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人初回江南的記憶並不美好。除了二姐因傷寒去世外,家裏還有大姐、三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共八口人。他們預先在無錫沙巷租下房子,免得老宅擁擠。新租的房子廚房外麵有一座木橋,過了橋就可以到自己家的後門。這令楊絳感到很新奇,因為她不用出門便可以看到河上來往的船隻。近水樓台先得月,楊家飽嚐河鮮之美,楊蔭杭尤其愛吃一道“熗蝦”。所謂“熗蝦”,就是將生鮮小蝦洗淨,蘸料生食。如今看來,這道菜的衛生程度著實堪憂。果然,沒過多久,全家都病倒了。楊絳因不忍吃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反倒逃過一劫。經過治療,大家都得以康複,唯獨楊蔭杭久治不愈。
楊蔭杭經曆了留學生涯的洗禮,非常迷信西醫,不信中醫,堅持不吃中藥。當時無錫隻有一個西醫,是個外國人,每次替病人檢查,都隻取一點大便和血液,送到上海化驗,等一周後,才送結果回來。經過兩次化驗,他都未能查出楊蔭杭是什麼病症。在等結果的日子裏,楊蔭杭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意識也開始模糊。唐須嫈當機立斷,請了中醫給丈夫號脈。大夫馬上做出診斷,楊蔭杭是得了傷寒。
有二女兒染傷寒去世的教訓在先,麵對楊蔭杭的傷寒,全家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此時楊蔭杭幾乎病入膏肓,大夫束手無策,連藥都不肯開。一個晚上,年幼的楊絳似乎意識到家裏要有大事發生—房間內燈火通明,院子裏人來人往,腳步匆匆;親友紛紛來探望父親,過後都默不作聲,隻得感歎一句“要緊人啊”!
“要緊人”在無錫話的意思是要養活全家的頂梁柱。此時楊蔭杭的收入不僅要養活一家八口人,還要供給楊絳的姑姑和兄弟家的孩子,說他是家裏的天也毫不為過。很多年後提及此事時,楊絳仍然心有餘悸。萬一父親有個意外,她若能得親朋好友照顧讀幾年書,還能勉強做個小學教員;若無人照看,她就要去工廠做女工了。
全家人一籌莫展,唐須嫈卻不肯放棄丈夫。她央求丈夫的好友、名醫華實甫先生,無論如何也給楊蔭杭開個藥方。華實甫著實不忍,就“死馬當活馬醫”,開了一劑中藥。為了讓不信中醫的丈夫吃下中藥,唐須嫈挖空心思。她買來盛著西藥的膠囊,把膠囊打開倒空,再把中藥研磨成粉,倒入膠囊中,偽裝成西藥的樣子喂丈夫服下。
堅持換來了奇跡。楊蔭杭漸漸退燒,意識也慢慢清醒。對於恢複期的楊蔭杭,唐須嫈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每次燉好濃稠的雞湯,她都要一勺一勺撇淨油沫,隻將最營養最清爽的湯汁給丈夫喝。經過唐須嫈悉心照料,楊蔭杭竟緩緩康複了。
全家將華實甫醫生看作救命恩人,西醫則認為楊蔭杭自己身體好,在“轉換期”戰勝了病魔。但在楊絳看來,“無論中醫西醫,都歸功於我母親的護理。那年除夕,我父親病骨支離,勉強能下床行走幾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著我的頭,慢慢兒走到家人團坐的飯桌邊。椅裏墊上一條厚被,父親象征性地和我們同吃了年夜飯”。
人生在世,至親至疏是夫妻。親是夫妻,毫無保留,將最隱秘最脆弱的一麵展現給對方看,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疏是夫妻,隱瞞欺騙,自己的欲望所指皆是對方所怨,相互厭惡,相互憎恨。世間夫妻情深,最怕隻能同甘不能共苦,也怕隻能共苦不能同甘。平日恩愛有加的夫妻,不見得能抵得過瑣碎的磨礪與大難的衝擊。相守到白頭的夫妻,平日裏未必如膠似漆,但危機存亡的關頭必然互不離棄。
楊蔭杭與唐須嫈,晴好時喃喃耳語,你儂我儂;暴風驟雨時也能互為肩膀,為彼此遮風擋雨。楊氏夫妻不僅守護了自己的婚姻,也造就了能夠守護婚姻與家庭的女兒們。楊絳自小將父母相處的點點滴滴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以後,她成了“最賢的妻”。
求學之路
一
就在楊家上下為男主人的病焦頭爛額時,楊家的幾個孩子卻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忙於照顧丈夫的唐須嫈實在是分身乏術,便將孩子們送到家附近一所叫大王廟的小學就讀。大王廟就在沙巷口,早先不知道是祭祀什麼大王的,後來改成學校,就叫大王廟小學。學校隻有一間教室,全校四個班八十多個人都在這間教室裏上課。教室裏排著雙人課桌四五行,以區分不同年級的學生。和兩個弟弟插班進入這所學校時,楊絳已經讀到了小學三年級,便進入了最高班就讀。
這所學校不僅教室小,職員也隻有兩人:一個是校長,另一個是姓孫的老師。這個孫老師剃著像光葫蘆瓢似的光頭,拿著教鞭,動不動就打學生,學生都在背後喊他“孫光頭”。但孫光頭從來不打楊家的小孩,或許在他心裏,楊家畢竟是“做官”的人家,是有些可畏的。
其他挨了孫老師打的同學,背地裏都非常痛恨他。不知是誰,在女廁所的牆上畫了一幅孫光頭的畫像,大家整日圍著畫像拜。楊絳不知其意,還以為同學們在討好孫老師呢。後來她才曉得,她們是在“鈍”他,在無錫方言裏,就是讓他倒黴的意思。
