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的那個春季,當河口人再把曾經給他們帶來幸福感的玉米種下地後,上麵就有人來追查了。上麵要求河口種棉花,這是指令。前來督察的那個人並不是秋收起義的人,而是恢複了權力的公社革委會的人。張清元及其整個河口這才知道,秋收起義也再不管事了,至於是怎麼被哄下台的他們並不知情。事實是,公社先前掌權的那些人又回來了。張清元鬧不明白,那麼強大的秋收起義怎麼說倒台就倒台了呢?他想,他們在台上時能讓我們種玉米,為什麼先前掌權的人一旦上台掌權就要來追查限製了呢?河口人有了玉米過得多滋潤,他們不會不知道吧?
來河口督辦種植的領導首先是召集群眾開了一個動員大會,那領導站在台上用高音喇叭喊道,擅自改變種植計劃,私種玉米,就是在挖社會主義牆腳,損公肥私。這是極端的資本主義思想在作怪。我們要與這種資產階級思想作最後、最堅決的鬥爭。這是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
這次群眾大會,張清元很不感興趣,他好像覺得這個動員會就是衝他來的。於是,他坐得遠遠的,他也根本就沒關心站在那台上作指示的人是誰。他隻是坐在地上一個勁地吸著紙煙。群眾大會結束後,負責組織動員的公社革委會主任就走下台來,親自帶頭到大田裏去扯玉米苗。陳二白不敢吱聲對抗,他也不希望一直悶著吸煙的張清元站出來鬧事。張清元遠遠看見那一根根長勢強旺的玉米苗被連根拔起後,被隨意丟在地上暴曬,就像有人拿著一柄尖刀在挑他的胸口肉。於是,他快步走到主任身邊,由於主任沒有正麵瞧他,他以為是河口的某一個積極分子來跟他一起拔玉米苗了。他邊拔玉米苗邊說,你是有政治覺悟的,我們就是要依靠像你一樣有覺悟的群眾,大打一場聲勢浩大的人民戰爭。我們不能讓這種資產階級思想自由泛濫下去。張清元聽後,上前一把抓住他的領口,咬著牙說,你狗日的是吃屎長大的嗎?這可是能長出玉米來的莊稼呀。你毀了她是要遭天打五雷辟的呀知道不?張清元與他一對上眼,兩人都愣了一下。張清元更是全身一顫。因為他就是幾年前在公社大院裏張清元冒死營救出來的趙秘書,而今卻當上了公社革委會主任。張清元就想,要是自己那次不冒死搭救他,也許他早就在那房裏被吊死了。但眼下,這人卻在喪心病狂地拔他百般珍愛的玉米苗。不該呀,真的不該呀。張清元在心裏囈念。
趙主任趁張清元一愣之間就掙脫了張清元那鐵鉗般的大手,憤然指著張清元的鼻尖說,你想公然對抗上級指示是不是?你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張清元見他這樣翻臉不認人就又說,這可是能長出玉米來的莊稼呀。她能讓這一方的百姓吃得飽飽的你狗日的知道嗎?你把她們毀了,不遭報應?趙主任質問張清元,你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到底是不是社會主義的人?張清元的背後就有人接話說,他是社會主義的人。絕對是社會主義的人。不過他是個瘋子。陳二白就附在張清元的耳邊悄聲說,你狗日的還不快走。想坐班房是不是?張清元讓陳二白連拖帶拽地弄出了那塊玉米地。他倆便坐在大塘邊的田埂上看到那孩子一樣的玉米苗被連根拔起,就傷心地落起淚來。張清元哽咽著說,我要是那次不搭救他,這狗日的早讓胡成鎖給整死了。早知道是這樣,我搭救他又幹啥呢?陳二白趕緊捂住張清元的嘴巴,又輕聲罵道,你狗日的是找死呀?你死了還好說,還有山桃呐。你說他被整死了就沒有人再來當革委會主任了?笑話,還有千百萬個革委會主任會站出來,你狗日的懂嗎?
那滿畈滿畈的玉米苗種下去難,毀起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公社幹部全體出動,組織群眾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拔苗運動,扯了近一個星期才算徹底清理幹淨。張清元聽陳二白說,這些天的深夜,他總聽見有一個女人在那大田裏嗚嗚地號哭。張清元就在那天夜裏到那大田裏去聆聽。在細軟的河風中,他果真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低泣聲在那夜幕下隨風飄蕩。張清元仔細聽過後,才隱約覺出那聲音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哀婉。那種聲音他隻在玉米地裏聽到過,或許是夢中聽到的雲芳的哭訴聲。張清元預感到,河口是要遭懲罰了。
按照上麵的統一規劃,這一方河沙地隻能種植棉花。除此之外,那怕能種出金子來也不能擅自改變。這年春上河口毀掉了玉米苗以後,種植棉花的最好季節也已經過去。上麵卻不管這些,他們隻要看到大田裏種的是棉花就行。至於能不能上收,或是能收多少他們就管不著了。
公社組織人來拔玉米苗,最得意的莫過於沈銀道。他先是讚賞自己判斷對了,他覺得這很了不起。試想秋收起義當初多神乎呀,他們能把一個縣的反對派都席卷掉,還能穩不住陣腳嗎?現在的形勢是他們不也倒台了?
於是,沈銀道就拖著癱瘓的下肢一次又一次地爬到公社大院裏去。那個大院曾經燃起過他無限的希望。也曾讓他銘心刻骨。自己成了這不人不鬼的樣子不也是在這大院被損害的麼?還有自己的女人也被人幹了。沈銀道這麼想著就爬進了那座大院。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搞垮張清元,搞臭張清元。讓他在河口不得安身。誰叫他在河口公然幹自己女人的。那河口的玉米就是他慫恿陳二白帶頭去種的。
沈銀道第一次到公社大院去狀告張清元,公社的萬秘書認真地接待了他。萬秘書還專門做了筆錄,過後,他把這事向趙主任彙報了。趙主任也沒有作明確的交待。頭腦靈活的萬秘書就明白,這事最好是不管。之後他私下一訪,才知道這個告狀的沈銀道先前在河口是跳得最高的,並一把火燒了群眾的房子,還差點用炸藥把張清元給炸死了。他在河口可算是個人人喊打的角色。
但讓萬秘書極其不能理解的是,張清元曾經當著眾人的麵冒犯過趙主任,而趙主任怎麼就會聽之任之呢?我們有的是武裝民兵,為啥不把他抓起來遊街。這可是萬秘書怎麼也不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