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的磨礪(2 / 3)

文學所1952年2月成立,初期的工作方針是按照國家的需要和本所的具體條件,有步驟、有重點地以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方法,研究中外的文學與文藝理論,以及整理文學遺產,促進我國文藝科學水平的提高和文學創作的繁榮。鄭振鐸、何其芳分別任正、副所長。剛成立時,所裏的研究員隻有錢鍾書、楊絳、餘冠英、羅念生等寥寥幾人。初期文學所人員編製屬北大,業務工作受中宣部領導。1956年1月,文學所劃歸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1964年6月,文學所幾個外文組與全國作家協會所屬的《世界文學》編輯部合並成立外國文學研究所。1977年5月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撤銷,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便屬中國社會科學院。

錢鍾書與楊絳開始都被分配在外文組,但1954年錢鍾書從毛選英譯委員會回到研究所後,被鄭振鐸借調到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組,從此“一‘借’不再動”。楊絳則始終在原單位未動。1964年外文組升級為研究所後,他們便成了兩個不同研究所的研究員。

文學所的圖書館歸錢鍾書打理。他博聞強識,所長何其芳很相信他買書的眼光,購買中外文書籍全按照他開的書單。有些善本、孤本價格很高,隻要錢鍾書覺得該買,何其芳也全憑他做主。錢鍾書曾上書周總理,申述文學所因缺少原書,選編各國文學名著的任務難以完成。而文學所“渴望已久的書籍,現存單位卻束之高閣,並沒有在學術上發揮更大的作用。……如果這批藏書撥給其他藏書豐富的單位,則是‘錦上添花’的重複存儲,而應‘雪中送炭’撥給文學所……”這封信起了作用。文學所接收到一大批中外書刊,圖書館有了豐富的血液。

文學所的圖書館在錢鍾書的經營下,書全且重複少。曾有外賓參觀圖書館後很驚喜,稱讚道:“你們的圖書室不大,藏書卻如此豐富周全;無論新的,舊的,應該有的都有了。”後來外國文學研究所成立,想要把文學所的外文書籍分走。李健吾和幾個年輕人便來與錢鍾書搶書,何其芳和錢鍾書都不答應,說:“你們自有買書費,很富足。”馮至對此不解,私下對楊絳說:“你對錢先生說,他若要看,可來我所借閱。”楊絳向馮至解釋道,這些書錢鍾書早已看過,隻是要保全文學所圖書館的完整罷了。

楊絳在外文所工作得並不順意。她那時隻不過四十歲左右,卻與錢鍾書等人一道被稱作外文所的“老先生”。“老”是不“老”,隻是1949年前的學者總與新同誌有些隔膜,楊絳自覺有被無視之感。外文組又分若幹小組,沒有一個小組肯接納她;1953年召開第二次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全是大會代表,隻有錢鍾書與楊絳不是;外文組集體編寫《西洋文學史》,不參與者,僅楊絳一人:總之,什麼都沒她的份。錢鍾書從二級升為一級研究員之後,曾氣呼呼地點著楊絳的手背說:“從此你就永遠是三級了!”他的判斷果然沒錯,楊絳始終都是三級研究員,再未升遷。

楊絳曾說:“從文學研究所1953年成立,到1977年改革開放後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二十五年間,我是一個零。我開始有點困惑,後來覺得很自在。所以改革開放以後,還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收斂為一個零。”她很豁達,懂得人生的終極意義,也明白自己的位置所在,所以哪怕暫時受到排擠與無視,依然能持平和的心態,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事。錢鍾書體貼妻子,所裏隻給錢鍾書發一張《天鵝湖》的票,錢鍾書看妻子沒有,便不去;每年勞動節觀禮,錢鍾書有排在前麵的“大紅條”,見妻子沒有,便也不去。夫婦二人行路至此,愈加默契。

中關園的寓所,被他們稱為“容安室”,取陶淵明“審容膝之易安”之意,意思是鬥室足以安身。錢鍾書在《容安室休沐雜詠》中寫道:

曲屏掩映亂書堆,家具無多位置才。

容膝易安隨處可,不須三徑羨歸來。

楊絳與錢鍾書都愛蘇東坡,羨慕他的“萬人如海一身隱”,也讚同莊子所謂的“陸沉”,並讚同英美人把社會比作“蛇阱”。後來她在散文《隱身衣》中講道:

阱裏壓壓擠擠的蛇,一條條都拚命鑽出腦袋,探出身子,把別的蛇排擠開,壓下去;一個個冒出又沒入的蛇頭,一條條拱起又壓下的蛇身,扭結成團,難分難解的蛇尾,你上我下,你死我活,不斷地掙紮鬥爭。鑽不出頭,一輩子埋沒在下;鑽出頭,就好比大海裏坐在浪尖兒上的跳珠飛沫,迎日月之光而鬥輝,可說是大丈夫得誌了。

