著暖,但實在稱不上暖和。病床的床單也泛著涼意,裸露在空氣裏的後背,更是在漸漸喪失溫度。但相觸的指尖,那麼輕,那麼柔,帶著她的體溫,滾燙。仿佛在撫慰,想要熨平所有叫囂著的皮開肉綻。又像是一個畫者,頂禮膜拜在一幅絕世名畫前。

背上的肌肉跟隨著那指尖的滑動,不可控的一陣痙攣。

他接著聽見一聲歎息般的呢喃,“很美……”

很美?

顧欽不知如何應對。因為已經把自己最醜陋和脆弱的一麵交托了出去,此時索性放任自己放鬆了身體,靜靜地等著。

晏婉收拾起情緒,拿了藥水開始給他消毒。藥水碰到傷口,泛起大量的白色泡沫,很快又染成了紅色。

“疼嗎?”

半晌才聽他說:“不疼。”

這個問題問的人太少,以至於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

晏婉並不相信他,偷眼看他的表情。他側著頭,因為眉骨高,側臉的線條極其好看。頭發有些淩亂了。眉頭微微蹙著,睫毛不算很長,有一個微微向上的弧度,安靜地守護著漆黑的瞳仁。此時的目光裏有種有疏離的軟弱,如秋霽後的寒星。

“是你父親打的嗎?”她忍不住輕聲問。

他沒有父親,他的養父兩年前中風躺在了床上,雖然還活著,卻再沒起來過。顧邦成雖對他不算親近,卻也從未責打過他,隻把他當作屬下一樣對待。不算慈祥,卻還公正。若再深論起來,對於殺子辱妻的仇人之子,顧帥算得上仁慈。

他也曾無數次想過,若是他,他會怎樣?會怎樣呢,無非是手刃仇人,斬草除根。所以,對於顧帥,他有仰慕和尊敬。這份仰慕和尊敬,也變成了他對於顧家的義務和責任,雖死難辭。所以才會在顧鉞出事後,不顧流言蜚語接受了代理軍長的職務,支大廈於將傾,不僅挽救了快要全軍覆沒的晉軍,甚至擴充了軍隊和轄地。

但落在旁人眼裏,無非就成了鳩占鵲巢、狼子野心。雖然顧鉞表麵上同他還維持著兄弟的體麵,但他知道,顧鉞心底未必不會有同旁人一樣的想法。畢竟猜忌的種子落下,無需澆水施肥,它自己就能生根發芽。隻不過也許隻是長成一根雜草或者一棵參天大樹的區別。顧家成年的兒子,不過他們二人而已。

但他無需同人解釋什麼,他問心無愧。

顧欽不說話,晏婉以為自己猜對了。

“那就是被你爹打啦。你也別太難過啊,挨打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我大哥,快四十的人啦,還一樣挨我阿……阿爹的鞭子。”“阿瑪”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她暗暗吐了吐舌頭。

似乎是為了怕影響旁人,她的聲音刻意地放低了。算不上嬌軟的嗓子,卻自帶一番輕快柔和,那語調裏的真誠,讓聞者信服於她所說的一切。

顧欽微微合上眼,靜靜聽著。在她絮絮叨叨的聲音裏,傷處竟然不那麼疼了,甚至有了難得的困意。

他背上不僅有新傷,還有陳年舊傷,好些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隻是因為沒找到妹妹就打成這樣嗎?或許會有其他的原因吧?還是說,別人都以為他對桑悅有不倫的情感,他卻沒辦法分辯?晏婉記得桑悅說過,這個哥哥性格古怪,二十大幾了,不交女朋友也不結婚。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家人知道你不喜歡女人嗎?”她忍不住又問。

顧欽怔了一下,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為什麼這麼問。想起是白天自己說過的話。但那時候不過是不想讓桑悅同他扯上關係,壞了她的名聲,才故意那麼說,誰知道她當了真。

他的沉默就像是默認。

晏婉覺得自己發現了事情的真相。雖然吧,這人挺凶的,但是也有點可憐。可她知道憐憫是對驕傲者的褻瀆,便努力不把那份憐憫流露出來,故作了輕鬆的語調。

“我不會笑你的,你也別太當回事。其實吧,我四哥先前也同個唱小生的伶人不清不楚的。開始家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他一時興起,以為過陣子他心思就淡了。誰曉得四哥背著家人跑去退了婚,把爹娘給惹怒了。”

“他們斷了他的花銷,把他關了起來。我呢,看他不吃不喝魂不守舍的太可憐,就把自己的私房錢全給了他,叫他們跑。結果,哎,被抓回來了。那小生吧,心氣也高,不堪折辱,就投了河。四哥因為這事兒沒再同家裏人說話,一個人跑到莫斯科去做生意了。逢年過節也不回來。”

“我吧,雖然不太懂,但有時候又覺得能理解。就好像我們看一幅畫,無論是西人的油畫,還是國人的寫意,按理說從筆法、構圖、調色,到光影的處理方式,都是不一樣的。可隻要是一幅好畫,給你的美感是一樣的。我想,人的感情也是這樣的,隻要是真情,就是相通的,沒什麼應該不應該,對或不對。”

原來不是頭一回資助別人私奔,是個慣犯。顧欽想。

但她這樣認真地安慰自己,令他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也覺得,有點暖。本是無需同她解釋的,但今夜的他,有點不想辜負旁人對他的好,於是歎息般無奈地說:“小晏老師。”

“啊?”

“我不喜歡男人。”

這下輪到晏婉訝然了。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那世界上豈不是隻有一種人叫他喜歡了?

