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1(3 / 3)

啟明女校是法國人創辦的教會學校,位於上海原法租界徐家彙聖母院內。剛從大王廟小學破敗的校舍走出來,初到啟明女校時,楊絳便被氣派的校園震撼了。她心裏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裏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英文課堂(習外語的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瓷磚鋪成的。長廊下麵是個大花園。教室後麵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空地上還有秋千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二層樓上還有三層……”於是沒過多久,楊絳便徹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廟小學拋到九霄雲外了。

新世界最先給楊絳的新奇,便是語言上的衝擊。開學那天,滿校園裏都充斥著“望望姆姆”的叫聲,這是回校的學生在與老師打招呼。在這所教會學校裏,校長和很多老師都是修女,頭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莊嚴肅穆。學生們都叫這些修女“姆姆”。那時楊絳覺得,姆姆便是學校裏最威武神氣的人。姆姆們很喜歡精靈古怪的楊絳,與她相處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於大王廟小學的自由,啟明女校有很多規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嚴格規定了時間,吃飯間也不能言語,連自帶的零食都隻能在飯堂裏食用;上課和自修時學生也不許講話。楊絳是自由慣了的,天性又好動,剛到這裏時,因為上課講話被罰過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後麵一直哭,直到老師和同學們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裏委屈得緊,為什麼明明是兩個人講話,卻隻罰她一個人呢?直到姆姆來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設施是全校統一配置和陳設的,不能像在家裏那樣隨心布置。床鋪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掛床帳,又要自己鋪床、疊被、蓋毯子。雖然楊絳隻有八歲,做這些事有些困難,但她天性愛整理,也忙得不亦樂乎。在同學們中,她的房間整理得最漂亮規整,常常被人誇讚。這段住校經曆培養了楊絳的自理能力,讓她變成了傳說中“無所不能”的樣子。

雖然童年的快樂暫時被遏製住了,但是楊絳學業上的長進卻是飛速的。正如楊蔭杭期待的那樣,啟明女校的語言教學十分紮實,老師們也十分優秀。教法文的校長是法國人,主要負責小學生大班的教學,性情溫和。楊絳的大姐壽康算是她的助手,負責小班的教學。教英文的姆姆是蘇格蘭人,不僅和善可親,還能教授鋼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個漂亮又多才多藝的混血女孩。連教體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貴族,不會中文,用英文喊口號。在這樣的環境下,楊絳打下了堅實的英語和法語基礎。

這所學校也重視其他學科的教學。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楊絳喜歡的,這位姆姆聘請了當時上海一位姓鄒的名士作為助理。楊絳是鄒先生班裏最小的學生。最令楊絳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見到楊絳時總會喚她“同康”。雖然逝去的二姐讓楊絳傷心滿懷,但因姆姆的思念,楊絳似乎覺得二姐並未離開,也因此對那位姆姆充滿感激和敬意。

當然,除了功課,這所學校還教會了楊絳許多。在很多年後,楊絳回憶起啟明女校時講道:“我在啟明還是小孩,雖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小小年紀便懂得‘愛自己,也要愛別人’,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要愛人,莫負人家信任深;我要愛人,因為有人關心’。”

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有一件事最讓楊絳感到傷心難過,那就是學校的“月頭禮拜”。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學校都會給學生放假,讓她們回家去看望父母。這一天,上海本地的學生們都歡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學生沒有幾個,楊絳就是其中之一,對爸爸媽媽的思念伴著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澀的滋味卡在喉嚨。管飯堂的姆姆知道這幫小鬼不好過,就把飯堂裏吃剩的半包“烏龜糖”送給她們解悶。糖也無法化解她們心裏的苦,她們吃得舌頭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學們陸陸續續回校,她們才恢複正常。

原本以為每個“月頭禮拜”都要這樣煎熬著過,忽然有一天,大姐鄭重其事地對楊絳和三姐說,要帶她們去一個地方。說著,大姐拉過楊絳,仔仔細細整理了楊絳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褲腿拉整齊,才帶她們出門。楊絳入學後第一次走出長廊,跟著兩個姐姐,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樓前。大姐告訴楊絳:“我們去見爸爸。”

