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的磨礪(3 / 3)

她與其他人一道,扛著鋪蓋卷,拎著提包,拿著網袋,風風火火地就坐著長途汽車到了京郊。長途車靠站,把他們一行人和行李丟在路邊便開走了。可憐楊絳一個人,肩背手提一堆行李。體力好的男同誌走得快,早不知去向;體弱的同誌落在後麵,也不見蹤影,楊絳大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惶恐。她不能停在半路上,隻好拚命往前趕,咬著牙走到筋疲力盡時才看到一處房屋,上麵寫著“人民公社”四個字,算是到了。

來的這批人被分成兩隊,一隊前往富庶的稻米之鄉,由副隊長帶領;一隊被分在貧瘠的山村,由正隊長帶領。楊絳被分在太和莊,是個山村。分到那裏的連同隊長共五男二女。隊長名蔡儀,是個謙和謹慎的老同誌。當晚,他們一行人在公社打了地鋪,胡亂對付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奔赴各自的村莊。

一位老先生剛進村子,就指著一個農村姑娘說:“瞧!她像不像蒙娜·麗莎!”大家都說像,都叫那個姑娘“蒙娜·麗莎”。又有一位老先生,看打麥場上有個高高瘦瘦、留著一撮胡子的老人,覺得他像堂吉訶德,大家便又一起喊他“堂吉訶德”。

楊絳自覺是過過苦日子的,對困難並不放在心上,但到太和莊後,她才發覺這個村子的落後超出了她的想象。在《第一次下鄉》中,她描繪了記憶中太和莊的樣子:

我們那村子很窮,沒一個富農。村裏有一條大街或通道,連著一片空場。公社辦事處在大街中段,西盡頭是天主教堂,當時作糧庫用,東盡頭是一眼深井,地很高,沒有井欄,井口四周凍著厚厚的冰,村民大多在那兒取水。食堂在街以北,托兒所在街以南。沿村東邊有一道沒有水的溝,旁邊多半是小土房。磚瓦蓋的房子分布在村子各部。村北是陡峭的山,據說得乘了小驢兒才上得去。出村一二裏是“長溝”,那兒有些食用品商店,還有一家飯館。

那時候吃飯不要錢。每戶人家雖各有糧櫃,全是空的。各家大大小小的醃菜缸都集中在食堂院子裏,缸裏醃的隻是些紅的白的蘿卜。牆腳下是大堆的生白薯,那是每餐的主食。

真正生活在這裏之後,楊絳才發現還有許多關口等著她去過,她將這些關口稱之為“過五關,斬六將”。

第一關是“勞動關”。公社“煞費苦心”,為他們安排了又不累、又不髒、又容易的活兒—砸玉米棒子。他們各備一條木棍,在打麥場上席地坐在一堆玉米棒子旁邊,舉棒拍打,把玉米粒兒打得全脫落下來,然後掃成一堆,用席子蓋上。有時候他們會被安排用手推車運送地裏的秫秸雜草。推車時要把穩兩手,分開兩腳,腳跟使勁走,把襪跟都踩破。楊絳很能幹,能把秫秸雜草堆得高過自己的腦袋,然後推車上坡,拐個彎,再推下坡,車不翻。

楊絳看得出來,他們下鄉幹的全是輕活兒。“勞動關”對他們而言是“虛掩著的”,一走就“過”,不必衝殺。

第二關是“居住關”。農民讓出一個大炕,給五位老先生睡。後來天氣轉冷,村裏騰出一間空房。他們把房間打掃了,糊上白綿紙,買了煤,生上火,就算有了個窩。楊絳和另一個女同誌隻好“打遊擊”。公社裏怕凍著了她們,就讓她們睡在一戶工人大嫂家。工人家有錢買煤,可以燒暖炕。但她倆沒住幾天,工人就回來“度假了”,黨支部書記隻好連夜幫她們搬了家。

她們搬到了公社的縫紉室。縫紉室裏有一張竹榻,還有一塊放衣料什物的木板,寬三尺,長六七尺,高高架在牆頂高窗底下,離地約有二米。她們睡覺時得登上竹榻,再登上個木樁子,攀緣而上;躺下了當然不能翻身,得挨著牆一動不動,否則會滾下來。楊絳照顧女伴,讓她睡下鋪,自己睡在上鋪,經常半睡半醒地過夜。窗隙涼風拂麵,倒很清新,比悶在工人大嫂家煤味、人味、孩子屎尿味的屋裏舒服得多。

不久,村裏開辦了托兒所。托兒所的教室裏擺著一排排小桌子小凳子,前頭有個大暖炕。她們與另單位的兩個女同誌同睡這個大炕。楊絳每早要擂著拳頭把女伴打醒,急急穿衣洗漱。一個個娃娃已站滿炕前,目不轉睛地瞪著她們看,她感到自己成了動物園裏的猴子。好在暖炕住得舒服,她們很滿意。