感到她手上的停頓,顧欽立刻就猜到她在想什麼了,所以在她問出來之前補了一句,“也不喜歡不男不女的。”

……

這,可就有點獨特了。

晏婉探頭看了看他,他闔著眼睛,阻斷了一切可以窺探他心事的途徑。但晏婉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是沒有心的?或許被什麼人傷過吧,被傷害過的人,往往把自己武裝成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模樣,其實不過就是因為對那些傷害無能為力。

晏婉此時不僅看到了他背後的明傷,仿佛也觸碰到了他隱秘的體無完膚的心。腦海裏各種虐戀情深的戲,一出一出地往外冒。以至於隻能緊緊咬著唇,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說中他的傷心事。

靜靜地為他把傷口都處理完了,晏婉把東西收拾好。染了血的紗布堆了一小堆,看著相當觸目驚心。見顧欽似乎要起身穿衣,她忙摁住了他的肩。指上一滑,心頭顫了一下。強穩住語氣:“你別急著穿衣服吧,回頭又蹭傷了。就這樣晾著好得快。”

其實是不爭氣地想再多看兩眼。

怕他猜破用意,晏婉清了清嗓子,坐回了自己的病床上,冠冕堂皇地說:“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們學畫的時候,比你穿得更少的都見過。”

……

竟然是見過大“世麵”的。

他隻是怕唐突她。畢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他倒無所謂什麼,隻是不希望旁人因為他而受無謂的牽連。

但今夜啊,是不一樣的。這一日他脆弱的不堪一擊,脆弱的毫無還手之力。生母的厭惡與唾棄,生而有罪的宿命,收走了他所有的堅強。他並不想自憫,但那人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柔軟的善意,他舍不得拒絕。

晏婉偷眼見他又俯趴回去了,使勁抿住想要上揚的唇角。她怕被他瞧見,假裝去打量四周,目光落在了牆上的鍾上,然後輕輕的“啊”了一聲。

“怎麼了?”顧欽終於開了口。

“都過了十二點了。我生日還沒過呢,就錯過了。好生氣哦!我在法蘭度定了個栗子蛋糕,還沒去取呢。都等了一年了,沒吃上,又得再等一年。”

難怪說等了一年,是盼蛋糕吃嗎?

“蛋糕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買到吧?”

晏婉苦著臉,“不是啊,最喜歡的東西,就要留到最好的日子裏享用。要是每天都吃,就不稀罕了,那我拿什麼去慶祝我的好日子啊?”

女孩一肚子歪道理,顧欽決定不和她爭。

“雖然你送我來了醫院,可你欠了我的生日蛋糕你知道嗎?”改天給她做一回模特還回來。她心裏默想。

顧欽“嗯”了一聲,依舊閉著眼。

“噯,我說你這個人,我都告訴你我生日了,女孩子生日是隨便說的嗎?你就不能對我說句好聽的嗎?”

“說什麼?”

晏婉跳到他床邊,趴到他麵前,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生、日、快、樂。”

仿佛有人在他耳邊說給他聽一樣:生日快樂。

從來沒人同他說過生日快樂,他心頭震顫,緩緩睜開了眼。

女孩子的臉近在眼前,呼吸交接,有很輕柔的暖氣一陣一陣撲到臉上。近到能看清彼此的身影。如身陷三千大千世界的化境,他靜靜地望著她,想辨清她是不是佛祖的一縷慈悲幻化成的妄相。

在俄國那幾年,看多了深目高鼻藍眼珠,晏婉越來越能欣賞東方人的美。他五官線條並不鋒利,卻也棱角分明。尾部下垂的單瞼有種特有的精致和韻味,內斂而含蓄。

他什麼都沒說,忽然緩緩地牽起了唇,對她笑了笑。似幽澗冰裂見水光,抬頭春山在望。

晏婉被他的目光攝住了心神,她看到自己在他的瞳仁裏。她像被法器收服的尚未得道的小妖,失了言語,失了意識,不可反抗。

等意識到自己看得太久時,她立刻往後退了退,坐回自己的床上。臉上像被人點了火,發起燒。為掩飾自己的尷尬,用一副教學生的口吻,“說啊……說С ДнёмРождения也可以。”

“是什麼?”

“俄文的生日快樂。噯,你想不想學,我教你吧?”見他不回應,又嘟囔,“噯,你這個人真是的,學一下嘛,又能怎樣?我是很好的老師呢,包管你說得比莫斯科人還地道。”

不是妄相。

他的眼睛半闔起來,唇角卻是一直揚著。

那溫柔的笑意啊,晏婉摸摸自己的額頭,怎麼有點頭暈呢?

過了好一會兒,旁邊的人響起均勻的呼吸聲。竟然,睡著了?

晏婉癟了癟嘴,她的話是催眠曲嗎,就那麼催眠啊?她可是本年晉中女中優秀教師的候選人呢。這麼無趣嗎?真叫人喪氣。

晏婉頹然地躺了回去,一翻身又看到他寧靜的睡顏。她看了一小會兒,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撐開他病床尾的被子,搭在他的腰下。這一身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

她的目光又被他的腰給勾了過去,那腰呀……她煩躁地咬起指甲。

畫也是美的,雕塑也是美的,隻是畢竟有些空洞,不是具象的,沒有溫度的。她隻是提前感受一下模特的形體,好讓心裏有數,來日下筆有神——應該,沒什麼吧?

想到此處,她假裝替他掖被,捏住被角輕輕往上提了提,手掌卻趁機輕輕落在他腰側。

原來男人的腰摸起來是這樣的……

掌心像過了電,直把心也電麻了。他在夢中低低“嗯”了一聲,晏婉像被炭盆裏崩出的火星子燙了手,趕緊縮回了手跳回床上拿被子蒙住了頭。火星子像落到了引線上,從臉一燒到了耳朵尖。她不住地拿手給臉降溫,可手和臉誰更熱一點,她也分辨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