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沈宅的時候天色已晚。
沈放將車停到一邊,走進院子,隱隱約約有音樂傳出。
看到正在收拾屋子的蘇靜婉時,沈放有些意外:“你沒走?”
蘇靜婉點了點頭:“我沒地方去就回來了,你大哥也讓我留下來。”
這個地方沈林一個人住難免有些孤單,沈放也覺得妥當:“也好,這兒本就是你的家,你是沈家人。”
蘇靜婉微微一笑,像是得到了安慰。
“我哥呢?”
“他在樓上,自己房間裏。”
他笑了笑,朝樓上走去。
沈林房間裏,兩個人相對而坐,開著一盞台燈,燈光正好照在沈放的臉上,顯得臉色較明朗,沈林則坐在陰暗處。
“家裏挺冷清的。”
沈林哼笑一聲:“是啊,如果你願意,你們倒是可以搬回來住。”說完話他又歎息一聲,“其實回不回來都一樣,政府把高官們的家屬都遷去廣州了,說是為了保護家人,實際是為了牽製官員。不過這個情況對你意義不大。”
“國民黨大勢如此,你也不用擔心太多。”沈放說著。
也是,沈放和他的立場不同,何必擔心他擔心的這些。
“其實去哪裏都一樣,隻是我一直很懷念沈家過去的日子,一直很後悔曾經對父親的冷漠。還好有你這個大哥,我可以跟你說說這些心裏話。”
“你不再把我看成敵人了?”
沈放笑了:“從來沒有過,我相信我們是兄弟,不是敵人,而且我知道我的大哥一直在幫我。比如田中的事,顧誌偉的事,柳如煙的事……如果不是大哥,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他這樣的語氣,讓沈林迅速警覺。
兩人四目相對,沈林將目光移開了,像是已經看透了他的目的。
“你今天來不是為了談家常的,你到底想做什麼?”
沈放也不瞞他:“為了37師王文馳師長,我知道他在內調局的手裏,為了解放南京,讓國民黨軍隊快速地瓦解,我要把他救出來,你必須幫我。”
對於這樣的坦白,沈林有些沒有想到。他忽然站起來,有些憤怒:“你這是要讓我叛國!我之前做的事情已經很不應該了,你別想再讓我做這種叛黨叛國的事。”
與想象中八九不離十,沈放語氣也隨之激烈起來:“這是背叛嗎?那父親的選擇是什麼?現在那麼多人都希望國家解放,為什麼那麼多國民黨軍隊紛紛倒戈,你不想想原因嗎?”
他這個哥哥的心思沒有人比他懂,或許隻有這樣的刺激,才會讓沈林內心真實的想法迸發出來。
沈林聽不下去了,打斷沈放的話:“就算我答應你,別忘了南京現在有多少軍隊,就憑你我,能把王文馳帶出城嗎?你們的人越來越任意妄為了,否則呂步青不會找到這麼多機會!”
這算是鬆了口,沈放乘勝追擊:“沒人不會犯錯誤,我的組織也一樣。我們不會盲目地犧牲自己,但如果這樣的犧牲是值得的,我和我組織的人會毫不猶豫。甚至那麼多不是信仰共產主義的人都做了這樣的選擇,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我知道你渴望一個新的國家出現,所以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內心真正地做一次選擇。”
屋內兩人靜默了良久。
沈林歎息,他突然想起了喬治其說的那個人人平等的理想世界。
他疑惑太久了,很多他以前堅持的東西現在看來都是錯的。
沈放不說話了,等著沈林的答案。
沈林沉思了片刻,似乎做了一個非常艱難的選擇,緩緩而慎重地說道:“你說的事情太重大了,我需要再想想。”
“好,我等你回話。但是要快。”
沈放起身要走,沈林將他喊住:“你要留意姚碧君。上次內調局的人之所以能到姚家舊宅找柳如煙,很可能是姚碧君告的密,但她還是想保護你,否則她也不會通知我,讓我救出柳如煙。如果姚碧君有問題,你的任何行動都有風險。”
姚碧君晚上回來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
她有些意外,正好看見沈放將最後一個菜從廚房端了出來。
“回來了?趕緊洗手,嚐嚐我的手藝。”
姚碧君笑了,這倒是頭一次。她坐了下來,沈放看到了她臉上的紅腫,關切地問:“怎麼了?”
姚碧君有些慌張,連連搖頭:“我沒事,不小心撞的。”
沈放遲疑了片刻,想問什麼,但最終沒有問:“那……吃飯吧。”
沈放為姚碧君倒了一杯紅酒,說:“我今天去醫院看了你父親,他還好。”
姚碧君一驚,手抖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複了平靜,趁著沈放還未發問,她忙說道:“你這樣,我還真不習慣。”
“還不習慣?我們都已經相處這麼久了。”
“你對這樣的生活失望嗎?”
沈放搖頭:“我很滿意。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那麼傻地拒絕當年與你的婚約。”
這話叫姚碧君沒想到,她定了定神,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沈放。
片刻之後,她將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有些事我想告訴你。”姚碧君顯得焦灼而緊張,“我有很多事都瞞著你,從一開始被你哥安排監視你,一直到現在,我並不是一個好女人。”
她能這樣親口說出來,沈放就已經原諒了她。她一定有她的無奈,但是她還盡力保護著他。
沈放淡然道:“沒關係,這些我都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你從沒害過我,我很幸運能有你這樣的妻子。”
姚碧君壓抑許久的情緒終於被他釋放,忍不住哭了出來,沈放走過來抱住她,撫摸著她紅腫的臉頰。
“對不起,我的身份讓我一直不能投入對你的感情,希望有一天能有機會補償你。”
姚碧君傷感不已,喃喃道:“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們已經把父親控製得死死的。”
沈放歎息:“放心,我會想辦法的。”
另一邊,沈宅裏。沈林在屋內思考著,門突然被推開了。
沈林有些意外,一回頭看到居然是蘇靜婉。
蘇靜婉站在門口,似乎很疲倦,發絲淩亂,臉色蒼白,憂愁地看著沈林。
“靜婉?”
