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所有我們人生無法逃避的苦,原來隻為等待,那份專屬於我的,愛的救贖。
李鐵成下了車一路疾奔進軍部大樓,有下屬停下向他敬禮,他也無暇回應,直跑到了二樓會議室。門前衛兵見是他,也不待招呼,直接推開了門放他進去。
會議室內煙熏火燎,十幾個戎裝軍人正在討論對西南軍的下一步作戰計劃。主戰的、主和的爭論不休了一日一夜,劍拔弩張相持不下,不期然被突然衝進來的人打斷,一時間安靜了起來,都齊刷刷地望向他。
“報告師座,人找到了!”李鐵成幾乎喘不上氣。
在座都有些驚詫,李鐵成是晉軍二十七師師長顧欽麾下天字第一號副官,向來以老成穩重著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竟能讓他慌成這樣?
首座的人聞言站起身,侍從官立刻給他披上了皮大衣,他一邊戴上黑皮子手套一邊平聲道:“各位叔伯先議著,晚輩有些家事要處理,去去就來。”說完也不多做解釋,就這樣走了人。
望著那年輕人離去的背影,在座的幾個老者十分不忿:晉軍大權旁落到大帥這個便宜兒子身上,都不服氣。可不服氣也沒有辦法,誰叫他會帶兵,還總打勝仗?大帥中風,少帥受傷養病,如今晉軍一盤散沙,沒人站出來代理督軍也不成事。
今冬晉州冷得出奇,雪也多。和老狐狸們耗了一宿,一出軍部大門,顧欽就被外頭的雪色晃了一下眼。他微微蹙了蹙眉,侍從官章拯立刻拿了墨鏡給他。
戴上墨鏡坐進車裏,顧欽方才開口問:“人在哪兒?”
李鐵成也跟著坐進來,因為跑得太急吃了冷風,嗓子火辣辣的疼,聲音也都嘶啞了,“在六國飯店。”
“沒驚動記者吧?”
“沒有,兄弟們都是便服,前後門都守著,跑不掉的!”李鐵成拿掉軍帽,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這種任務簡直比上前線還要命。
顧欽點點頭,不再說話。
李鐵成從後視鏡裏看他,因為墨鏡的阻擋,看不清雙眼,一貫平靜的臉上也沒有什麼情緒。但這反而叫李鐵成心裏七上八下的,暗暗想著回頭千萬別出事,叫他們順順利利把那祖宗請回家。
汽車一路疾馳到六國飯店。顧欽下了車,守在飯店門口的便衣立刻上來行禮,“師座!”
“有什麼動靜?”李鐵成問。
“報告李副官,沒有任何動靜,人應該還在飯店裏。”
顧欽摘了墨鏡,仰起頭去看這間十二層的建築。天色陰沉,不斷有細碎的雪沫子往下落,叫人情不自禁眯起眼。那大樓的頂部被低暗的雲罩著,像是聳入雲端高不可攀的天梯。
“哪間?”
“八零八。”
顧欽一招手,一行人快步跟著他上了樓。一路之上凡有好奇的路人,統統被“請”到了一樓的小花廳裏看管起來。每至一層,出入口皆留了衛兵。等到了八樓,他身邊也隻剩下幾個人。
到了八零八房前,顧欽敲了兩下門,刻意放緩了聲音,“桑悅,開門,是我。”
緊閉的大門紋絲不動。李鐵成扭了扭門鎖,“反鎖了。”
“桑悅,開門。”顧欽又提高了聲音,但聲音裏依舊不見什麼情緒,甚至有些溫和。
依舊無人應答。
顧欽後退了幾步,向邊上伸出手。章拯會意,拔了手槍遞給了他。他拉開了保險栓,對著門鎖“啪、啪”開了兩槍。李鐵成推開門,幾個人擁簇著顧欽進了房間。
是一間一居室的豪華套間,客廳內空無一人,小餐桌上還擺著碗碟。顧欽走過去,摘了手套,手指背在碗身上靠了靠,還有點餘溫。
內間的房門緊閉,李鐵成扭了一下,還是反鎖著。貼耳聽了一下,似乎有動靜。
“桑悅,開門。三天了,鬧夠了也該回家了。”顧欽走到門前,雙手插兜,並不見什麼不耐煩。但房間裏並沒有人回應他。
“你是打算讓我把門也轟開是不是?”
過了半晌,終於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然後門打開了一條縫,裏麵人影一閃。
顧欽推開門去。
醬紅色的織花地毯厚重而暄軟,踩上去沒有一丁點的聲音,卻像是有無數的觸角纏住了鞋子,讓每一個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地上敞著一隻日默瓦粉色裏襯的木質皮革行李箱,是上一回他去德國的時候特意給她定做的,衣服亂糟糟的扔得滿地都是,顯見曾經的一番匆忙。
顧欽的目光從行李上掃過去,最後落在房內人身上,然後眉頭一蹙。
李鐵成也跟著進來,看到屋子裏的人大驚失色,“這,這……”
“李鐵成,人呢?”顧欽回過頭問。
這內間不過幾件家具,寬敞的室內無所遁形一目了然。李鐵成一邊道“不可能”,一邊把這屋子轉了一圈,床底下也沒放過,然而什麼都沒有。
“不可能啊,明明在飯店裏的,沒人出去……”怎麼可能短短時間內消失不見了,還換了個人?
