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川入海洋1(1 / 3)

失去與得到

“文革”爆發,錢、楊二人被先後下放到河南息縣,1972年3月才返回北京。回北京之後,錢鍾書與楊絳夫婦先是住在下幹校前住的幹麵胡同學部宿舍,後來錢鍾書與楊絳向組織遞了申請,開始“流亡”生涯。

他們“流亡”的第一站便是錢瑗在北師大的集體宿舍。這宿舍是錢瑗讀書時住的,此時空著。錢瑗與兩個同事原本午飯後會在這裏休息,後來因為房間朝北,實在陰冷,便隻剩錢瑗一人住。

錢鍾書與楊絳搬家搬得匆忙,家具更是少得可憐。宿舍裏的左鄰右舍聽說錢瑗的爸爸媽媽來了,都出來迎接。他們同情錢家的遭遇,紛紛從家裏找出被褥、鍋碗瓢盆甚至油鹽醬醋接濟楊絳。

錢瑗平日忙碌,並無時間整理宿舍。楊絳推門而入,隻見房間又亂又潮濕,東西兩牆沿牆各擺著三張上下鋪的單人床,中間對拚四張書桌,床下雜物堆得亂七八糟,書桌上滿是灰塵。楊絳花了大半天,又是整理又是打掃,還在走廊生起煤爐,把錢瑗從食堂帶回來的飯菜回了鍋。一家人在簡陋的宿舍吃了頓簡單的飯,心上卻是無比溫暖。

錢鍾書體弱,北向房間陰冷的風將他凍得生了病。錢瑗一個同事聽說了,便將自己教職員宿舍的兩間房騰出來,讓給他們一家住。

一家人匆匆搬家。錢鍾書看楊絳辛苦,便想幫忙。他多年“笨手笨腳”的毛病還在,掃積灰時掃把扇起一陣塵土,他一下吸了個飽。他感冒未好,體質又差,由此引發了哮喘,打針吃藥都不見好,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天下午,錢鍾書呼吸急促,情況凶險,一群人急急將他送到醫院。醫院搶救了近四個小時,終於將他救了回來。

這次事故之後,錢鍾書由於大腦缺氧留下了短暫的後遺症:手腳活動不靈活,口齒不清。好在後遺症並沒有持續多久。

夫妻二人在職工宿舍度過寒冬後,便不好意思繼續占著別人的房子。他們去文學所軍宣隊求了一間堆雜物的辦公室,打算暫時住在那裏。學部的年輕人很熱情,相約著把辦公室打掃得清清爽爽。夫妻二人很感激。這間辦公室距離資料室近,為錢鍾書撰寫《管錐篇》、楊絳翻譯《堂吉訶德》提供了不少便利。兩部著作正是在這裏完成。

他們在辦公室住得舒服,便有了在這裏終老的想法。房裏要點煤球爐,楊絳就買了好些蜂窩煤,整整齊齊地碼在走廊下。有人提醒她不要買這麼多,她沒能猜到那人話中的意思。

1977年1月,學部的辦事員忽然給了她一串鑰匙,叫她坐著學部的汽車,到三裏河去看房子。三裏河有國務院新蓋的宿舍,他們在那裏得了一套新居。楊絳不明就裏,辦事員對她說:“如有人問,你就說‘因為你住辦公室’。”

楊絳和錢瑗一起去看了房子。這套房一共有四個房間,一間是他們夫婦的房間,一間留給錢瑗住,一間是書房,最後一間作飯廳。朋友們得知消息,很是開心,一齊張羅著把夫妻二人辦公室裏的連同幹麵胡同舊居裏的家具一股腦搬到了新房。至於這套房從何而來,錢鍾書與楊絳猜測了許久,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終究覺得不可能。何其芳夫婦常來看他們,但對房子來由並不知情。胡喬木也常來,但從不提房子的事。直到10月份,胡喬木見阿姨在走廊支了張床睡,便問他們:“房子夠住了嗎?”錢鍾書與楊絳這才知道,胡喬木就是那個幕後的好心人。

楊絳很感激,答道:“始願不及此。”

其實阿姨本有飯廳可以睡,但嫌夫妻倆去飯廳倒開水吵,便不願去住。楊絳把開水瓶挪到臥室,阿姨便搬回飯廳住了。

遷居後,楊絳看鄰居鄒家華經常在鬆樹下做大雁功,覺得神奇,便主動師從他練功。鄒家華很大方,送她一本楊梅老太太寫的《大雁功》,認認真真教她練。她很認真,每練功必大汗淋漓,很快就學會了。錢鍾書笑她,她便拉錢鍾書一起練。錢鍾書也很快學會,兩人一起練得起勁。大雁功功效了得,楊絳覺得不錯,堅持練了很長時間。