蘇靜婉見沈林走了過來,終於撐不住了,倒了下來。
沈林將她扶住,這才看到了她手上滴落的鮮血,繼而又發現她的背部中槍了,血正汩汩落下。
“你……”
蘇靜婉打斷了沈林的話:“不要說話,聽我說,你們有什麼行動,盡快去做,呂步青很快就會知道……”
她躺在沈林的懷裏,已近彌留。沈林不解地看著她,她用簡潔的話解釋著:“這個屋子裏有竊聽器,你放心,竊聽設備已經被我毀掉了,但是你要做什麼,今晚必須去做。”
監聽器是她裝的,但她沒想到沈放還有另一個身份,在她發現了兄弟兩個的談話會致命以後,她殺了監聽的所有人,隻是自己也被打中了。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日本人,被遺留在了中國,像櫻花一樣,飄落在這裏了,永遠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但是我遇到了你……你讓我陪在老爺子身邊……因為有你在……因為你答應讓我留下……我能天天看到你……”蘇靜婉說這話的時候不住地喘息著。
沈林的眼眶漸漸紅了。
“我很滿足……真的……”
這一句話,她用盡了最後的氣力,手腕滑落,頭一歪,停止了呼吸。
沈林的淚潸然落下,他停頓了一會兒,最終在蘇靜婉的麵頰上落下一個吻。
沈林將蘇靜婉放平在地板上,仔細思量一番,撥通了一個電話。
那頭是沈放的聲音,沈林盡量平靜下來:“沈放嗎?你說的那件事,我答應你,但必須今晚就行動,晚了就來不及了。”
那頭沈放表情嚴峻起來,他放下電話,對身後的姚碧君說:“為了我們能離開這裏,我需要你跟我再冒一次險。”
夜晚,沈放開車來到玄武湖邊上的時候,沈林已經站在那兒了。
沈放下車走到沈林邊上,兄弟倆看著夜晚寧靜的湖麵。
沈林輕歎:“南京真美。”
“是啊,我記得小時候遊泳還是你教我的,就是在這兒。”
看著美麗的玄武湖,兄弟兩個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一起去完成一個任務。
兩人似乎有很多心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都安排好了?”沈林開口打破尷尬。
沈放點了點頭,鄭重地說:“你想好了?現在想退出還來得及。”
沈林皺眉:“我是左右搖擺的人嗎?”說完他又笑了,“不過我從沒想到自己會瘋狂到這個地步。不管結果是什麼,父親一定希望看到的是今天的我們。”
沈放看了看沈林,伸出一隻手。
沈林將自己的手伸了出來,兩隻手緊握在了一起。
任先生來的時候看見沈林,微微一笑。
“收到沈放的情報,我們已經開始準備了,幾天前解放軍104師偵察連的幾個同誌已經秘密潛伏進了南京,原本是為解放南京做準備的,他們都是戰場上的好手,這次正好能派上用場。”
事不宜遲,他也不說多餘的,接著看向沈放:“你來安排吧。”
沈放點了點頭:“讓偵察連的同誌改扮成憲兵隊的人,跟著我和我大哥去看押王文馳的別墅要人。我們盡量不引起衝突,如果出現意外就突襲救人。有陸文章在外圍保護,我們的勝算會大一些。”
“接出王文馳後,利用我大哥的身份迅速出城,把王文馳送到馬鞍山。”
沈放說著,沈林提出疑問:“那姚碧君和她父親呢?”
沈放一笑,任先生跟著解釋:“我安排南京地下黨的同誌去營救他們了,到時候我們在這裏彙合,一起出城。”
沈放說道:“好,現在大家分頭行動。”
夜晚的街道,沈放開著車走在前麵,後麵跟著一輛軍車,上麵是喬裝成憲兵的解放軍104師的偵察兵。
別墅不遠處的高地,陸文章藏在一邊山坡中的叢林裏,他從帆布袋中把狙擊步槍拿出來,調整了一下瞄準鏡,槍口對著別墅。
瞄準器裏,別墅的院落盡收眼底,他看到別墅附近、屋頂都有特工把守著。
後麵軍車上的幾個偵察連喬裝的憲兵也跳下車。一行人進了別墅院落的柵欄門,幾個特務從別墅小樓裏跑出來攔住他們。
為首的一個率先發難:“你們是什麼人?大半夜的來這兒幹嗎?”
“內調局沈林。”說著沈林亮出了證件。
那人接過沈林的證件,仔細看了看。
“奉上級命令,帶王師長回馬鞍山師部,有部分共軍潛伏過了長江,需要37師立刻行動。”
遞回證件,那人看了看沈林:“沒有葉局長的手諭,我們不能放人。你們請回吧。”
說完那名特工回身要走。
“等等,有葉局長的口諭你也不聽嗎?現在是特殊情況,人你必須交給我,如果延誤了戰機,你擔待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