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生命的磨礪(1 / 3)

整改與鬥爭

楊絳長時間不到係裏開會,本就心虛;當錢鍾書調到城裏後,楊絳更覺隔膜。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開始後,有人問:“楊季康怎麼不來開會?”楊絳便說:“因是‘兼任’,怕沒有資格。”由此每會必到。

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於1951年秋到1952年秋在全國開展,在高等院校和文藝界一體進行,以肅清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為收尾。雖並非完全與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同步開展,許多高校還是將思想改造運動泛稱為“三反”。

思想改造運動一般有三個階段:思想動員階段、醞釀討論階段、聲討控訴階段。在思想動員階段,一切要統一認識,步調一致。這段時間氣氛相對自由,大家一起開會,讀讀發下來的學習材料,說說笑笑,抱怨兩句也無傷大雅。醞釀討論階段則要緊張得多,簡而言之,這一階段要背著被控訴的老師,集體搜集可控訴的材料證據,這便是“背靠背”;參與其中的人,壓力陡增。聲討控訴階段則是對上個階段積累的“勞動成果”集中控訴的時間,也就是“麵對麵”。當一個人最後的思想總結或者檢查被審閱和認可後,他可能感受到自己還不是一個“純潔的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但至少他感覺自己是個無害於人民的人,便為此感到驕傲振奮。那些被認為有害於人民的人,自然由不得自己,要被控訴一番。

思想改造最初的稱謂是“脫褲子,割尾巴”。知識分子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於是改稱“洗澡”。“澡盆”按照“洗澡人”的職位分大盆、中盆、小盆。職位越高,“盆”越大,參加的人也越多。清華講師以上都要“洗澡”,一般教職員隻是幫助“洗澡 ”,自己並不洗。錢鍾書還在城裏工作,學生們也要他回校“洗澡”。楊絳不敢怠慢,忙去城裏給錢鍾書請了兩周的假。徐永煐痛快準假,還用自己的車,專程把二人送回清華。

二人仔仔細細把大中小盆“洗澡”觀摩了個便。錢鍾書學習能力很強,很快了解了“洗澡”套路。他“洗了個中盆澡”,一次通過,就回城裏工作去了。夫妻二人從未加入過任何黨派,也不參加政治活動,楊絳把二人需要交代的問題一一說清,“忠誠老實運動”也得以通過。終於,在一個周日,兩人隨著學校老師排隊來到一位黨代表麵前。黨代表伸出手與錢鍾書握了握,說:“組織信任你。”

那時,外文係的“危險課”有三門:詩歌、戲劇和小說。楊絳所教授的小說課便是危險課之一。後來這三門課改為選修,由學生選與不選決定存亡。上著“危險課”的教師們,思想必然是高度緊張的:稍有不慎,自己的言論便會被學生或其他什麼人揪出來,狠狠聲討控訴。楊絳滿心期待沒有學生選小說課,她便可以不開,但總有許多學生選。楊絳隻好硬著頭皮開課,授課卻仍然不馬虎,在指導學生鑒賞國外小說時,重點分析技巧和藝術手法。

後來她得了法子,精讀一本小說,同時分析藝術技巧。《大衛·考伯菲》(又譯《大衛·科波菲爾》)受過馬克思肯定,楊絳便在學習英國小說時作為精讀小說教授。一次,她讀到主人公的房東太太對大衛說“你覺也不睡,飯也不吃,我知道你的問題”,學生便問:“什麼問題?”楊絳便解答:“房東太太點出他在戀愛。”

醞釀討論階段,楊絳也在為改造思想做檢討。經過朋友提點,她找到了她的“底”:一是有“過關思想”,二是曾講過英國作家奧威爾的小說《動物莊園》。大家認為她的問題很簡單:不做專職教授,便不屬於“向上爬”的典型;係裏給的課都肯教,報酬卻拿得少,還教得認真,便也不屬於“混飯吃”的典型;最後考慮到她滿足於做賢妻良母,便給她安了個沒有新中國人民的“主人翁感”的罪狀,草草了事。楊絳的檢討,一次順利通過,還被全校學習領導小組列為“做得好的”。

堂姐保康聽說她的檢討順利通過,特意過來與她握手祝賀,還邀她一道參加晚飯後的控訴大會。楊絳欣然前往。會議中,突然一個女學生跳上台去開始控訴,形勢變得急轉直下。隻見那個女學生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地嚷道:

“楊季康先生上課不講工人,專談戀愛。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戀愛應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楊季康先生教導我們,見了情人,應當臉發白,腿發軟。

“楊季康先生甚至教導我們,結了婚的女人也應當談戀愛!”