楊絳懂得這套生存法則,也看得通透。如此生活,反倒可以看透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古往今來,自有人避開“蛇阱”而“身藏”或“陸沉”,消失於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於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誌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然而她並不希望這種超脫變成阿Q式的精神安慰,相反,她希望物能盡其用,人能盡其才,守好初心,做好自己便可以了。

我們不妨再加上一句:“是什麼料,充什麼用。”假如是一個蘿卜,就力求做個水多肉脆的好蘿卜;假如是棵白菜,就力求做一棵瓷瓷實實的包心好白菜。

這種篤定與從容,讓楊絳在雜亂的世界中始終守著一方自己的田地。她在這塊田地裏辛勤耕耘,播種的與收獲的,都是自己喜愛的果子。無論在何種社會環境中,哪怕周圍的朋友不能再堅持,她始終挺得過來。

遷到安容室後,錢、楊二人在住所門前種了五棵柳樹,一如五柳先生,以此明誌。

1955年,楊絳前所未有地得了一張末等綠色觀禮條,可以在勞動節去天安門廣場觀禮。她很興奮,5月1日一大早便興衝衝地乘車前往。楊絳看到車上有個戴綠條兒的女同誌,喜出望外,忙與她坐到一起。一路上,她跟著“綠條兒夥伴”穿過街,在觀禮台上找到了自己應該去的位置。

楊絳在觀禮台上等了好久,但除了四周的群眾和他們手裏的各色紙條,她什麼也沒看見。忽然遠處傳來消息:“來了,來了!”

群眾歡呼起來。他們手裏舉的紙花,彙成一片花海,浪潮般升起又落下—想必是領袖在天安門上出現了。接下來就是遊行隊伍的腳步聲,他們都齊聲喊著口號。忽然天上放出一大群白鴿,又迸出千百個五顏六色的氫氣球。紅旗一簇一簇從眼前過去,和著花海,很是壯觀。

回到家裏,家人問楊絳看見了什麼。她忽然很茫然,什麼也答不出。她心想,雖然啥也看不見,雖然沒有“含著淚花”,淚花兒大約也能呼之即來,因為“偉大感”和“渺小感”同時在心上起落,確也“久久不能平息”。“組織起來”的群眾如何感覺,她多少領會到一點情味。

1956年,楊絳一家隨文學研究所一道搬出燕園,到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所在的中關村住。後經一再搬遷,1959年他們一家搬到東四頭條一號的宿舍裏。這是個大雜院,家家戶戶挨得親近,走動也多。楊絳素來與旁人親近,大雜院的生活、吵吵鬧鬧的孩子與左鄰右舍的瑣事,讓她沉浸在煙火中,得了許多人情味。

文學研究所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合作出版三套叢書:一套文藝理論,一套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一套外國古典文學名著。文學所負責選題、供稿,人文社編輯出版。所內研究員都是編輯委員,隻有楊絳一人不是。編委每次開會,都要到北京的著名館子同和居吃一頓酒席。錢鍾書每次吃完回家,都要盛讚吃到的香酥雞和烏魚蛋湯等名菜。楊絳隻有幹嘴饞的份。

但楊絳卻沒少做編委的事。有時作者、譯者與責任編輯三者意見不一,僵持不下,便會喊楊絳來仲裁。楊絳心裏清楚,這種事稍有偏頗便會引起當事人不滿,很得罪人。但好在人們普遍對她有種誤解,無論她做什麼,都覺得是錢鍾書暗中幫助了的。這讓楊絳有些委屈,卻也多了一層保護傘。錢鍾書在學術上向來有權威,楊絳的意見也多了威嚴,兩次仲裁,各方都很滿意。第三次別人又來找楊絳,楊絳不幹了。同事替她抱不平,說她不是編委卻一直幹編委的活。何其芳聽了心裏不是滋味,便讓楊絳做了編委。誰料她剛去同居和吃了一頓,“文革”便開始了,楊絳因此遭了批判。她自忖:“活該!我自己討的!”但即便不做這個編委,楊絳身為“老先生”,成為“牛鬼蛇神”總是免不了的。

雕琢與淬煉

文學所裏其他小組都不肯主動接納楊絳,楊絳隻期望進到現代組,因為現代組能讀到新出的書。後來她雖“混跡”在現代組裏,但依然無研究課題。

她便開始翻譯法國作家勒薩日的《吉爾·布拉斯》。楊絳工作起來很有計劃,每周按五天計,每月按二十天計,每年二百天計,都有任務,定得很緊,但開會和運動往往占去很多時間。楊絳翻譯《吉爾·布拉斯》的後期,時間很是局促,忙得麵無人色。錢鍾書與錢瑗都很心疼她,幫她找書節省時間。臨近出版,楊絳請錢鍾書幫忙校對。錢鍾書看得仔細,遇到不滿意的翻譯,便在稿紙上使勁打叉號。楊絳又急又氣:把稿紙劃破了,她還要重抄呢。錢鍾書卻隻說“我不懂”。直到楊絳答應把“我不懂”的段落重新翻譯一遍,錢鍾書才點頭答應。他還替楊絳做了幾條有關文藝理論的注,楊絳對他的注很是滿意。

