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2(3 / 3)

楊絳所有的等待與堅守,大概都是為了那個人的出現。

楊絳中學畢業後苦苦執著於清華這件事,後來被母親唐須嫈打趣道:“阿季腳下拴著月老的紅線呢,所以心心念念隻想考清華。”就是在清華,楊絳終於遇到了那個值得她推開所有錯誤與將就的人。

清華的女生宿舍不許男生出入,等待戀人的男生們便紛紛在古月堂站成“望妻石”。在那個春風拂麵的日子,楊絳與蔣恩鈿在古月堂伴著丁香與紫藤花的香氣談天。孫令銜剛巧帶了表兄來,楊絳便見到了他。

“這是我的表兄錢鍾書。”

兩人站定,相顧並無話。據楊絳日後的說法,那天她大概對錢鍾書沒有很特別的感覺。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她講起對錢鍾書的印象:“初次見到他,隻見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滿身儒雅氣質。”她又在他處說:“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曆。”

錢鍾書卻沒有楊絳這樣的淡然,他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生命之光,滿腦子都是楊絳可愛的樣子:“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靦洗兒時麵,曾取紅花和雪無。”他承認初見楊絳時,楊絳美麗的臉龐像出浴的薔薇新瓣一樣無瑕美好,嬌豔無比。楊絳日後也解釋了這首詩的後兩句:“詩中第四句紅花和雪的典故來自北齊崔氏的洗兒歌,說的是春天用白雪、紅花給嬰兒洗臉,希望孩子長大後臉色好看。”足以見得在錢鍾書看來,楊絳何等美好。

從初次見麵的情形,我們大抵可以揣測,楊絳與錢鍾書的關係裏,楊絳大概是被愛更多的一方。錢鍾書在日後的歲月裏,也表現出對楊絳十二分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

夾在其中的孫令銜大概感覺到了什麼,當然也知道費孝通對楊絳的感情。出於對朋友的偏袒,他便扯了個謊,對楊絳說錢鍾書已經訂婚,對錢鍾書講楊絳的男朋友是費孝通。

聽罷孫令銜的話,楊絳倒也冷靜,沒有再說什麼,錢鍾書卻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生怕一時猶豫就錯過一生。他火急火燎地寫了一封信,約楊絳在工字廳的客廳見麵。

也許,上天偏要捉弄有情人。當披荊斬棘遇到對的人時,那人卻不能屬於你。世間大概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對錢鍾書而言,見到楊絳這一麵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種絕望痛苦交織的不堪。但無論如何,我要見你,我要聽你說,我要親口向你解釋,我可以屬於你,你可不可以走向我這裏?

萬幸,兩人順利見了麵。錢鍾書焦急地說:“我沒有訂婚。”

仿佛等到了什麼,楊絳回應他:“我也沒有男朋友。”

以後的漫長歲月,都會見證他們勇敢的意義。人生中,有很多講求緣分的事。追求愛情的人往往更容易相信順其自然的魔力。年輕愛人的心常常是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東西。愛得越深,越怕接收到那人可能離開自己的信號,甚至不會麵對現實,寧可玉石俱焚,讓自己的感情與心全部摔碎。但試一下,再試一次,至少確定對方的心意,總不會留下悔恨。愛情裏的勇敢最難得,也最可能讓人收獲美好的人生。

此時,錢鍾書“清華才子”的身份聲名在外。他比楊絳大一歲,同為無錫人士,父親錢基博是國學大儒。這個數學、物理不及格,卻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的青年,一次次用老道的筆法針砭時政,暢抒己見。與楊絳表明心意後,錢鍾書滿腔表達與書寫的願望,幾乎全都傾注在楊絳身上。

男女相悅,若想維持長久,對男子來說,主動將自己呈現在女子麵前是一種極其明智的做法。天生愛安穩的女子,如果理性又會謀劃,或許會對神秘的異性一見傾心,卻難以將其視作終身伴侶。隻有男子全然將自己展示了,又恰好符合女性的胃口,二人才有可能長久地走下去。女子最好單純善於持家,有些才華更是錦上添花,卻萬萬不可將所有的好與壞全然暴露在愛人麵前。想要長久穩定親密關係的女性,要時刻牢記自己的愛人也是普通生物學上的男子,縱使在你眼裏那般獨一無二,也免不了他對新鮮的獵物蠢蠢欲動。

