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2(3 / 3)

我們吃完海鮮,生子問怎麼樣,我說不怎麼樣,比吃幾大碗大米飯感覺不會好多少。生子笑說:你真是受不起這種福。

我們回到他辦公室,生子說看不看片子,很好的。我說不,就這麼坐著就行。說實在的,我的心緒不允許我這般消遣。這時生子的秘書通報說:有三個人等了將近兩個小時了,要見您。生子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三個進來了。這正是侯三,以及在劉家巷圍攻我的那一高一矮。在我的想象中,侯三原本是臉上無肉,精瘦如柴,不想他卻長得又白又胖,一表人才。我發現他那胖胖的麵頰,似有些不明不白的道道紫痕。

生子踱來踱去,不問不聞,侯三幾次試圖開口但都咽了回去。生子見狀,吼道:狗日的,怎不雄了,有法隻管使。侯三雙手作揖,怯怯地說:大哥,饒我這一次,我是瞎了狗眼,您說怎辦就怎辦,聽您的。生子說:你不看你算個狗屁玩藝兒,揍了你都手疼。你聽我的也好,到醫院陪罪,喊爺爺,再認開銷,他喊多少都給,不夠找我拿。侯三可憐兮兮地點頭稱是。

生子指著那一高一矮說:打人是誰出的點子?侯三接口說是自己。生子說:好樣的,他的腿傷你們三人都有份。生子砰的一聲砸碎一個小瓷盅,對我說,把腿子擱在桌上。我不知他要做啥,生子撿起一塊瓷碴,在我青紫的小腿肚上噴一口茶水,打上幾瓷針,血就汩汩地往外流。生子說,這樣的傷是要拔火管子的,現在沒有這物件,隻好由你們三個用嘴巴把淤血吸出來。

他們仨一臉的難看。我當然不會讓他們按生子說的那樣辦。

第二天一早,侯三果然來了醫院,此時,我才看出他臉上的紫痕是那樣的顯眼。

侯三果真叫的是二爺,形容猥瑣,我全身不由得生了雞皮疙瘩。二叔的情緒平和,這是我沒有料到的。侯三說了些肉麻的下氣話,二叔沒有罵他,隻是對他說,這裏的費用你認帳就行,別的再沒什麼?侯三大概也沒有料到二叔會這般寬容,激動得連磕三個響頭。

侯三走後,我沒有提到任何話題,我隻是覺得人真他媽的怪著,此一時彼一時,二叔卻說,人不可得勢不饒人,得饒人時且饒人,趕盡殺絕不是人做的事。我理解二叔,他的世界自有自己的哲學。

我要去看看梅。這是我此次出山的一個心願。梅神經錯亂,這種結局也是我無法預料到的。到精神病院住了若幹次,每有恢複,但回來後,總會複發。生子冷了心,就幹脆遠離塵囂,讓梅在郊區的一間民房裏自由發作。

要說,梅成這樣子,生子自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那次高考前的預考,梅就不幸刷了下來,後來在第一批招聘鄉鎮幹部的考試中,她與吳新一起被錄用,梅當時被分在本鎮一總支工作。梅的姿色當然讓周圍的男人傾心,其中就有總支主任。總支主任利用下鄉、值班之機打了好幾次主意,都讓梅擋了回去。主任沒有得手,這也是他沒有料到的。有一次,梅突然發現她的房間的牆壁上有那麼幾個小孔孔。梅一下子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她明白自已的胴體曾赤條條地擺在一雙賊眼麵前,她覺得失去了一個女人最可貴的東西。那天晚上,梅房間裏燈光閃亮,她打來洗澡水,將水衝得嘩嘩響。梅脫去襯衣,解開乳罩,濃黑的長發盤在頭頂。她料定那雙賊眼透過小孔孔,借著光亮正如癡如醉地貪窺那兩隻乳房的顫抖。梅靠近那小孔孔,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根鐵絲,冷不防刺進其中一孔,從此,總支主任的左眉上就有了那麼一塊永遠也長不出眉毛的疤痕。然而梅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待梅一年的試用期滿後,她的鑒定表上填上了不合格,梅被辭退。梅一氣之下就嫁給了一位民辦教師,次年生下一可愛的寶貝。家庭經濟的拮據,生活的清貧,使得梅痛悔當時決定的草率,這絕對不是梅想象中的生活。梅在鏡中瞧見自己日漸憔悴的臉,常常痛哭,甚至恨自己。