楊蔭杭這時大病初愈,剛剛到《申報》任職。許久不見的父女格外親近。楊絳緊挨著爸爸,聽他講話。爸爸要帶她們去吃大餐,楊絳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說:“沒關係,你就坐在爸爸對麵,爸爸怎麼吃,你就怎麼吃。”小小的楊絳拉著楊蔭杭的手,由他帶到附近的青年會去。爸爸穿著寬大的嗶嘰長衫,楊絳的手被蓋在爸爸的袖口裏,暖和和的。到店後,她像個小猴子,學著爸爸的樣子吃飯,但還是吃錯了。她不懂湯要一口氣喝完,總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湯,她又端起來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楊蔭杭隻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湯,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楊絳吃湯。她們又問她什麼最好吃,她答不上來,因為當時隻顧著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記得了,隻覺得都很怪,唯有冰激淩最好吃。

那年秋天,楊蔭杭就把家遷到了上海。他認為,世上隻有兩種職業是他願意做的:一是律師,一是醫生。他做不了醫生,便隻好重操法律舊業,當起律師。但當時上海魚龍混雜,伸張正義何其困難。沒過幾年,楊蔭杭又決定搬到蘇州。

楊蔭杭是反對置辦家宅的。他認為經營家宅是一件耗時費力的事,會把自己變成家宅的奴隸;對子女來說,有家宅繼承無疑是禍害,會把原本有所作為的青年人變得“吃家當”,成為廢人。他曾明明白白講:“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隻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但若想在蘇州開律師事務所,靠租賃宅子是不行的。楊蔭杭無法,聽聞安徐堂正在出售,便買了下來。這是一座明朝的建築,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幾乎要倒塌,在當地,人們叫它一文堂。聽聞明朝魏忠賢橫行時期,有人奏稱“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蘇州。有位徐大老爺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蘇州老百姓性命。蘇州老百姓為感念這位徐大老爺,便一人捐獻一文錢,修築了這座一文堂。楊蔭杭用人壽保險費將這座宅子買下後,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擴大了後園,還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顯得有生氣些。

然而這所房子還是老舊的,尤其是後園,隻要掀起一塊磚,就能看到磚下有許許多多鼻涕蟲和蜘蛛。楊蔭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們懸賞: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在楊絳看來,這種教育方式其實是在鼓勵孩子們通過勞動賺錢,並非“勞動光榮”。唐須嫈有些擔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圖了。”

唐須嫈此時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務,還要照顧楊絳的兩個姑姑。這兩個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沒能幫得上嫂子,反而總是給嫂子惹事端。但唐須嫈從不懊惱,總是那樣平和淡然,忙忙碌碌。這種不慌不忙的持家態度,也在楊絳心裏留下了烙印。

楊絳周末回來,發現生病休學在家的三姐和弟弟們都靠捉蟲賺了不少錢,家裏的蟲子甚至真給姐弟幾個捉到蹤跡難覓,但她並不很在意賺錢的事。父親從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質上有過多要求。有次父親的一個朋友開汽車接他們一家去做客,楊絳之前從未坐過汽車,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後,她又被房間富麗堂皇的裝飾所震撼。這裏太闊氣了,有穿著體麵的仆人,有綠樹成蔭的花園,洋房漂亮得像畫裏的一樣。回家後,姐妹幾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非常羨慕。父親卻淡淡地說:“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楊絳成年後回憶父親的教誨時講道:“假如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豔羨,父親也常常隻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這也許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鬥’。我私下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這種淡然的性子伴隨了楊絳一生。

楊蔭杭還教孩子們“有誌氣”。楊絳上中學的時候,聽父親講到同鄉有一位姓陸的朋友,他的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倒是有誌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黨”。據楊絳回憶,兄弟倆便是陸定一兄弟。

小時的楊絳,便在啟明女校與父母的雙重教育下,漸漸樹立起了人生觀與價值觀。那時她便明白,人生有許多東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爭取的,並不依靠別人施舍,但無須貪婪,不屬於自己的總歸是強求不來的,要學會克製。她與啟明女校的緣分僅持續了三年。在談及啟明女校對自己的改變時,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課學習打下堅實的基礎是一個方麵,最重要的是鍛煉和培養了獨立的生活能力,不止於應付日常生活,還包括自我判斷、學會克製、如何正確與別人和集體相處……克製好奇心,須有堅強的意誌。意誌是逐漸練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