錢鍾書與楊絳的書信似乎可以看得出這種立場。錢鍾書在信中訴衷腸談理想,深入靈魂絮絮叨叨,一派進攻者積極進取的姿態。楊絳便隨聲附和,一直保持克製與不遠不近的疏離。這讓錢鍾書既愛得心碎又心急如焚。大多數時候,錢鍾書對楊絳的感情是快樂的,充滿著深情的告白。這時,他寫了許多彰顯才情的詩作,寫到得意處,也不免自我誇讚一番。他曾經寫過一首七言律詩送給楊絳,其中“除蛇深槽鉤難著,禦寇頹垣守不牢”用理學家的語錄入詩,不落窠臼。為此錢鍾書曾自負地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

錢鍾書與楊絳的信,不止卿卿我我的小兒女情,他會把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統統剖開給她看。與其說他想向楊絳表露愛意,不如說他是借著這些信梳理自己的人生。他試圖把完整的自己展現給她看。錢鍾書告訴楊絳,自己“誌氣不大,隻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楊絳剛好有同樣的樂趣,亦寫道:“我雖學了四年政治,並無救世濟民之大誌。”相同的人生觀很快將二人的心拉到一起。

這不禁讓我想到,在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出身貴族世家的凱瑟琳對家族收養的棄子希茨克利夫投入畢生激情,正是因為二人的本質如此相似。凱瑟琳說:“我愛他,我的靈魂跟他是同一個料子製成的。”愛情有時就是這樣,弱水三千,我卻隻取一瓢飲。楊絳與錢鍾書就是如此,“在一眾追求者中,雖然他並不是我夢想中的樣子,但當我望向他時,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這些語言讓楊絳有了期待,每天回到宿舍時,桌上的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明白,她徹底淪陷了。

此時,楊絳借讀生的身份使她有些光陰難求的緊迫感,她想利用全身每個細胞吸取清華大學的養分。正如楊絳先生後來所講:“我到了清華,才用功聽課,不再懶懶散散。”她有意選了些內容充實壓力也大的課程,包括溫源寧的“英國浪漫詩人”。溫源寧恰好對錢鍾書頗為欣賞,便格外注意楊絳。在一次測試中,因缺乏西洋文學史基礎而答不出題目的楊絳不願亂寫,索性交了白卷。溫源寧頗為意外,對錢鍾書說:“Pretty girl往往沒有頭腦。”他以為錢鍾書是因楊絳長得可愛才與之交往,後來也傳為趣事。錢鍾書雖對這件事隻當玩笑看待,但對楊絳的學業很是上心。1932年,楊絳結束清華大學課程,拿到東吳大學文憑,還獲得了學校的金鑰匙獎。錢鍾書看她學有餘力,便鼓勵她報考清華外文係研究生,還幫她推薦備考書籍。楊絳按照他的建議自學一年,果然在1933年考上清華外文係研究生,與季羨林做了同班同學。

這一年,錢鍾書本意是讓楊絳留在北京,在清華補習,但楊絳卻自顧自回到蘇州。她覺得,一來自己需補齊清華本科四年課程,力有不逮,不願倉促;二來自一·二八事變之後,家人與她一度失聯,她十分擔憂。楊絳不肯留在北京與錢鍾書相伴,讓錢鍾書頗感失落,不免有些牢騷。楊絳本不愛寫信,又不想解釋,便索性不理他。錢鍾書更是悵惘。

愛之入骨的人忽然從身邊消失,連信也不肯回,對錢鍾書來講,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困苦了。但在外人看來,若不是這些挫折,錢鍾書未必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未必能意識到楊絳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也彷徨過,寫下悠長的悲情詩。正如從事錢鍾書作品研究的學者們所發現的,錢鍾書舊詩中李商隱風格的愛情詩,就是從1932年左右開始出現的。

壬申年秋杪雜詩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淒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髫瓣多情一往深;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裏怯孤眠。

麵對楊絳的冷漠,錢鍾書雖很是不甘,但也不想放棄。他把信當作撞擊楊絳心門的攻城車,一封接一封。這似乎是以文字為武器的男人的鬥誌。後來楊絳講,錢鍾書“信很勤,越寫越勤,一天一封”。楊絳本就是心軟之人,與錢鍾書又投緣。在“攻城車”不斷的進攻中,楊絳的心防被攻破,兩人關係恢複如初。

男子的進取與攻擊,不盡然依靠武力或暴力。擅長文字的男子可以書信為劍,擅長理工的男子可以專注為槍。在這個男子力並不能完全釋放的年代,相信錢鍾書沉默中心髒青筋暴起般的鬥誌與堅韌的意誌,可以給男性們一點啟示。