後來楊絳回憶:“在大王廟讀什麼書,我全忘了,隻記得國文教科書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孫光頭’把‘子曰’解作‘兒子說’。念國文朗聲唱誦,稱作‘啦’(上聲)。我覺得發出這種怪聲挺難為情的。”由此大概可以想象,大王廟小學的教學質量的確不怎麼樣。但對楊絳來說,那段日子卻是最快樂最有意思的。在那裏,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嬉鬧玩耍,享受了輕鬆的童年。直到年過古稀,楊絳在文章中還提到,經常恍然間覺得自己還在大王廟。那時她有很多時間與女伴玩遊戲,有種類似如今“狼人殺”的遊戲是楊絳記憶最深刻的: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賊”(北京稱為“官、打、巡、美”),我拈鬮拈得“賊”,拔腳就跑。女伴以為我瘋了,拉住我問我幹什麼。我急得說:“我是賊呀!”“嗨,快別響啊!是賊,怎麼嚷出來呢!”我這個笨“賊”急得直要掙脫身。我說:“我是賊呀!得逃啊!”她們隻好耐心教我:“是賊,就悄悄兒坐著,別讓人看出來。”又有人說:“你要給人捉出來,就得挨打了。”我告訴她們:“賊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給捉住。”
她們說:“女老小姑則(即女孩子家)不興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我委屈地問:“女孩子該怎麼?”一個說:“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暄”,“負”讀如“步”)一個說:“到女生間去踢踢毽子。”大廟東院是“女生間”,裏麵有個馬桶。女生在裏麵踢毽子。可是我隻會跳繩、拍皮球,不會踢毽子,也不喜歡悶在又狹又小的女生間裏玩。
不同環境養育出不同的孩子。楊絳受到的教育,從小便讓她顯得更自由。那時候大多數女孩子,多少會被灌輸一些“女子不宜”之類的思想。因為楊絳父母從未要求她作為女性就應怎樣或不應怎樣,她對性別的角色意識並不太清楚,也不能理解女伴們的這種意識;同時她不理解的,還有女伴們的膽小:
女生間朝西。下午,院子裏大槐樹的影子隔窗映在東牆上,印成活動的淡黑影。女生說是鬼,都躲出去。我說是樹影,她們不信。我要證明那是樹影不是鬼,故意用腳去踢。她們嚇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遠著我。我一人沒趣,也無法爭辯。
楊絳之所以能夠從大王廟小學的同學中跳脫出來,成為曆史河流裏令人矚目的一朵浪花,在這時便能區別得清楚。從小受到科學教養的孩子,與生活在相對封閉保守地區的孩子終究是不一樣的。受到科學教養的孩子更加大膽,敢於探索,更加自由,有更多可能,更加博學,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孩子可以超越家長,但父母的影響卻是伴隨孩子終生的。普通家庭或許無法具備知識與資源的優勢,卻可以在教育理念上無限接近鍾鳴鼎食之家。父母在痛恨孩子未能長成自己想象中的樣子時,不如反觀自己的言行,或許能找到解決之道。
楊家的幾個孩子這樣被“散養”的日子僅僅持續了半年。隨著楊蔭杭病情好轉,他漸漸有餘力操心幾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了。大王廟的教學質量著實讓他不滿意,為了孩子們的未來,他還是決定送女兒去上海讀書。剛剛經曆生死的楊蔭杭,此時怕是更希望與女兒在一起的吧。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仍然選擇為了女兒的未來而犧牲現下美好相伴的時光。
楊蔭杭認為上海的啟明女校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便先後送了楊絳的二姑媽、堂姐、大姐和二姐去讀書,也想送楊絳去讀。這時楊絳隻有八歲半,離家去上海,令母親唐須嫈分外擔心。但楊絳執意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唐須嫈左右為難,還是聽從了楊絳的意願。好在大姐已經畢業,留在啟明女校任教,三姐也正在啟明女中讀書,她們姐妹可以相互照應。
唐須嫈找出一隻小箱子,喊楊絳道:“阿季,你的箱子有了,來拿。”她又問女兒:“你打定主意了?”楊絳答:“打定了。”“你是願意去?”“嗯,我願意去。”
楊絳嘴裏說著,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以前的她從不悄悄流淚,隻會哇哇地哭;如今到上海上學,要離開媽媽,隻有暑假才能回家,她隻好努力變得堅強。好在那個時候無錫還沒有電燈,昏暗的屋子裏隻有點點星光,黑夜掩飾了她的脆弱。唐須嫈沒能看見楊絳的眼淚,或者即便看見了,也沒戳穿她。
臨走前,唐須嫈給了楊絳一枚嶄新的銀圓。之前小楊絳從未有過自己的錢,再說這銀圓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她很珍惜,把錢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裏。大姐送她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麵有一圈紅花,很美。她舍不得用,疊成一個小方塊,與銀圓一並裝在左口袋裏,讓它們相互做個伴。每次換衣服,她都格外仔細這兩個寶貝。直到天氣熱了,要穿單衣的時候,她才把銀圓交給大姐保管。這時銀圓已經被捂得又暖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