李鐵成這才去看房內的人,二十來歲的陌生女孩子,一雙大眼睛烏黑且亮,眼底的慌亂一覽無餘,但又強自鎮定地回視著他打量的目光。一身淡雪青色洋裙,頭發燙過,鬆鬆用發卡卡住了兩邊的頭發。這衣服是桑悅的,是個美人,但不是桑悅。
房間裏燒著暖氣,但卻並不暖和。顧欽偏了偏頭,看見窗簾在微微擺動。他快步走過去,一把撩起窗簾。簾子後是陽台,陽台上有淩亂的腳印。他探頭看下去,欄杆上係著床單結成的繩索一直延伸下去。顯然有人從這裏下到了某一層的房間裏,然後逃走了。
“跳樓了,快去追。打電話給各個口岸,沒有軍部的命令,火車、輪船都不許開。”
他這邊命令剛下去,便聽到極輕的一聲哼聲。他走回室內,將房間四下打量了一下,然後衝李鐵成打了個手勢,李鐵成立刻帶著人退出了房間。
“桑悅告訴你她會去哪裏吧?”是很篤定的語氣,似乎並不在問她,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女孩子聲音微顫,似乎為了顯出勇氣而提高了聲音。但因為緊張,聲音顯得有些尖細,卻還不算刺耳。
顧欽走到門邊,沒走出去,卻是關上了門,並抬手上了鎖。
那女孩子本來神色還正常,見他這個動作,難免動了容。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退,卻是退到了床邊,差點倒在床上。
顧欽緩步向她走過去,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拖了張椅子坐下。從口袋裏摸了煙卷和火柴出來,低頭點了煙。甩了兩下,甩滅了火柴。他垂頭深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來。氤氳的白煙叫他麵上的神色都變得十分模糊,如同他的情緒,叫人摸不清。
麵對槍叢似乎沒那麼可怕,但對麵人周身寒涼威壓的氣質叫那女孩子忽然緊張起來。她下意識地把床頭櫃上的煙灰缸摸到了手裏。
顧欽吸了幾口煙,忽然開口說話,“給我。”
女孩子被嚇了一跳,把煙灰缸攥得更緊了。他要什麼?
“你抽煙?”他問。
女孩子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你拿著煙灰缸幹什麼?是準備敲這兒的?”說著,人往前傾了傾,指了指自己頭。
她原本是打算敲那裏的,但現在被人說破,仿佛妙計失了先機,完全沒了效用,人也有些泄氣。
顧欽嗤笑了一聲,站起身走過去。女孩子一直在後退,直退到牆邊,退無可退,隻能緊緊把煙灰缸抱在胸前。
顧欽走到她麵前,伸手輕輕鬆鬆就把煙灰缸奪到了手裏,在煙灰缸裏彈落了一截煙灰。捏煙的手意外的白皙勻停,完全想象不到這是個帶兵人的手。
“說吧,人去哪兒了。”很溫潤的嗓子,仿佛是個脾氣很好的人,聲氣卻有點涼。一雙眼尾下垂的鳳眼不算太大,但軍帽下高聳的眉骨和濃密的劍眉卻讓雙眼顯得格外深邃。
她心頭一震,沒了防身的武器,隻能攥著胸口的衣服,盡量使得自己顯得不那麼軟弱可欺。“我、我知道你是誰。”
對麵的男子隻是抬了抬眉,“是嗎?”對她的言辭並不十分在意,冷然的目光卻忽然顯得十分銳利。
他微微揚了揚下頜,女孩子這會兒能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臉,和她想象中的,似乎有那麼點不一樣。二十五六歲的年景,高挺的鼻骨有一點聳起的駝峰,使鼻頭劃出一個圓潤的收尾。略顯豐厚的嘴唇讓這張冷峻的麵孔多了一絲平易柔和。一身戎裝,英氣逼人也銳意逼人。
“顧先生,你以為憑著自己的權利就能左右一個女孩子的幸福嗎?你不要做夢了!更何況,你是桑悅的哥哥,你怎麼可以對自己的妹妹有非分之想?桑悅根本不喜歡你。”
她邊說邊留心著他的表情,怕真的激怒了這個外號“玉麵閻羅”的軍閥。最後,聲音還是緩了一下,“雖然你們沒有血緣關係。”
顧欽退開了幾步,垂首蹙眉又吸了兩口煙,“桑悅跟你這樣說的?”
女孩子點頭,“是。”
他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顧家的人,果然個個都是個人物。真是為了自己什麼話都敢說啊,捅起刀子來絕不手軟。
他的反應不在她預料中,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黯然神傷。卻是,笑了?隻是那唇角的笑意太淡,她差點以為那閃出的一絲苦澀也隻是錯覺。
“你,你笑什麼?”
“你是桑悅的同學?”
女孩子搖頭,“不,我是她的老師!”聲音裏還有些自豪。
“老師?教哪一科?”