原本昏昏沉沉的禮堂瞬間被驚醒。保康也不瞌睡了,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女生。楊絳並不認識控訴著自己的女學生,也全然不曉得要怎樣做。那時禮堂裏有近三千人,座位上的目光齊刷刷掃射著周圍,企圖把那個愛談戀愛的先生射成篩子。主持會議的費孝通萬萬沒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他清楚楊絳的為人,知道她斷不可能講這些沒水平的話,便給那個女生遞紙條,讓她控製時間。那女生卻講得興奮,索性把原本準備一同控訴的幾位教師略去,隻聲討楊絳。她情緒之憤恨,內容之勁爆,搞得人人目瞪口呆。楊絳隻好效仿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被鬧房時戴著藍眼鏡的新娘,裝作不聞不見。保康也早已不知道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個女學生簡直為控訴大會立了大功。散會後,楊絳一個人默默地走出禮堂,好似剛從地獄飄出來的魔鬼:身上散發著硫磺味,還帶著一圈空白。群眾在空白外議論紛紛,憤恨不已,也有女同誌輕聲感歎:“咳!還不如我們無才無能呢!”

外文係主任吳達元走近楊絳,悄悄問道:“你真的說了那種話嗎?”楊絳答:“你想吧,我會嗎?”吳達元立刻表態:“我想你不會。”

楊絳很感激吳主任,但怕連累他,隻好離他遠些。

楊絳一頭霧水地回到家中,見錢鍾書與女兒都不在,阿姨也早已入睡。她的委屈與疑惑無處發泄,隻好靜靜坐著,思緒萬千:“假如我是一個嬌嫩的女人,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呢?我隻好關門上吊啊!季布壯士,受辱而不羞,因為‘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並沒有這等大誌。我隻是火氣旺盛,像個鼓鼓的皮球,沒法按下凹處來承受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絲毫慚愧。”於是,她看了一會兒書,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大早,楊絳特意穿上最鮮亮的衣服,歡歡喜喜地挎著菜籃子去菜市場買菜。她就是要看其他人的反應。有些人看了她並不理,也有人照常向她打招呼。一個相處多年的朋友,遠遠看見她便繞著道走。楊絳能理解,並不怨恨。反倒是一個平時並不怎麼熟絡的女教師,與她並肩走了好一段路,還笑著與她談天,楊絳很感激。在她看來,這些反應都饒有趣味,可以作為喜劇的素材。

經了這場風波,楊絳最先想到的便是從此可以不教課了。可下學期一到,又多了十多個學生選小說課,她隻好繼續開課。

這次批判是楊絳在那些年的風波中受到的第一次挫折。她大受打擊,卻也練成了刀槍不入的本事。在後來的《控訴大會》中,楊絳寫道:

我剛經過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誠心誠意地做了檢討,決不能再消極退縮。我也認識到大運動裏的個人是何等渺小。我總不能惜這點委屈就摜紗帽呀!我難道和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結下了不解之緣嗎?我隻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他們怎麼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總歸是難免的。

雖然是一番屈辱,卻是好一番錘煉,當時,我火氣褪去,就活像一頭被車輪碾傷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創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後我受批評甚至受鬥爭,總深幸這場控訴大大增強了我的韌勁。

但並非每個人都像楊絳這樣堅強。那段動蕩的歲月,見證了多少知識分子意誌的崩潰。

高崇熙先生是清華大學化工係教授,兼任化工廠廠長。他業務很好,但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總落落難合。錢鍾書與楊絳跟他接觸後,發現他質樸有原則,與他們倒是投緣。高太太善於交際,還曾專程送鮮花給楊絳,說“鮮花送美人”。兩家常常來往。

一日,楊絳一時興起,想答謝高太太送花之情,便在飯後與錢鍾書一道散步,去化工廠高崇熙先生家拜訪。高太太進城去了,家裏隻有高崇熙一人。他獨自坐在既像教室又像辦公室的客堂裏,對二人的到訪有些意外。他找來杯子為兩人倒了水,勉強地笑著,回二人的話也隻有一聲兩聲。錢鍾書問起他們廠裏思想改造運動,他答:“沒什麼事,快完了。”

楊絳憑著女性的敏感,覺得高先生“心情不好”,自忖來得不是時候,便說他們隻是路過,順便看看,還要去別處,說完便起身告辭了。

高崇熙並未挽留,隻是送他們出門,送出客堂,送出走廊,送出院子,還直往外送。夫妻二人請他留步,他還是要送,一直送到工廠大門。他就站在工廠門口,目送他們離開。

回家路上,楊絳與錢鍾書覺得困惑,便一起討論。楊絳說:“他好像不歡迎我們。”

“不歡迎。”錢鍾書回答。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該走了。”

“他大概有事呢,咱們打擾他了。”

“不,他沒事,他就那麼坐著。”

“不是在看書?”