後來錢瑗從英國帶回兩輛腳踏健身車,夫妻二人便每天踩十五分鍾健身車,權當鍛煉。他們保持著散步的習慣,隻要天氣晴好,便會一起下樓走上一二十分鍾。

楊絳覺得自己的字寫得不好,總是堅持練字,直到晚年也不放棄。她年輕的“小朋友”們曾感歎先生練習之認真,楊絳答:“她們書法都天生好,唯我獨劣。但我從1930年堅持至今,字又那麼糟,很有恒心了。”錢鍾書的字好,楊絳便請他當教員,錢鍾書欣然應允。他向楊絳提要求:學生必須每天交作業,由他評分,過後要改正。

老師批改作業果然認真。學生寫得好的,他便用紅筆畫個圈;寫得不好的,便畫個杠。楊絳嫌他畫的圈不夠圓,找到一支筆管,讓他蘸著印泥在寫得好的地方打個標記。錢鍾書知道她想多掙幾個紅圈兒,便故意逗她,找更多運筆差的地方打杠。楊絳並不氣惱,反倒對老師的批注更加重視。

1977年,學部撤銷,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1978年,《管錐篇》出版。1982年,錢鍾書出任社科院副院長。世事變化,楊絳仍舊在以前的崗位“一動不動”,這正應了錢鍾書早些年的判斷。她似乎仍然是個零。但改革開放後,楊絳不再遁於翻譯,開始重新拾筆創作散文、小說以及文論。她的生命似乎複燃了。

1977年,根據原文重譯的《小癩子》定稿後,楊絳開始利用業餘時間創作小說,先後寫出了《大笑話》《玉人》《鬼》《事業》等作品。錢鍾書給女兒寫信時調侃道:“得信,之又大作論文,蓋與汝母之大作小說,皆肚裏有貨之證;若我則搜索枯腸,不成片段。德諺嘲空腹所謂‘既無臭屎,亦無孩子’。”

《大笑話》頗有《小陽春》的風格,講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京高級知識分子太太之間的荒唐消遣。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平旦學社的學術機構。周逸群是民法學家林子瑜的太太,她與年輕大夫趙守恒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後來趙守恒與副社長太太朱麗勾搭在了一起,周逸群憤恨不平,一心報複。她想到了生物研究室已故王世駿博士的遺孀陳倩。陳倩年輕漂亮,招人喜歡,周逸群便打算將她從上海請來介紹給趙守恒,以拆散他與朱麗。周逸群與其他幾位太太一道策劃了如何介紹陳倩來北京,又串通了王博士遠在上海的姐姐,叫陳倩到北京來取走王博士的生物切片,處理他留下來的家具。

陳倩是個單純律己的人,潔身自好、積極向上。因為家裏還有生病的父親,她一直在上海一所女中做秘書,掙錢養家。她在北京辦完事後想回上海,周逸群卻奪下她的車票,非要留她多住幾日。幾個太太像審犯人似的,將陳倩盤問了個底朝天。趙守恒果然欣賞陳倩,希望在聚會上再見她一次。朱麗發現後,故意纏住趙守恒不讓他赴宴。

周逸群的丈夫林子瑜將一切看在眼裏。他欣賞陳倩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對老婆和那些太太的行為很是反感。他一心想幫陳倩,不讓她上當受騙。陳倩也覺得林子瑜和藹可親,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她看了林子瑜的民法講稿,對他的欣賞更進了一步,兩人經常聚在一起談天。

朱麗發現二人關係親近,大喜過望,想方設法製造林子瑜與陳倩的奸情。她知道周逸群進城,便故意給陳倩留了落款周逸群的字條,請陳倩去臥室詳談。陳倩匆匆去見周逸群,卻隻看到穿著睡衣的林子瑜。二人知道中計,陳倩忙從正門出去,卻“正巧”撞到學社的一群太太。

第二天,學社流傳著一個“大笑話”:要搶別人的情人,結果輸掉了自己的丈夫!

陳倩聽說了這個“大笑話”,決定馬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去平日與自己交好的太太家辭行,未進門時,聽得客廳裏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她一露麵,瞬間鴉雀無聲。她告辭後剛剛轉身出門,客廳裏立馬哄堂大笑。笑聲像大炮一樣追著她,直追到火車站。直到上了車,陳倩仿佛還聽到耳朵裏有人在喊:“大笑話!大笑話!大笑話!”

《大笑話》不僅寫了高級知識分子太太們間無聊的交往,也展現了林子瑜與陳倩之間若有似無的感情。人遇知己而不得,錯過誤終身。喧鬧荒唐之後,留下的是悠長不斷的淡淡哀傷。與早年的《小陽春》相比,楊絳的筆觸少了細膩,多了些許歲月沉澱磨礪後的大氣;但在情節上,《大笑話》更多了幾分曲徑通幽的故事性與戲劇性。錢鍾書認為,這是1949年後楊絳寫得最好的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