此時,正是生子生意紅火,名聲鵲起的時候。生子發了,他料定這時去找梅,梅不會不產生點想法。於是他去了,梅接待了他,生子送梅一條珍珠項鏈,梅收了,戴著還怪增色。生子以後去了好幾回,不知是生子的行為有些過火,還是梅的丈夫過於小心眼,梅的丈夫與梅吵了嘴。有一次,梅的丈夫扯下梅的那條珍珠項鏈一把扔進爐子裏,兩人終於大打出手。梅把這事對生子說了,生子反倒笑了。他說,這條項鏈算不了什麼,回頭在中英街帶回一條金質帶鑽的。梅聽了踏實,梅說她也想去中英街走走,這正是生子想得到的答複。生子說,隻要你願意,到中國哪個稀奇地方,我都陪你去逛個夠。以後梅就倒向了生子這一邊。生子創下這番實業梅自是操了不少心。

梅跟生子以後,她每月都給丈夫和兒子些錢,並由生子出麵跑關係,幫梅的丈夫落實了民轉公。梅的丈夫也心安理得地邊教書邊帶孩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前年夏天,梅的丈夫要搞函授,不得不將兒子送回老家避暑,兒子喜好到池塘玩水,那一次掉了進去就再也沒有爬上來……

生子陪我去看梅,我們心裏都不好受。車向城郊走,過了一個小山丘,生子將車轉向一條碎石路,走了大約三公裏,生子將車停在一間紅磚房前,生子說到了。我們下了車,那扇裝有鋼筋框子的窗口傳來梅的嘶啞的叫聲:是你推下水的,他不會淹死的,是你推下水的,他不會淹死的,你們搞錯了,死的不是他呀……

看護梅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我原以為是梅的親人,生子說不是,是他花錢請來的,每月500元。生子說,到了這步田地,是誰也不會再來管了,隻有他管。那老婦人對生子說,梅這幾天躁得更狠,臉在牆上也撞青了。我走近窗口,梅撲了過來,臉紫青紫青,指著我說: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梅抱著蓬散的頭跑開了。我輕輕叫了聲梅,我自覺出幾分的傷感,但梅卻全然不知,她還是念叨那幾句話。雖然,她已是蓬頭垢麵,但我依然能覺見她少女時的嫵媚與清純,也能在遙遠的記憶裏體味她口辭的張揚與犀利。這是不是使我沉浸在對往事的回味,她畢竟對我存有過好感,或許還是真愛過哩。

生子也過來了,梅蜷縮在一角,將那隻枕頭死死抱住。我又對梅說,你會好的。梅不為所動。生子說,她聽不見了,世上的一切她都忘了,忘得幹幹淨淨。生子說得自然傷感,他擦了把淚,說,我們走吧。生子向車走去。我說,梅,我走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我將一包東西交在老婦人手裏,拜托她分份兒給梅吃。其中自然有她愛吃的家鄉炒蠶豆。我在轉身的刹那,不禁落下了不明不白的淚水,簌簌的。

我們上了車,生子沒有即刻發動,他說,我的命怎就這麼苦呢。生子無奈地擺擺頭。他發動了車,將要起動,梅就又衝到窗口喊,是你推下水的,淹死的不是他呀。生子加了油,我們將梅甩後了老遠。

我們回到城裏,已是華燈初上,那些遊離莫測的燈火,仿佛一雙雙詭秘的眼睛,幸災樂禍似地嘲笑人的荒唐與脆弱。我說不清生子的對錯與否,毫無疑問,梅的遭遇是與生子的介入有直接的關係的。我不能惴定生子的內心世界裏是否有報複的成份,對於梅以及這個不很公平的世界。生子的行為,又對那位我不曾見過一麵的勢單力薄的孩子王,造成了多大的傷害,生子是否會去度量?我不知道。

兩天後,我回了單位。不管調動情況如何,首先得將實情向領導作彙報。實際上,我的工作已作了相應的調整,機關工作暫由別人代替,我現在的工作就是幫助機關農場整理會計帳目。這也是我預料之中的。

