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2(2 / 3)

再一次麵臨擇校問題的楊絳,聽取了三姑母楊蔭榆和校長王季玉的意見。她們覺得女校過於閉塞,大學應該開闊社交,於是楊絳便選擇了東吳大學。

大學五彩斑斕的課外生活,一下子讓多才多藝的楊絳如魚得水。她會吹簫,會彈月琴,會唱昆曲。她曾經和同窗好友周芬、沈淑參加過校民樂隊的演出。課餘時間,三人常常合作一曲《梅花落》,琴聲悠揚,引人注目。

誰能料想,個子並不高的楊絳,在大學時加入了排球隊,還曾有過得分出彩的高光時刻。1991年,楊絳在一篇名為《小吹牛》的隨筆裏談到:

我剛進東吳大學,女生不多,排球隊裏我也得充當一員。我們隊第一次賽球是和鄰校的球隊,場地選用我母校的操場。大群男同學跟去助威。母校球場上看賽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輪到我發球。我用盡力氣,握著拳頭擊過一球,大是出人意料。全場歡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個球乘著一股子狂喊亂叫的聲勢,竟威力無窮,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當然別想再有第二分)。當時兩隊正打個平局,增一分,而且帶著那麼熱烈的威勢,對方氣餒,那場球賽竟是我們勝了。至今我看到電視熒屏上的排球賽,想到我打過網去的一個球,忍不住悄悄兒吹牛說:“我也得過一分!”

楊絳上大學時不愛打扮,每天隻洗一次臉,也不擦水粉胭脂。她不大用功,也不出風頭,跟同學們相處得都好。有位女同學,綽號“紅嘴綠鸚哥”,每上一課換一套衣服,戴大鑽戒。楊絳見了好奇,問:“許我‘水晶簾下看梳頭’嗎?”那女同學讓楊絳玩她的脂粉,還告訴楊絳“要白,得用檀香粉”。楊絳同樣與她相處得融洽。

大學一年級,文理科是全都要上的。到了二年級,楊絳麵臨分科的選擇。她覺得很為難,“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裏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麼。所謂‘該’,指最有益於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於解釋”。她跑去問父親,父親則回答:“沒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楊絳覺得不夠穩妥,又問:“隻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便跟她講:“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蘇州東吳大學的兩個強項專業是醫學預科和法學預科,前者三年畢業可直升北京協和醫學院,後者可直接升入上海東吳大學法科。她崇拜南丁格爾,想學醫,但又性子柔軟,對血淋淋的生命有些害怕。生物實驗要活剝螃蟹的殼,看那還在跳動的心,楊絳替螃蟹痛得手都軟了,手指都不聽使喚了。全班同學都剝下了蟹殼,唯獨她苦著臉,剝不下。大學一年級時,她認識了來自美國的姑娘陶樂珊·斯奈爾,兩人很是投緣。陶樂珊告訴楊絳,她爸爸將做一台大手術,為喉部堵塞不能進食的患者插一根橡皮管子到胃裏,楊絳若是有興趣,她可以smuggle(偷帶)楊絳入醫院去見識。楊絳洗澡又洗頭,還穿上護士的白衣,戴一頂圓頂白帽,混進手術室,站在不礙人的近旁。陶樂珊說:“假如你暈倒,我抱你出去。”楊絳沒有暈倒,堅持看完了整台手術,但是足足兩個星期不想吃肉。

楊絳學醫的熱情就這樣被澆滅了。

楊絳喜歡文科,但東吳大學的文科隻有法學和政治。父親此時正開律師事務所,她覺得自己如果做了律師,可以在事業上幫幫父親,還能借此接觸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為小說創作積累素材。楊蔭杭卻堅決反對女兒學法律。大概是看透了律師行業的不公與妥協,他不忍女兒重蹈覆轍。無法,楊絳最後選擇了政治學。

世事弄人,不喜歡政治的楊絳偏偏選了政治學作為專業。她倒也因禍得福,既然對本業沒興趣鑽研,便有了大把時間讀喜歡的書,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到房龍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楊絳作為文科生,也會經常與費孝通等人討論時間是空間的第四量向等問題。那時她沒能完全搞懂這個問題的意思,直到1935年出國前,她坐在房間,想著三年後能不能繼續回到這裏,忽然明白了這個命題:雖然地方還是老地方,但已不是原來的所在了,因為地球隨著時間流逝在轉動,一切空間都發生了偏轉。

雖然對本專業投入的精力不多,但楊絳是不需要死讀書便可以取得好成績的女生。當時一般大學將成績分為五等,東吳大學則分六等:一等最好,六等最次。一二年級時,楊絳因貪玩功課並不拔尖,有些科目成績偶爾會掉到二等去。到了三四年級時,楊絳每門成績都能到一等,連“四肢發達”的體育也不例外,成了學校為數不多的“純一等”的學生。楊絳還是班上的“筆杆子”。東吳1928年英文級史和1929年中文級史都是出自她的手筆。