北平到江南的距離成了兩人間最好的羈絆。木心詩中描繪的那時候車馬都慢,一生隻夠愛一人,大概便是錢鍾書與楊絳這般了吧。有所愛之人,不以山海為遠,一本書、一封信都足以寄托情思。如今,通訊技術發達了,目的地似乎變得比以往容易到達,人與人異地的感情卻似乎更難以維持。或許是因為二人正是青春少年,感情純粹堅定得緊;又或許是因為二人的筆足以寫出最纖細的哀愁,即便不能日夜相伴,二人也並無芥蒂。總之,來來回回的書信更加堅定了二人的心意,這段書寫往來、不能見麵的日子,反而成為兩人築牢城堡的磚石。

與錢鍾書相比,楊絳在愛情裏並不是一個喜愛傾訴的女子。她寫信不多,寥寥幾封信中,大多是理性的思考與述說,難得見到熾熱愛情的表達。這多多少少讓錢鍾書鬱悶。在《圍城》裏,方鴻漸傾慕的唐曉芙也是一個不愛寫信的女子,這其中大概有楊絳的影子。

回蘇州後,楊絳經人介紹,在上海工部局華德路小學擔任小學教師,月薪一百二十元,算得上當時的金飯碗。楊絳本以為給小學生上課並不難,卻沒料到這份工作並不輕鬆。她雖然沒有充足的時間為研究生考試做準備,卻依然把學校圖書館裏的書讀了個遍。但此時她偏偏因為打傷寒預防針過敏,得了蕁麻疹。父母見楊絳如此,著實心疼,便讓她辭了工作,在家靜養。

此時錢鍾書熬不過心中思念,專程到蘇州看楊絳。這一次,他見到了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楊蔭杭對錢鍾書印象不錯。大概因都是讀書人的緣故,楊父與錢鍾書很談得來,稱讚錢鍾書“人是高明的”,算是默許了女兒與錢鍾書交往。

錢鍾書畢業後,並沒有同楊絳一起報考清華研究院,而是另有自己的計劃—報考中英庚款獎學金。庚款獎學金是近代特有的產物。在中國“庚子賠款”後,美、英、法、荷、比等國相繼與中國訂立協議,退還超過實際損失的賠款。退還款項除了償付債務外,其餘悉數用在教育上,中國每年向上述國家輸送相應的留學生,庚款留學生由此產生。錢鍾書想報考的中英庚款獎學金需要兩年社會經驗,他便回到無錫,在父親錢基博任教的上海光華大學做老師。有了收入,安身立命之基打好後,男人往往想迎娶心愛之人。楊絳考入清華後,錢鍾書娶她為妻的念頭越來越濃烈。不待與楊絳商量,錢鍾書便與父親一道,奔赴蘇州求親。

楊蔭杭對父子二人直截了當的舉動有些驚訝,以為楊絳已經同意此事。他不忍女兒傷心,便答應將楊絳許配給錢鍾書。楊絳便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了錢家的兒媳婦。

1933年,錢鍾書與楊絳舉行了訂婚儀式。

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有些老派的人,但他在未與楊絳謀麵時便認可了這個兒媳。這要追溯到二人千裏通信時。那時錢基博見錢鍾書終日魂不守舍地等書信,料定他對信中女子愛得走火入魔,便私下拆開楊絳信件來讀。他看到楊絳叮囑錢鍾書“毋友不如知己”,便覺得很是合意,又見楊絳寫道“現在吾兩人快活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更是歡喜異常,覺得楊絳既有才華又識大體,早已自作主張修書一封,將錢鍾書托付給她。

到訂婚時,作為公公的錢基博更是看重這個兒媳。他按照祖訓,向楊家討楊絳的生辰八字。楊蔭杭不肯給,說“從前時男女雙方不認識,隻好配八字,現在彼此相識相知,還要八字作甚?”錢家也不強求,隻好在族譜裏隨便亂寫了一個生辰八字了事。錢鍾書的母親操持著兒子的婚事,“快活得睡也睡不著”。

如此看來,錢、楊二人的結合終究得到了兩家家人的支持。談及戀愛關係時,父母家人這層關係不太容易被想到。一旦涉及婚嫁,雙方家人尤其是父母的意見便很是重要了。天成佳偶也需要回歸柴米油鹽,神仙眷侶也得見過父母。正如楊絳在給錢鍾書的信中所寫,家人皆大歡喜,愛人才能做得長久。總有人問,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該不該繼續?或許有時,父母迂腐守舊、目光狹隘,甚至有時,向來通情達理的父母忽然變得世俗又勢利,但父母總是希望兒女過得幸福,他們不肯接納的人,想必不會是兒女的最好選擇。

錢鍾書與楊絳訂婚那日正是盛夏,驕陽高照,宴席上高朋滿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充滿歡聲笑語與活力的宴席,似乎成了二人今後美好生活的象征。錢、楊二人的愛情,似乎如童話般,有了最完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