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往事
一
1917年7月17的北京,陽光和著樹葉搖曳,蟬蟲窺視著人們的希望。在楊家大院裏,楊蔭杭正踱著步子,不時張望妻子生產的屋子,他在等待他的第四個孩子的出生。此時他已有了三個女兒壽康、同康和閏康不知道這第四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長什麼樣?
經過漫長的等待,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他終於迫不及待地來到產房門口。產婆抱過來一個繈褓,一個粉嫩的女嬰出現在楊蔭杭眼前。1911年的中國,男尊女卑的思想還籠罩在人們頭上,每個家庭都想生個兒子。楊蔭杭卻很開明,對女兒也分外寵愛。他捧著這個小小的人兒,歡喜不已,給她取名楊季康。後來,這個女孩被叫作楊絳。
楊蔭杭是開明且威嚴的父親。他是中國近代頗有名望的進步學者,無錫人,祖輩在杭州做官。詩書傳家,他得以早早接受教育,考入北洋大學堂。青年時代的楊蔭杭,可以看作充滿革命精神與鬥爭精神的年輕人的代表。在北洋大學堂上學時,有部分學生為了夥食鬧風潮。掌權的“洋人”出來鎮壓,說鬧風潮的一律開除。一個帶頭鬧事的廣東人就被開除了。楊蔭杭並沒有參與風潮,但看其他人縮頭縮腦的樣子,很是惱火,挺身而出道:“還有我!”於是他也被開除了。好在他被北洋大學堂開除後,轉而就考上了南洋公學,那年他十九歲。很久以後,在提到北洋大學堂時,楊蔭杭還會嬉皮笑臉叉腰道:“我是老北洋。”對於被開除這件事,楊蔭杭倒是豁達。
但對於學業,他未曾有過稍微放鬆。在南洋公學就讀時,因為成績優異,楊蔭杭被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並與在日留學生一道創辦了《譯書彙編》,譯載如《民約論》《自由原論》等歐美政法名著。這是留學生自辦的第一個雜誌。此時的楊蔭杭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響,希望通過革命改變中國。有次楊蔭杭暑假回鄉,在中學公開鼓吹革命,還拒絕對祠堂裏的祖先磕頭,被同鄉憤然罵道:“此人該槍斃。”很快,他因“革命邪說”被清廷通緝,於是家人籌了筆款子讓他再度出國。他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法學。1910年學成回國後,他除在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授課外,還兼任了肅親王善耆的法律教師。
同那個時代大多數人一樣,楊蔭杭很早便在父母安排下訂婚了,娶了唐家的女兒。幸運的是,他的夫人唐須嫈與他相互欣賞,可謂佳偶天成。唐須嫈同樣出生於無錫,曾在著名的上海務本女中讀書,沉靜內斂,溫婉穩重;婚後專注於相夫教子,一生共養育了八個子女。在楊蔭杭留學歸國前,她一人照料三個女兒的生活,從未有抱怨之語,將大小家庭都打理得很好。楊絳回憶:“母親每晚都要記賬,有時記不起明細,會苦惱,父親就奪過賬本,一筆寫上‘糊塗賬’,免她勞神。但據父親說,母親雖記不得小賬,每月按時寄回無錫老家的家用,一輩子從未錯過一天。”
我們經常從魯迅、張愛玲等優秀作家的回憶錄裏,發現他們的母親熱愛閱讀的痕跡。大概作家文學素質的養成,非常仰賴他們的母親做出的榜樣。唐須嫈是否有文學上的天賦,旁人無從知曉,但從楊絳後來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位頗具文字敏感度及見識的女性。她喜歡辭章小說,做針線的藤筐裏常常擺著《綴白裘》一類劇本和一些舊體小說。有次她讀綠漪作的《綠天》,便說:“這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楊絳覺得很佩服,因為綠漪正是蘇梅的一個化名。唐須嫈常常和楊絳交流一些對作家的看法,楊絳對她的觀點非常認同。
楊氏夫妻甚是和睦。後來有人稱讚楊絳待錢鍾書好,楊絳卻說,她們姐妹幾個對待丈夫都很好,但沒有母親待父親好。楊氏夫妻有很多話可以談。在《回憶我的父親》中,楊絳寫道:“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起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人性與世態》。”有時楊蔭杭會對妻子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或“一個大臭屁”或“惡毒毒的大臭屁”,唐須嫈就會等上一兩天,從《申報》或者《時報》上剪下這個“屁”—大多是時評。她把剪下來的“屁”粘貼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進楊蔭杭的紅木大筆筒裏。
辛亥革命爆發後,楊蔭杭決定南下加入革命一派,楊家便在季康出生一百多天後從北京移居上海。有趣的是,清廷王室成員肅親王善耆向來看重楊蔭杭,聽聞楊蔭杭南下,專程去送他,對他說:“祝你們成功。”向來開明求變革的親王說這番話時的情緒,實在是很耐人尋味的。
楊蔭杭是難得的法律人才,被政府委以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的重任。他有傲骨,剛正不阿。有個有權勢的軍閥到上海,當地紳士聯名登報表達歡迎之意,未經楊蔭杭同意便將他的名字寫了上去。楊蔭杭知曉後,特意登報聲稱自己對該人並不歡迎。這一舉動被人們嘲笑不識時務。他不以為意,稱“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後來因官員不得在本省任職的規定,楊蔭杭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駐杭州。在任期間,有個被省長和督軍庇護的惡霸,殺人搶掠無惡不作,被告後意圖賄賂楊蔭杭逃避刑罰。雖在省長和督軍管轄之下,楊蔭杭仍然秉著“省長和督軍不得幹預司法”的司法獨立精神,堅持“殺人償命,不能寬宥”,於是被省長屈映光告狀至總統袁世凱處。幸而袁世凱秘書張一麐是楊蔭杭故友,經張一麐力保,袁世凱批了“此是好人”四個大字,在1915年把楊蔭杭調至北京了事。
二
楊絳四歲時,與父母親一同回京。起先他們租住在一戶滿族人家。女房主梳旗頭,著旗袍,穿花盆底鞋。花盆底的鞋子與上海女子的高跟鞋大不相同,高底在中。女子穿上這種鞋,身高陡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楊柳之姿。楊蔭杭問四女兒長大後要不要穿這種鞋,她很認真地考慮之後,答道:“要!”