“繪畫。”
顧欽嗤笑出聲,多看了她兩眼,沒掩飾目光裏的輕諷。不過二十出頭,一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樣。
“什麼時候晉州女中隨便什麼人都能混進去教書了?為人師表,就是鼓動女學生輟學跟人私奔的?看來得派風化糾察組去你們學校好好查查了。”
“顧先生,我是俄國帝國藝術學院畢業的,不是‘隨便什麼人’。還有,你不許難為女中的老師。幫助桑悅是我個人的事情,與其他老師和學生無關!”女孩子忽然因為不忿生出了許多的勇氣來,她不信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還真有人能隻手遮天翻雲覆雨。
“無關嗎?姑娘,人生於世,沒有誰是能獨善其身的。你隻要告訴我桑悅去哪兒了,你馬上就可以走。”
“我不會告訴你的。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中國婦女已經被封建禮教毒害得太久了,現在已經是民國了,我們要反抗,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竟然是越挫越勇了。
人人都怕他,怕成這樣還能逞著膽子同他對視爭辯的,她倒是頭一個。看來還是讀了不少禁書的“進步”女青年。
顧欽搖了搖頭,扔了煙尾到地上,軍靴撚滅了火星。緩緩吐了最後一口煙,卻是忽然走近了幾步,直逼到她眼前。
她下意識往後縮,可呼吸間全是他身上陌生的氣息,危險又霸道。
一時間報紙上那些軍閥強搶民女、調戲良家、逼良為娼的場景在她腦海裏炸了鍋,她怕得人發軟,卻緊緊咬著唇努力同他對視,不挪開目光。
“你要幹什麼?”
“不幹什麼。隻是告訴你,程義川此人來路不明,接近桑悅,目的可疑。這位老師,我妹妹現在被人拐帶了,你就不怕自己被人利用,為了你那一點虛無縹緲的‘追求’而釀成大禍嗎?”
女孩子將信將疑地瞪著眼睛看他,看得出來其實並不相信他。
不期然顧欽又近了兩分,唇在她耳邊,卻仍留了一寸的距離。聲音不大,卻十分清晰,“還有,我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說完人退開了,打開了門,向外喊道:“李鐵成!”
“有!”
“把這位老師小姐關進7號,先審訊,什麼時候說出來什麼時候放。還有,去查查她家人和同事,凡有可疑,都請進去喝茶。”
張鐵成高聲應了聲“是!”
還在驚愕中的女孩子終於被這一聲驚醒,有士兵上來,左右抓住她的胳膊往外頭帶。她又怒又怕,漲得一張臉通紅,“你們憑什麼抓人?我又沒犯法,你們沒權利抓我!”
然而身邊的士兵像是失聰了一樣,完全不理會她,一直把她帶到了車上。
顧欽帶著人隨後下了樓,路人見這陣仗難免側目嘀咕。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交代張鐵成,“桑悅的事情一定要壓住,千萬不要讓記者聽到什麼風言風語亂寫。”
張鐵成忙道“是!”
出了六國飯店,天已經完全暗將下來。往日璀璨明亮的華燈在風雪裏也都失了真切,朦朧成左一團右一團的光影。北風刮在臉上像有冰刀在臉上劃,細密的痛,不輕不重卻又前赴後繼。但似乎再冷的風都比不過人心的涼,即便早就習慣了,心頭還是隱隱有些作痛。
守著門口的便衣本縮著脖子嗬氣,見他出來忙挺直行禮,“師座!”
顧欽晃過神,見是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孩子,那隻舉著的手滿布了凍瘡,兩腮和鼻頭也都凍得通紅。他頷首回禮後,問李鐵成:“帶錢沒有?”
李鐵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上下摸口袋,“帶、帶了!師座要多少?”
“拿去給今天行動的兄弟買點酒暖暖身子。”說罷上了車。
顧家大宅此時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三小姐顧桑悅留書出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已經三天沒有消息了。門房早早在大門口盯著,遠遠見顧欽的車駛來,忙進去報信。管家吳正聞訊快步迎了出來。車這邊剛停,吳正那邊就替他拉開了車門,“欽少爺,您可回來了!”
顧欽暗暗深吸一口氣方才下了車,見道上仍有積雪,便蹙了下眉頭。吳正在顧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管家,最是個心細如發懂得察言觀色的。他忙解釋道:“府裏正亂著,本來說叫人掃雪,可二夫人把人都打發出去找人了,所以……”
顧欽停了下來,給章拯打了個手勢,章拯立刻吩咐人下去掃雪了。
“府裏這樣,真會叫外頭人以為咱們家出了大事。把府裏外頭撒出去的人都撤回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桑悅不過是出去玩幾天,馬上就會回來了。”他的語氣依然很平靜,不帶絲毫的情緒,叫人無端也安下心來。吳正聽懂了,忙點頭稱是。
大宅的主樓是一棟三層西班牙建築風格的洋房,頂層有一個大露台。往日天氣好的時候,桑悅總會招呼她的同學和朋友們喝下午茶。如今露台被雪覆蓋了一半,雕花的茶幾、藤椅、秋千,半遮半掩的,竟然有了些斷壁殘垣共蒼茫的荒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