我們機關農場在海拔1200米的高山上,無霜期隻有120來天,農場隻能種些土豆,而且還得用地膜增溫。

妻子得知這一情況後,就火暴暴地說:真是欺人太甚,函發過去,又沒有辦理正式調動手續,憑啥把你擠出去,我要找領導討回公道。

其實妻的這個想法過了一個夜晚,就發生了改變。她的火氣也消了,說這事氣當氣,但想來找也沒用,這是機關內部調整,即使是分流出去也是政策允許的。誰叫你跑什麼調動,特別是你這種情況,窮地方往富地方跑,在別人看來是糠槽跳米槽,調好了招人嫉妒,調砸了叫人瞧不起,沒本事。搞到這步田地也未必有多少人同情。妻說,她有個主意,叫我跟生子攤明了講,到他那裏謀碗飯吃。

我沒有理會她,我想我還沒有聊落到需要求生子開恩的地步。無論怎麼說,我走過的這段路,沒有什麼值得後悔的,我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走過來的,我走的這段路,畢竟曾叫許多人羨慕過,這也包括生子,即便是當下,我仍不是報以弱者的心態看待自我,我依然相信,在日下扭曲了的價值取向中,必定還有真正的純粹的衡量因素在起作用,這種作用最終會被世人認可。

兩個月後,我正在高山接受紫外線強烈的直射時,吳新竟意外地到了我們機關農場。他從那輛破舊的吉普車上下來,逕直走到我麵前,紅著眼對我說:生子不行了,肝癌。我的頭腦一陣脹痛,我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我們分手時,他還好好的,他是那樣氣足胸硬,那樣健壯無比。吳新看我一臉的懷疑,補了一句:這是真的。我似乎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生子,那個還為吃穿而苦心謀求的生子,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生子,那個有著美好憧憬的生子,為啥這一些人生的不幸會恰恰集中在他的身上。我的眼淚不禁簌簌而落。

我們到市腫瘤醫院已是日落黃昏。生子住的是特護間,據吳新說,這是市裏的主意。

我們推門進去,裏麵圍了很多的人,吳新與他們點頭示意。我扒開人群,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生子,就是我記憶中的那個豪氣的家夥。臘黃臘黃的臉,泛著或深或淺的黑色瘢紋,膨脹的腹部,顛顫著雪白的被單。我看了這道慘景,自歎人生無常。幾月前,我看見那鼓脹的肚子,我還以為這是一種風度,一種底蘊,然而,現在卻是預示災難與死亡。

生子急促地呼著氣,昏睡了。醫生說半小時前,才注射了馬啡,加了劑量,生子疼得特難受。其實,我能猜度,那種在生與死的邊緣徘徊的奇特感受。

隨著夜色的加深,病房的人陸續地退出去,我與吳新在生子病床前站了會兒也出去了。我們來到葡萄架下,吳新說:這些人都是別有目的的。我不懂他啥意思。吳新解釋說,這些人大多是來看看勢頭的,巴不得自己也能分個一鱗半爪的。我對吳新的話將信將疑,這些人有頭有臉,未必會忘了廉恥覬覦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些什麼。

一個小時後,我與吳新再去病房,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房間一名護士在為生子量血壓。生子醒過來了,我過去握緊他的手,生子隻是搖頭,輕輕地對我說:我不行了,我要你看著我去。生子的眼角流下兩行淚。我捏緊他的手,哽咽著說:別這樣說,生子,你會好的,會好的。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就在這裏陪你。生子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生子要我單獨陪他,要我與他說些過去的話,生子的興致特好,他講了些他不該講的話,他似乎忘掉了病痛。