東吳大學在蘇州城牆邊上。閑時楊絳總喜歡到城牆上去走走,看看城牆內外的景色。離葑門城不遠有一戶人家,臨水而居,從城牆上可以望見牆裏整齊的青竹籬笆和一座瓦房。楊絳每次走到這裏都要由衷地讚歎“好個臨水人家”。沒想到,不久之後,她便能走進這戶人家。

楊絳在啟明女校時便有了法文基礎,但幾年未曾溫習,有些生疏,於是想趁著大學時重拾法語。大姐利用暑假幫她補習,她私下也會記生詞,做練習,但總希望有老師指點一二。大姐的朋友蘇雪林知道她的心思,就介紹了位比利時夫人作為她的法語老師。這位夫人,正住在楊絳從城牆上看到的那處宅院裏。夫人嫁給了一位在比利時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留學生回國後開了家玻璃廠,生意很好。他還有位原配妻子,據說已經離婚,但仍然住在他的父母家。楊絳觀察這位夫人,發現她神情憔悴,舉止粗俗,過得並不好,再看夫人在娘家時的照片,眼波流轉,神采奕奕,貌美優雅,便料定夫人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

果然,有次夫人拿了報紙上剪下來的一則小小的離婚啟示,問楊絳這有沒有法律效力。楊絳仔細看了,發現這就是一則廉價廣告,刊登在不入流的小報上。夫人從楊絳閃爍其詞的態度中讀出了什麼,便沒有追問。後來楊絳送了夫人禮物,推說功課忙,便沒有再去上法語課。

夫人還是回了比利時。她的丈夫曾經向她發誓,如果欺騙她,就讓上帝懲罰他,讓他們的女兒死掉。未料想他們的女兒真的死掉了。夫人心灰意冷,求助比利時大使館,回到了她的祖國。

楊絳每次再走城牆,看到這戶人家時,不免連連歎息。不幸的婚姻,可以把父母的掌上明珠變作憔悴的婦人,可以把優雅的淑女變成粗魯的潑婦。她見了不幸的婚姻,自然對婚姻最壞的樣子有了想象。

楊絳因跳級沒被清華大學錄取,晚她一年畢業的振華同學蔣恩鈿卻趕上了清華招生,順利進入清華。蔣恩鈿鼓勵楊絳轉學,還陪她到上海交通大學領了轉學考試的準考證。但楊絳的大弟寶昌突然患病,原本就有的肺結核迅速惡化,並發急性結核性腦膜炎,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症。楊絳與母親、大姐連夜輪流值守。母親隻讓楊絳坐在外麵,所以她隔著珠羅紗帳子才能看見弟弟。一天夜裏,父親突然喊她們起來,原來是大弟去世了。

這天恰好是清華招生考試的第一天,楊絳放棄了考試。後來她回憶,那是她第三次親眼看見人去世。“第一次是祖母,她是含笑去世的,滿麵慈祥的微笑,一點不可怕。第二次是外祖父,他和生病前不像了,略有點可怕;大弟弟完全變樣了,臉縮小了,變成兒童時期的大弟,不可怕。錢瑗出生時,我覺得她活像我的大弟。”

經了這次變故,楊絳能體會母親錐心刺骨的痛。她回憶起失去二姐時的哀傷,不禁更同情母親。從這時開始,她與家的牽絆更多,感情更親近了。

就在這一年,中學時的校長王季玉先生為楊絳申請到美國著名女校衛斯理(Wellesley College)的獎學金。獎學金免去了學費,但需自付住宿費和生活費。父母尊重楊絳的意見,隻要她想去便讓她去。但楊絳已然能體會父母持家的不易。父親一人收入要支撐一家人吃穿用度,本就緊張,若自己再增加開支,必定使父母生活受影響。她本就對政治無甚興趣,覺得去美國讀政治不如留下考清華文學係。思量再三,她拒絕了這次機會。

1931年冬,學校開始鬧學潮。那時學校教育管理之混亂,影響之大,前所未有,校園幾乎變成監獄。同在東吳大學的費孝通搶先一步轉學到燕京大學,楊絳則設法與好友從學校逃了出來。眼見開課無望,他們幾人不忍時光荒廢,便商量一起去燕京大學借讀。1932年,楊絳辦好去燕京大學借讀的手續,與同學周芬、張令儀、孫令銜等五人一道北上。

