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溪流旖旎1(1 / 3)

書寫世界

熱鬧的訂婚宴結束,漫長的人生路還要繼續。楊絳北上,去清華繼續研究生學業。錢鍾書南下,去上海光華大學任教。錢家人不放心楊絳獨身一人求學,便托錢穆先生伴她同行。錢穆可以稱得上國學大師,是錢氏家族又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那時去北京的列車很慢,晃悠悠一日半才能到達。錢穆與楊絳相對而坐,相談甚歡。錢穆誇讚楊絳是有決斷的人,因為她隻帶了一包行李,很是精簡。用當下的話來講,楊絳是很會斷舍離的。然而哪有什麼天性便懂舍棄的人,不過是長期獨自漂泊,早就知曉什麼該帶在身邊,什麼該丟棄。

人真正的成長,大多是從離家去遠方開始的。背上行囊,獨自奔赴遠方,行囊裏的行李是路上的星辰日月,每一樣都要自己細細斟酌、慢慢挑選。身後的故土越來越遠,人就像脫離了岸邊,隻能憑力氣遊在一望無際的水麵上。慢慢的,人越遊越遠,越遊越輕鬆,漸漸看不到岸上母親的目光,便可以獨自生存在這世上了。

楊絳這時大概已經有了這樣的本領。一個人北上求學對她來講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這次與錢穆先生共同乘車,對她觸動最大的莫過於先生的隨和近人。車行過蚌埠,路上漸漸沒有了風景,隻有綿延起伏的土墩,楊絳覺得無聊,便說:“這段路最乏味了。”錢穆卻說:“此古戰場也。”楊絳吊古的熱情被激起。錢穆便告訴她,哪裏可以安營,哪裏可以衝殺,直到琅琊山在望,他們才離開這片遼闊的古戰場。

車到北平,楊絳去清華大學,錢穆去燕京大學。經此一別,二人卻再不曾見過。楊絳對這次行程總不能忘懷,每次坐車路過“古戰場”,總能記起錢穆先生談古論今的神情。直到多年後,錢穆病逝於台灣,楊絳頗有感懷,便寫下《車過古戰場》悼念錢穆先生。

清華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新奇。楊絳這次來清華,再不用頂著借讀生的名義,而是真真正正的清華學子。擺在她麵前的,是可任意馳騁的人生。

直到以後的漫長歲月,楊絳最愛的,永遠是讀書。清華大學的圖書館,似乎讓楊絳有了誌之所棲。為此,她專寫了一篇《我愛清華圖書館》,追憶與清華圖書館的點點滴滴。

我在許多學校上過學,最愛的是清華大學;清華大學裏,最愛清華圖書館。

1932年春季,我借讀清華大學。我的中學舊友蔣恩鈿不無賣弄地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圖書館!牆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她帶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彎彎走到圖書館。她說:“看見了嗎?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點頭讚賞。她拉開沉重的銅門,我跟她走入圖書館。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真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捺下心伺的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我跟她上樓,樓梯是什麼樣兒,我全忘了,隻記得我上樓隻敢輕輕走,因為走在玻璃上。後來一想,一排排的書架子該多沉呀,我光著腳走也無妨。我放心跟她轉了幾個來回。下樓臨走,她說:“還帶你去看個廁所。”廁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華圖書館的女廁所卻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牆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麵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致而簡單的邊,忘了什麼顏色,什麼質料,鏡子裏可照見全身。室內潔淨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不過那是將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後,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所。清華圖書館擴大了。一年前,我隻是個借讀生,也能自由出入書庫。我做研究生時,規矩不同了,一般學生不準入書庫,教師和研究生可以進書庫,不過得經過一間有人看守的屋子,我們隻許空手進,空手出。

在這篇文章裏,她提到:“我曾把讀書比作‘串門兒’,借書看,隻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門兒’,而站在圖書館書庫的書架前任意翻閱,就好比家家戶戶都可任意出入,這是唯有身經者才知道的樂趣。我敢肯定,錢鍾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

人們在讀書時,總喜歡用“遨遊在知識的海洋裏”形容讀得沉浸。這種比喻雖然因反複使用顯得爛俗,卻所言不虛。讀書的確是件有意思的事。當一個人聲稱自己絕非讀書之人、看書便會打瞌睡時,他大概就像尚不會遊泳的人站在海邊。海洋深不見底,“望之儼然,淺嚐後又覺得海水苦不堪言”。不讀書的人看讀書人,就像岸上的人看著海裏人。岸上人不懂水中人的歡樂,水中人卻樂不思蜀酣暢淋漓。相比水中人,岸上人永遠少了片可以寄托快樂的領地。