第三關是“飲食關”。楊絳他們不屬於生產隊,吃飯得交錢。如果加入幹部食堂,每日兩餐,米飯、炒菜,還加一湯,豐盛是豐盛,隻是貴;農民食堂飯錢便宜些,一日三餐,早晚是稀的,中午是窩頭、白薯。他們願意接近老鄉,也不慣吃兩頓幹飯,就加入了農民食堂,早晚吃玉米渣兒煮白薯塊。楊絳很喜歡粥,又稀又膩。後來她回憶起那時的吃食,似乎唇齒間還留著窩頭甘甜的味道:

廚房裏把又軟又爛的白薯剝了皮,揉在玉米麵裏,做成的窩頭特軟。可是據說老鄉們嫌“不經飽”。默存在昌黎鄉間吃的是發黴的白薯幹磨成的粉,摻和了玉米麵做的窩頭,味道帶苦。相形之下,我們的飯食該說是很好了。廚師們因我喜愛他們做的飯食,常在開飯前揀出最軟最甜的白薯,堆在灶台上,讓我像貪嘴孩子似的站著盡量吃,我的女伴兒也同吃。可是幾位老先生吃了白薯,肚裏產生了大量氣體,又是噎氣,又是泄氣。有一次,一位老先生泄的氣足有一丈半長,還搖曳多姿,轉出幾個調子來。我和女伴兒走在背後,忍著不敢笑。後來我揀出帶下鄉的一瓶食母生,給他們“消氣”。

我那時還不貪油膩。一次夢裏,我推開一碟子兩個荷包蛋,說“不要吃”。醒來告訴女伴,她直埋怨我不吃。早飯時告訴了同桌的老先生,他們也同聲怪我不吃,恨不得叫我端出來放在桌上呢!我們吃了整一個月素食,另一單位的年輕同誌淘溝,捉得一大麵盆的小活魚。廚房裏居然燒成可口的幹炙小魚,也給我們開了葷。沒料到貓魚也成了時鮮美味。我們吃了一個月粗糲之食,想到大米白麵,不勝向往。分在稻米之鄉的那一隊得知我們的饞勁,忙買些白米,煩房東做了米飯請我們去吃。我像豬八戒似的一丟一碗飯,連吃兩碗,下飯隻是一條罐頭裝的鳳尾魚(我們在長溝共買得二罐)和半塊醬豆腐。我生平沒吃過那麼又香又軟的白米飯。

以後,我們一夥都害了饞癆—除了隊長,因為他不形於色,我不敢冤他。他很體察下情,每一二星期總帶我們到長溝的飯館去吃一頓豆漿油條當早飯。我有時直想吃個雙份才飽,可是吃完一份,肚子也填得滿滿的了。我們曾買得一隻大砂鍋,放在老先生住的屋裏當炊具,煮點心用。秋天收的幹鮮果子都已上市,我們在長溝買些幹棗和山楂,加上兩小包配給賣的白糖,煮成酸甜兒的酪,各人拿出大大小小的杯子平均分配一份。

隊長很近人情,和大家同事。我的女伴出主意,買了核桃放在火上燒,燒糊了容易敲碎,核桃仁又香又脆,很好吃。反正什麼都很好吃。每晚燈下,我們空談好吃的東西,叫作“精神會餐”,又解饞,又解悶,“吃”得津津有味。“飲食關”該算是過了吧?

楊絳向來胃口小,也不貪戀吃食。飲食差了,她總是能克服。但“方便關”對她來講,便著實為難了。

有一次,食堂供綠豆粉做的麵條,楊絳吃了半碗,消化不好,半夜拉肚子。她想去“五穀輪回所”,但“輪回所”在小學後門,還要走半條路才到。楊絳怕黑,大半夜走這麼遠的路對她來說著實為難。女伴睡得正香,楊絳不忍將女伴叫醒,便硬著頭皮,大著膽子,帶個手電悄悄出去。她摸索到通往大廳的腰門,推一推紋絲不動,打開手電一看,上麵鎖著一把大鎖呢。她實在無法,又順著走廊往遠處跑,經過一個院子,轉進去有個大圓洞門,進去又是個院子,微弱的星光月光下,隻見落葉滿地,闃無人跡。她想起家裏那隻貓,學了貓習性,摸索得一片碎瓦,權當爪子,刨了個坑,然後掩上土,鋪平落葉,權當過關。

第五關是“衛生關”。清潔離不開水。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還得往回挑。他們搬離借居的老鄉家時,都要把老鄉家水缸打滿,院子掃淨。楊絳她們每人備了一隻暖水瓶,每天早上從廚房打一壺熱水,連喝帶用。除了早晚,她們不常洗手,更不洗臉。她們手背比手心幹淨些,飯後就用舌頭舔淨嘴角,用手背來回一抹,就算洗臉。下鄉的日子,她們整整兩個月沒洗澡。老先生們照顧楊絳她們兩個女同誌,每兩星期專為她們燒些熱水,供她們洗頭發,洗換襯衣。至於罩衣上的斑斑點點,她們都在開會時“幹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楊絳是江南女子,一向在城市裏生活,能吃得下這些苦,不得不讓人佩服。