“我看他就那麼坐著,也不看書,也不做什麼事。”

“哦,也許因為運動,他心緒不好。”

“我問起他們廠裏的運動,他說沒什麼事,快完了。”

“我覺得他巴不得我們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隻過了一天,消息傳來:化工廠的高崇熙,昨天自殺了。

後來聽說,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的時候,高太太和廠裏的一些女工在會客廳煮元宵吃,回隔壁臥室看高崇熙倒在床上,臉已經變黑:他服了氰酸。

楊絳對高崇熙的自殺十分自責:“隻恨我們糊塗,沒有及時了解。”她與錢鍾書都非常欣賞高崇熙,那是一個真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清華大學籌建化學館,高崇熙為之傾注全部心血,經常廢寢忘食。上至設計、施工,下到安裝電氣、上下水、煤氣罐,他事必躬親。按照清華舊例,教授每連續服務五年,即可休息一年,赴外國進修。高崇熙連續工作了二十五年,一次也沒有享受過進修待遇。化學實驗室初建之時,經費困難,從美國進口一隻做實驗用的蒸餾瓶需要六元五角美金,高崇熙為了節省這筆開支,趁暑假學生休息,獨自一人在化學館吹玻璃泡,製作蒸餾瓶,成本隻需要兩毛錢。

後來高先生利用化學知識,自製工業原料,並以此開辦了清華化工廠。他不計較個人利益,化工廠的收益除了納稅外,全都用於增加係裏的設備。有時為了按時交貨,他常常連續加班,無怨無悔。他的作風影響了周圍的助教、學生。他們與高先生一道,兢兢業業建設化學係,直到化學係日益完備。

這樣一個人,就這麼自殺了。

還有一位令楊絳經年不忘的,是果園—虞園的園主虞先生。虞先生五十多歲,早年留美,專攻園林,回國後隻一門心思打理自己的果園。他人很和善,心腸也好。每當有小孩子去買果子,虞先生總會把稍有傷殘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給孩子。他經常爬到樹上修剪果樹,一點也沒有老板的架子。果園裏的工人都叫他“吾先生”,意思是“我們的先生”,語氣裏是帶著愛戴的。

楊絳總帶錢瑗去他那裏買果子吃,漸漸也就熟了。他會給楊絳一個籃子,讓她們自己從樹上挑好的果子摘,還會帶她們去地窖看他儲藏的大筐大筐的蘋果。

有次她去果園,開門的工人對她說:“這園子歸公了。”

“虞先生呢?”楊絳問。

“跟我們一樣了。”

楊絳打聽過才知道,虞先生同其他工人一樣,成了果園的雇員,拿同樣多的工資,但他並不能真正成為工人中的一員。

有次楊絳看到虞先生曬太陽也要離果子攤兒遠遠的,因為怕被懷疑偷果子。他吃園子裏的果子需要到市場上買,因為在園子裏買有人會說他多拿。楊絳勸他凡事看開,這不還是為自己的果園服務嘛,果園都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始終沒想通。

他不懂,自己整日從事體力勞動,為何還被人說是剝削別人。他終日生悶氣,鬱鬱寡歡,大病一場,最終死於非命—自己觸電去世。

楊絳非常痛心。她看過了世事變幻,看過了滄海桑田,看過了大廈起也看過了大廈傾,卻始終不忍看人別離。在一次次生離死別、失去與忘卻中,她的心愈發堅韌。關於這次運動,吳學昭女士在給楊絳先生作的傳中講道:“她(楊絳)始終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人需要改造自己,但必須是自覺自願。”

1952年下半年開始,根據政務院《關於改革學製的決定》,全國高校進行了調整。這次調整以培養工業建設人才和師資為中調,發展專門學院和專科學校,整頓和加強綜合大學,形成高等工科學校專業化比較齊全的體係。這次調整重理輕文傾向嚴重,大有完全照搬蘇聯模式的趨勢。清華大學變成了一所純工科性質的高校,一大批教師的工作崗位隨著高校調整而變動。

那年秋天,清華校園裏有了從未有過的慌亂,許多老師急急忙忙收拾行李、找車,到處都是搬家的景象。“同事都灰溜溜,隻覺清華解散了,我們都被逐出清華了。” 錢鍾書與楊絳都被分到了文學研究所,也算是“被驅逐”的一員。

那時文學研究所正在籌備中,成立後將由城內沙灘遷入燕京大學的新北大。楊絳接到通知,他們家需要搬到新北大新建的中關園宿舍去。錢鍾書正在城裏工作,錢瑗住校也不在家,楊絳就與阿姨一起請了一輛板車,把不多的行李裝了,一趟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