楊絳天生柔美剔透,個子不算高,在楊家八個子女中,最得父親喜歡。楊蔭杭喜愛貓,曾以“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表達對四女的偏愛。原因他人無從知曉,或因她從小聰慧伶俐,或因她出生於父親歸國躊躇滿誌之時。此時大姐、二姐在上海讀書,三姐留在無錫,楊絳便成了父母身邊唯一的孩子。楊蔭杭是頗有些嚴厲的人,在女兒麵前,卻總保持克製與柔和。他有在書房午睡的習慣,喜歡安靜不被打擾。有次偶然醒來,楊蔭杭發現楊絳像小貓似的坐在他的身旁,連添炭火都輕手輕腳,不發出一絲聲音。於是他充滿愛憐地道:“我也喜歡有人陪的,隻是不要出聲。”之後他允她陪在身邊。
垂髫之年,楊絳入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屬小學就讀,她的童年記憶也從這裏開始。女師附小旁邊便是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在此任監事。楊蔭榆是近代中國首位高校女校長,推崇歐美教育理念。她因專製粗暴,反對進步學生參加政治活動,還曾被魯迅先生在《記念劉和珍君》等文章中點名批評。她曾非常疼愛楊絳,但因她後來脾性古怪等原因,楊絳最終不再跟姑母親近。在《回憶我的姑母》中,楊絳提到,女高師的學生會帶她到大學部玩耍,陪她打秋千,讓她在學校的懇親會上演戲,讓她扮花神,甚至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也有學生拉著她一起跳繩。“我現在回想,演戲借我做‘花神’,運動會叫我和大學生一同表演,等等,準是看三姑母的麵子。那時候她在校內有威信,學生也喜歡她。我決不信小學生裏隻我一個配做‘花神’,隻我一個靈活,會鑽在大學生身邊圍繞著跳繩。”
在北京,楊絳享受了平和歡樂的童年,而當時的父親卻正在經曆事業上巨大的顛簸。1917年5月,在調查津浦鐵路管理局租車購車舞弊案時,因懷疑交通總長許世英貪汙,楊蔭杭傳訊了對方。楊蔭杭不過是檢察長,總長卻是等同於當下部長的職位。此事引起震動,楊蔭杭被停職審查。期盼司法公正無望的楊蔭杭由此對北洋政府的政治環境感到失望,幾乎就在同時,上海傳來二女兒同康染傷寒住院的消息。如今看來微不足道的傷寒,在那個時候足以取人性命。唐須嫈隻身南下,奔波千裏,輾轉於舟車之間,趕到女兒病床前。女兒隻是拉著她的手絕望地哭,哭得唐須嫈肝腸寸斷。不久之後,二女兒便去世了。
政治失意及失去女兒的痛,讓楊蔭杭徹底舍棄了留京任職的意願。1919年,他辭去了北京的職務。楊蔭杭辭職後,家人隨他南下。楊絳的北京記憶隨之暫時終結。
倉促的南下,在楊絳看來是那樣的不合情理。匆忙收拾行李趕車的過程中,她沒有時間好好整理落在四處的小玩意兒,也沒有時間再看看北京,再與好朋友聚一聚、敘敘話;她也沒有時間回到學校去,與同學們正式道個別。在後來提及此事時,楊絳總覺得“悵然”。離家路上,她碰到了一個同學。盡管平時與這個同學關係並不要好,她還是想讓那個同學幫忙捎句話回去,告訴同學們她走了。
楊絳剛嚐到離別苦澀的內心,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填滿了。楊蔭杭剛正不阿有原則,在北京受人尊敬,他的離開也令許多人不舍。他們爭相去火車站送楊蔭杭歸鄉。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她提到:“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麼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目睹此景的楊絳,已然對什麼是尊敬、什麼是人心所向有了最直觀的認識。楊蔭杭的骨氣,也在楊絳心裏播下了種子。
三
一家人乘車到天津,又從天津乘船南下。後來幾十年過去,楊絳仍然記得他們乘的那艘船叫新銘號。對需要照顧幾個孩子的楊氏夫婦來講,整艘船又髒又擠又亂,楊蔭杭甚至抱著三歲的老七被擠進海裏,好在最終獲救。然而對八歲的楊絳來說,南下途中任何所見之景都是那麼新鮮有趣,父親“夾帶”上船的黃白色獅子貓,也給旅途增添了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