楊絳便是可以在海中遊得歡暢的人。每到一處,圖書館總是她最想去的地方。清華亦是如此。除了閑時讀書,她也不浪費清華的絲毫資源。她選了朱自清的散文課,梁宗岱的法國文學,吳宓的中西詩比較,美國教授翟孟生的歐洲文學史和英國教授吳可讀的英國小說。這些課程預示了楊絳日後的事業路線,也為她的文學品味和愛好打下了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自清的散文課上,楊絳發表了她的處女作。朱自清先生需要學生上交文章作為作業,楊絳的第一篇習作《收腳印》便獲得他的肯定。

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半夜夢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來。其實有什麼可怕呢?怕一個孤獨的幽魂?假如收腳印,像揀鞋底那樣,一隻隻揀起了,放在口袋裏,掮著回去,那麼匆忙地趕完工作,鬼魂就會離開人間。不過,怕不是那樣容易。

……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星閃閃發亮的時候,西山一抹淺絳,漸漸暈成橘紅,暈成淡黃,暈成淺湖色……風是涼了,地上的影兒也淡了。幽僻處,樹下,牆陰,影兒綽綽的,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

守著一顆顆星,先後睜開倦眼。看一彎淡月,浸透黃昏,流散著水銀的光。聽著草裏蟲聲,淒涼地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靜了,遠近的窗裏,閃著星星燈火—於是,乘著晚風,悠悠蕩蕩在橫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著,徘徊著,從錯雜的腳印中,辨認著自己的遺跡。

遠處飛來幾聲笑語。一抬頭,那邊窗裏燈光下,晃蕩著人影,啊!就這暗淡的幾縷光線,隔絕著兩個世界麼?避著燈光,隨著晚風,飄蕩著移過重重腳印,風吹草動,沙沙地響,疑是自己的腳聲,站定了細細一聽,才淒惶地驚悟到自己不會再有腳聲了。惆悵地回身四看,周圍是夜的黑影,濃淡的黑影。風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蟲聲更震抖著淒涼的調子。現在是暗夜裏傳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間搜集往日的腳印。淒惶啊!惆悵啊!光亮的地方,是閃爍著人生的幻夢麼?

……

燈滅了,人更靜了。悄悄地滑過窗下,偷眼看看床,換了位置麼?桌上的陳設,變了麼?照相架裏有自己的影兒麼?沒有……到處都沒有自己的份兒了。就是朋友心裏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認了罷?端詳著月光下安靜的睡臉,守著,守著……希望她夢裏記起自己,叫喚一聲。

星兒稀了,月兒斜了。晨曦裏,孤寂的幽靈帶著他所收集的腳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

朱自清先生看了,覺得楊絳寫得很好,便對她說:“你這篇作文,可以發表,我給你拿去投稿。”楊絳大喜過望。果不其然,兩個月後,在《大公報·文藝副刊》,楊絳看到了她那篇署名“楊季康”的《收腳印》,還收到了《大公報》給她寄來的五元錢稿費。她很高興,用四塊錢買了兩斤絳紅色的毛線,邊看書邊打毛線,給媽媽織了一條大圍巾,又用一塊錢買了一匣子天津起士林的咖啡糖,裹在圍巾裏一起寄給媽媽。

朱自清先生可以看作楊絳文學之路上的啟明星了。在無數才華橫溢的清華學子中,他偏慧眼識珠,發現了楊絳,是因為她筆觸細膩柔軟又充滿遐思,還是因為她年紀輕輕便可以洞悉麵臨生死時人性的脆弱與悲涼呢?

我們無從得知,隻知道以此為始,楊絳算得上正式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了。

楊絳是江南女子,對北方冬天的陰風怒號有些陌生害怕。在入住清華宿舍的第一個冬天,她便搬去與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的女兒趙蘿蕤同住。趙蘿蕤選修了一門葉公超先生的課。葉公超先生聽聞錢鍾書的未婚妻就在清華讀研,還與趙蘿蕤同住,便讓趙蘿蕤邀請楊絳去他家中做客。

葉公超先生發出邀約時,怕是帶了一點情緒的。原來之前所傳錢鍾書已經訂婚之事,並非捕風捉影。當年葉家想與錢家聯姻,屬意錢鍾書。兩家都覺得滿意,唯有錢鍾書不喜歡葉家小姐葉崇範,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葉家臉上無光,對這事一直有些介懷,而葉公超正是葉崇範的堂兄。

楊絳對此也有耳聞。她不逃避,欣然赴約。有趣的是,葉家小姐也是啟明中學的學生。楊絳聽大姐和後來又回到啟明讀書的三姐講過很多次關於葉小姐的頑皮事。葉小姐皮膚不白,但相貌不錯,生性大膽淘氣。她飯量很大,半打奶油蛋糕能一頓吃完,綽號“飯桶”(恰好是“崇範”二字倒過來的諧音)。一次養母葉姑太太帶她到永安公司買東西,叫她小坐等候,她趁機吃了三十客冰激淩,吃得都病了。念書時她自己編造請假信,回家穿上男裝,騎自行車到大馬路上瘋玩,玩夠才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