轉學去燕京大學須經考試。楊絳考完試後便到清華去看望蔣恩鈿。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表兄,兩人結伴而行。蔣恩鈿見到楊絳很是欣喜,得知楊絳要去燕京大學借讀,便建議楊絳幹脆到清華學習,還幫她辦理轉學至清華的手續。

兩人相談甚歡,到了分別的時候,孫令銜由表兄陪著,來古月堂接楊絳一道回燕京。一段傳奇故事就此上演。

與君初識

最愛的人,大概都會變成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停掛在嘴邊,仿佛隨時可以脫口而出。有些人足夠幸運,任何時候都可以呼喚這個人,而有些人的名字,卻隻能永遠止於心底。人一生,要愛幾個人才足夠呢?在楊絳情竇初開的那個年代,與才女的才情相伴的,往往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對張愛玲而言,寂寞時輕呼的,會不會是胡蘭成?對蕭紅而言,孤苦時想到的,到底是蕭軍還是端木蕻良?林徽因在沉溺於塵世幸福時,會不會幻想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人,是曾經漫步於康橋的那一位?與她們相比,楊絳足以稱得上幸運。因為無論麵對幸福或是災禍,順境或是困難,與楊絳相伴的,支撐她走下去的,始終是那個人。她不必一邊麵對與一個人的柴米油鹽,一邊幻想與另一個人的紅塵前緣;也不必照料一個人的點點滴滴,卻成就他跟另一個人的山河歲月。楊絳與錢鍾書,波瀾不驚地相識,不慌不忙地共度悠長歲月,溫柔而堅定地寫就一生隻愛一人的誓言。

能夠與一人相伴終老的女子,往往具備識人的智慧,還兼具拒絕別人的膽量。在戀愛的年紀,楊絳便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東吳大學念書時,楊絳便因出色的成績與嬌美的樣子,成了一眾吉士傾慕的對象。她的室友和楊絳睡前談心,評價她道:“男生願意追求的女生有五個條件:一要相貌好,二要年紀小,三要功課好,四要身體健康,五要家境好。楊季康五樣全都占了。”處在嬌俏年紀的楊絳十分害羞,把頭埋在被窩裏不作聲。

雖然年紀輕輕的楊絳十分青澀,但麵對形形色色的追求者,她卻從不含糊。遇到不喜歡卻對自己殷勤的異性,許多涉世未深的姑娘容易迷失自我,輕易陷進去,或是不忍拒絕他人的執著真誠,出於同情兼著虛榮的心情接納錯誤的人。無論怎樣,這種選擇往往將姑娘們的人生導向不幸,至少,在波瀾不興的生活下,永遠喪失了與知心人靈魂相伴的機會。有些人的伴侶換了又換,生活卻總是不幸;有些人被傷害之後便肆無忌憚地傷害無辜的人,忘記人類尋找伴侶的初心。現在總是有人討論,婚姻製度是符合人性的嗎?或者僅僅是一種經濟製度?或許從人類的動物性出發,新鮮的肉體與不同的人生使生命永保激情;又或者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婚姻或固定唯一的伴侶是抵禦人生風險的最好合夥形式。但我們無法否認,如果一個人足夠有智慧且足夠幸運,她是有機會遇到與她靈魂相通的人的,並在遇到這個人之前保持清醒,不被錯誤的人奪去生命剩下的時間,由此相伴一生。雖然年輕,楊絳卻似乎早早懂得了這個道理。條件出眾的楊絳在青春時收到數不清的愛意,示好的男生據說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碰到有愛慕之心的男生遞來書信,她總是一笑了之,置之不理,從未有讓對方誤會的舉動。對那時愛慕她的男孩子來講,楊絳怕是倔強又冷酷的角色,但從歲月流轉後回望當時種種,這些男孩子怕也是會感謝楊絳的堅定和智慧,讓自己沒有錯付美好時光。

愛慕楊絳的人有很多,最出名的大概是費孝通了。兩人輾轉幾個城市,換過幾個學校,甚至跳級之後,仍然是同學,這令費孝通常常感歎他們的緣分。費孝通是近代非常有聲望的社會學家,他所作的《鄉土中國》至今是許多社會學甚至中國語言文學問題研究無法避開的著作。他亦是有才情的人,麵對優秀的楊絳,也不免心動不已,變著花樣搭訕。但楊絳“不戀愛”的名氣早已在外,他不得不另辟蹊徑,追著楊絳問:“做朋友可以嗎?”冰雪聰明的楊絳當然知道他的目的,她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明明白白地對費孝通講:“交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而不是過渡。”一盆冷水將費孝通的熱情澆滅。但費孝通意誌仍然堅定,整日圍著楊絳打轉,逢人便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他打著不許其他男生接近楊絳的小算盤。他還讓好友孫令銜四處宣揚自己是楊季康的男朋友,讓追求者知難而退。但楊絳仍然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