與惡劣的衛生條件相伴的,往往是疾病。食堂裏有個害肺癆的,嗓子都啞了。楊絳在街上也曾見過一個爛掉鼻子的。楊絳他們吃飯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惡,隻好買一大瓣蒜,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誰也不嫌誰臭,壓根兒聞不到蒜臭了。

“過五關”對楊絳來說不算輕鬆,但她與村子裏的人們關係卻很好,常有人稱她“俺大姑”。楊絳得意地說:“我在上層是個零,和下層關係親密。”

那時楊絳與錢鍾書的婚姻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卻還像新婚的夫妻一樣成雙入對,親親熱熱、恩恩愛愛地過日子,令人好生羨慕。幸福的婚姻讓女人變美,她眉眼間全是溫柔。即便在單位受了委屈,有丈夫疼惜,自己心胸也開闊,她並不因此而憔悴。此時的楊絳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步履輕盈,大方,見人總是和顏悅色,說話慢條斯理,舉止溫文爾雅。1959年,錢鍾書為楊絳寫詩一首:“弄翰撚脂詠玉台,表編粉指更勤開。偏生怪我耽書癖,忘卻身為女秀才。”錢鍾書在城裏工作的時候,楊絳形單影隻。楊絳下鄉之後,錢鍾書也牽腸掛肚,食不知味。

他放不下妻子,便恢複了熱戀時的習慣,每天給妻子寫一封信。楊絳說:“這時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用他自己的話,‘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淒戚於踽涼長往也’。”

楊絳很寶貝這些信,每一封都讀了又讀,舍不得丟。一開始她把信藏在口袋裏,後來信多了,口袋塞不下,就藏在提包裏。提包不在身上,她的心也跟著提包走了。這些信如果被別人看到,將會引起什麼樣的麻煩啊。她狠狠心,把信一股腦燒了,一邊燒一邊可惜,心疼了很久很久。

楊絳下鄉原定三個月,但後來縮短到兩個月,其中有臨近年關,照顧老鄉生活、不給群眾添麻煩的意思。回城前他們互相提意見,總結經驗,楊絳得了“能和群眾打成一片”的評價,很是得意,終於能“畢業回家”了。

回研究所上班後,楊絳依舊指導董衡巽,主要是指導他的翻譯。董衡巽試著翻譯了一篇英國小說家薩基的短篇小說《開著的窗門》,然後拿著稿件向楊絳請教。

楊絳很快便看完稿件,找來董衡巽,溫和地問:“你是不是朱光潛先生的高才生?”

董衡巽在北京大學西語係英語專業讀書時,導師的確是朱光潛。此時他為表謙虛,連聲說“不是、不是”,心裏卻有些得意,等著楊先生的表揚。

楊絳並不吭聲,隻將稿件遞給他。董衡巽接過一看,上麵接連打了十幾個問號,頓時就紅了臉。

楊絳又問:“你是怎麼翻譯的?”

“我是這樣翻譯的:頭一遍對著原文邊查字典邊譯,譯得很慢,第二遍潤色中文,速度就快了;最後謄清,謄的時候再改中文。”

“你這個方法不對,你譯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應該更加嚴格對照原文,看譯文是不是符合原文,有沒有走樣。”

董衡巽對此很感激,後來他講道:“(那次)犯的錯誤可能是學者的通病,但楊先生這次談話給我上了一堂端正態度的啟蒙課。我頭一次感到翻譯是一件難事,這難首先難在態度。紀實屬於水平方麵的問題,如果竭盡全力反複琢磨,也會減少一點錯誤。也許可以這樣認為:認真地翻譯和不認真地翻譯,對於同一個譯者來說,效果的差別會是驚人的。”

指導新人之餘,楊絳有了翻譯西班牙著作《堂吉訶德》的任務。那時“三套叢書編委會”的領導、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覺得《吉爾·布拉斯》翻譯得很好,便決定請楊絳翻譯《堂吉訶德》。楊絳找了五種最有名望的英文、法文譯文仔細閱讀,還是覺得轉譯有所欠缺。她說:“五種版本各有所長和不足,很難確定用哪一個更好。我覺得任何譯本都不能代表原作,要求對原作忠實,隻能從原文翻譯。”但那時楊絳雖精通英文和法文,卻是不通西班牙語。她決定從頭開始學西班牙語:“一九六零年三月,我讀畢《西班牙文入門》後,便開始閱讀拉美的西班牙文小說。由淺入深,漸漸能讀懂比較艱深的文章了。”她選了最具權威性的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馬林編注的《堂吉訶德》作為原本,正式著手翻譯。

1963年,楊絳到上海探望生病的八妹楊必。楊必在全國高校院係調整時,被分配到了上海複旦大學外文係任副教授。她翻譯的英國作家薩克雷的小說《名利場》,是難得的佳作。借著這次探望,楊絳拜訪了傅雷和朱梅馥夫婦。那次拜訪很愉快,朱梅馥告訴她自己兩個孩子的近況;傅雷很有興趣地和她談論了翻譯上的一些問題。楊絳沒有想到,那是她與傅雷夫婦的最後一次見麵。事後回望,不禁讓人生出“別時容易見時難”之感,因為改變他們甚至國家命運的大事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