大約到了午夜,生子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剛子,對不起,要你來,是我親口對吳新講的,在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我一定要親口對你說幾句話,說了,我才能閉上眼睛安心地走路。這段時間,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個透徹,實在說,真正使我留戀的東西不多。我做了些好事,但也做了好多數不盡的壞事,有後悔的,也有不後悔的。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拿出老本,有時甚至是不擇手段地聚斂你的實力,要沒有這些,你再行也是白行,沒有多少人能理會你,這也是我這一生唯一能得出結論的東西。這些可以說是我用命換來的道理。我的朋友很多,但真正能交心的卻很少,能分難的就更少了。在走紅的時候,就有人捧你、抬你,一旦你走下坡路,那些人就避邪般地敬而遠之,有的甚至落井下石。所以與他們相處時時都得設防。真正使我撂不下的,就是存在心底多年的那份真情。我在夜深人靜,常常會想到我倆的那種純情與友誼。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按理說,就我現在的情況,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際關係上,給你幫啥忙,都是萬無問題的。我引進這筆外資,市裏的老板與我接觸不下百次,這你也是知道的。然而,你可憐的調動,就是不找我,還瞞了又瞞。我曾想過,在你眼裏,我是個低能的角色(我趕緊糾正)。你的自尊很強,我知道,好象請我幫忙辦了這事,就是一種不光彩的醜事,辦這事仿佛就吳新才有體麵的資格。說實在的,我咽不下這口氣,你知道,我也是容不得別人小看的,我不相信我在這地頭的名聲不如他,因此,哪怕是你的調動,我也從中潑了瓢冷水。我當時就想,在你兩頭無著,進退兩難的情況下,你會對我說句啥話。我給了你那多的機會,但你卻讓我失望,你心甘情願地回去了,寧願接受冷落。我雖心裏來氣,但我領略了你的骨氣,我從心底服了,我不如你,這也正是我要表白的一個觀點。我不明白的是,為啥上天總是這麼不公。這種絕症為啥偏偏會落在我的頭上。我睜開眼一看就有不少人該得這絕症而死的,但他們卻活得好好的,為啥就該輪到我。剛子,我請你來,並不是僅僅來陪我幾天,我是懇求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說,是一個死人的請求。這“白天鵝”我是無力經營了,這上千萬的財產,如果不辦一個交涉,將隨著我的病故而煙消雲散,更重要的還是那項引資擴建工程。你翻譯的那份可行性報告,得到了外方老板的好評,也正是由於這樣他才更加堅定了投資的信心,目前的運作情況良好。這一切在我走路之前,一定要作個好的交待,找一個可靠可為的人接手,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你。這一攤子隻有交給你我才心裏停當。我東奔西跑這多年的艱辛,才能體現出真正的價值。我留在這世界上的東西不多,也僅僅就是這點財產,但我感到可悲的是,這並不能給這個城市留下任何痕跡。我想了又想,這些要是交在你手裏,比我拿在手上更有用,過若幹年,甚至幾十年,人們也許在談到你的同時,還能記起我來的。我想,這一切你會處理的更好的,包括梅,其實,她的心裏一直保持對你的好感,這也是我心裏生忌的。我死後,也許她會好,她的下半生隻好拜托你了。剛子,我在入院之前,已將所有的法律文書處理好了,並已進行了公證,銀行的帳戶已凍結。

生子吃力地從內衣口袋裏拿出了附本,雙手遞給我,並哽咽著說:拜托了剛子,我在陰間會為你祝福的。我捧著生子的手痛哭一場,我還能說什麼呢,我還能對他怎樣,我還能作過多的選擇?這畢竟是一個即將合眼的手足兄弟的誠懇請求。我隻能在萬般的痛楚中,點頭應承。生子滿意了。隨後,他的肝區又劇烈地疼痛起來,渾身痙攣,我趕緊叫來護士,紮了一針馬啡,急喘了十多分鍾後,生子安靜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接到市府辦的通知,市長找我談話。這也是我預料到的。

我如約來到市長辦公室,市長是一個精明的中年人。見麵後,他親自給我沏茶,我對接受這等禮遇還很意外。他說,生子得這病是一大不幸,他也沒有料到會來得這樣突然。生子是個角色,很了不起。市長問了我與生子交往的過程,很感動,他說日下還能保持這種深情厚誼的朋友很少見,他說:生子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看了你的翻譯作品,非常有才華,這個位置適合你。市長停頓片刻,說:我作為市長,對你有個要求,希望你排除幹擾,大膽地工作。這筆外資的引進,非同小可,小點說,是“白天鵝”的後勁發展問題。大點說是關係到我市在國際友人眼裏的形象。這筆外資是我市引進的第一筆,如果成功,對我市今後的引資合作,築巢引鳳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萬事開頭難,我希望你能在前任的基礎上一如既往地幹下去。為了你工作的方便,我已在小範圍內吹了風,由組織出麵,將你的家屬調過來,家屬的單位由她自己選擇,你的單位暫掛在政府民營經濟辦公室……

從市長辦公室出來,實在說有種溫馨的感覺,這正是我前些時跑調動十分向往渴盼的。然而,這種感覺似乎雜夾著某種悲涼,這自然是生子那坎坷不平的命運。我甚至懷疑,這本身就是上天注定,我的命運總要攪進他的某些色彩,這也是否預示著我命運的某種必然,我實在是拿不準。

致於生子的想法如何,我實在是不能去問,或許說永遠也得不到滿意的結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