1954年,《吉爾·布拉斯》翻譯完畢,《譯文》月刊分期刊出。楊絳譯得很好,還得了《世界文學》主編陳冰夷的點名表揚。楊絳文風向來平和細膩,《吉爾·布拉斯》與她以前的文風略有不同,各家對此討論頗多。1954年4月26日,傅雷與宋淇書寫道:“楊絳譯的《吉爾·布拉斯》(Gil Blas—一部分載《譯文》),你能與原作對了幾頁,覺得語氣輕重與拆句方法仍多可商榷處。足見水平以上的好譯文,在對原作的interpretation方麵始終存在見仁見智的問題。譯者的個性、風格,作用太大了。聞楊譯經鍾書參加意見極多,惟鍾書‘語語求其破俗’,亦未免矯枉過正。”錢鍾書對楊絳的翻譯影響可見一斑,卻也暴露了許多人“自動地”將楊絳置於錢鍾書陰影下的心理。

那時年輕人初進文學所,隻要條件允許,都要由一位資深專家指導。一個名為董衡巽學生歸了楊絳指導。楊絳開始沒有答應,自謙說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低”,指導不了年輕同誌。後來楊絳與董衡巽接觸了幾次,發現他對文學有些造詣,便也同意了。由此,董衡巽成了楊絳的門外弟子。

楊絳很有責任心,凡事不答應便不答應,但無論是否樂意,隻要答應下來了,就一定會盡全力做到最好。她對董衡巽的指導非常認真,開書目、指導閱讀、解答問題、批改翻譯習作,都非常用心。但好景不長,他們的師生互動剛漸入佳境,便因楊絳參加下放勞動而不得不中止。董衡巽對老師很敬仰,曾談到老師的譯作《吉爾·布拉斯》:

為了提高翻譯水平,我讀了楊先生翻譯的法國文學名著《吉爾·布拉斯》。讀的時候很感到一種語言文體美。譯文像行雲,像流水,從容舒緩,有時夾雜一些上海話,雖是方言,卻與自然流暢的譯文渾然一體。流浪漢體小說有時候枝蔓橫生,但得力於譯文的可讀,我能一口氣讀完。不過,讀完之後,我產生過一點疑慮:原文也是這樣優美、這樣暢達嗎?其中有沒有譯者的“加工”?當時不無疑慮。我不通法文,不敢妄說。

最近讀到法國文學專家鄭永慧同誌的文章。她說:“我在大學時看過《吉爾·布拉斯》原文,對勒薩日的文章有一定印象。50年代讀楊絳的譯本時,就驚異於行文之流暢,用詞之豐富,認為完全符合茅盾同誌的要求:‘運用適合於原作風格的文學語言,把原作的內容與形式正確無遺地再現出來。’應認為是文學翻譯中卓越的範例。”

楊絳翻譯《吉爾·布拉斯》時是在英文組,職務是“研究”。不去研究英國文學而翻譯法國小說,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務正業”,急急結束翻譯後便開始研究英國作家菲爾丁的小說,將成果寫成論文。不料在1956年的“拔白旗”運動中,楊絳的論文和錢鍾書的《宋詩選注》都成了“白旗”。錢鍾書還在城裏參加翻譯毛選的定稿工作,“拔”他《宋詩選注》的批判,都由楊絳代為轉達。後來因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環樹等人對這本書的推崇,錢鍾書的“白旗”便不“拔”了。可憐楊絳的論文仍然是“白旗”,“拔”下來還要“撕得粉碎”。她暗下決心,再也不寫文章,一心遁入翻譯。錢鍾書笑她是“借屍還魂”,而她不過是想要“盾身”而已。

1956年全國掀起了“大鳴大放”的熱潮,方式是召開座談會,並把各種“鳴放言論”登報。各政黨機關、群眾團體以及教育、科技、文藝、新聞、出版、衛生等各界也陸續召開了各種形式的座談會,號召向黨提意見。

人聲鼎沸,錢鍾書與楊絳卻一語不發。不少人勸他們“鳴放”,他們也始終不為所動。

1958年“大躍進”時期,文學所決定分批派員下鄉去接受社會主義教育,改造自我,地點在北京郊區。楊絳第一批下鄉。此時女兒已經下廠煉鋼,錢鍾書獨自在京,一個月過後也下了鄉。楊絳沒能為錢鍾書整理行裝,放心不下。那時規定,四十五歲以上的女同誌可以免於下鄉,但楊絳怕與同誌們脫節,自願下鄉。但她覺得自己下鄉的動機不純正:“我第一很好奇,想知道土屋茅舍裏是怎樣生活的。第二還是好奇。聽說,能不能和農民打成一片,是革命、不革命的分界線。我很想瞧瞧自己究竟革命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