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2(1 / 3)

這事發生以後,我找了梅。依然是在她譏諷挖苦生子的地方。毫無疑問,我言辭激烈地鄙薄了她一頓,我甚至說到了人性,罵她與冷血動物毫無區別。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已是夠分量的了。梅也嗚嗚地哭了。她說,我這麼做是為了讓他死心,別纏著我,沒有別的用意。我反駁道,你為啥不把他一刀刺死,這不一了百了?梅泣泣地說,我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傷心。你知道嗎?我喜歡的是你。我更是氣憤之極,說,若在這之前我對你還有那麼一點點好感的話,現在我算是全還給你了,我看透了。我轉身大踏步地走了。

這事我沒有對任何人談起,包括生子。估計梅也沒有。因為這畢竟於她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倒是蓉有所察覺。幾天來,我總是心情凝重,這自然會寫在臉上。蓉幾次試圖了解個明白,我看出,她話到嘴邊又打住了,這不能說與我難看的臉色無關。

梅也一樣,那張揚的笑聲沒有了,那富有感染力的口辭由此銷聲匿跡。生子更是消沉不已。球場上很少見他的影子,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在公共場合出麵。

這事過後不幾天,鎮上的籃球聯隊與我們校隊比賽,生子公開表示不參加,教練也沒辦法。最後,教練隻好做我的工作,要我說服生子上場。教練也明白,有我沒生子,或是有生子沒有我,場上的實力會大打折扣。我於是去開導生子,說是梅太搞不到事,這人沒什麼了不起,不能為這點子事斷了我倆的配合。生子笑了笑,說,看你的麵子,我就去試試吧。我對教練說了,他很滿意。

校隊與鎮聯隊比賽不下十場,且是場場報捷,鎮聯隊每落敗就調換陣容,以雪恥的姿態前來叫陣,滿有把握能贏回去,但每次都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我們從教練到球員,包括全校師生無不為之沾沾自得。

然而,這次我們卻敗了。生子完全不在狀態,籃板控不住,防守總是慢一個腳步,對方屢屢從他那裏突破得分。作為中鋒在進攻中的策應更是低迷,有時將球直接傳給了防守隊員。他是這樣,我也失去了信心。我時時在想,一個人的全部原來是這樣的微不足道。

生子上場十多分鍾就被換下,後來我也要求下場了。教練也覺得這場比賽沒多大打頭,在戰術上也沒有作新的安排,一直到比賽結束,他連一次暫停也沒有要。這是他帶的最好的一支球隊,不想在即將解散的關頭(因為高二下的學生不再參加運動隊),沒有給他爭上一口氣。我和生子沒有去解釋什麼,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生子最為沉重的打擊還是這年的冬天。進入嚴冬,生子每星期回家後到校總得遲一天,甚至是兩天,大多是周二一早就到。但奇怪的是班主任並沒有批評過他。我問過多次,生子不說。那天下了自習,我將他約到校外,問他為啥每星期都遲到。生子在沉沉的夜色中放聲哭啼起來。我理解,似乎在這夜幕籠罩中,才更能讓他自由地傾訴。哭過之後,他對我說:告訴你吧,我媽已經不行了,她入冬後就再沒起來過,經常昏過去。我回去後不想再來,但媽一醒就說要我好好讀書,以後還要當幹部。你說象我這樣的人能當得上幹部?隻是一想她沒受一天福,就忍不住流淚。生子似乎輕鬆了一些。

記得那是一個飄雪的日子,氣溫陡降了不少,雪不下來天就不會晴好。生子的母親最終沒能熬過這個寒冷多雪的嚴冬,就在第一場大雪降臨校園的時候,她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

噩耗傳來,生子如雷擊一般,癱坐在地上無助地悲哭。此時正是下了第四節課,生子的悲慟,擠壓著每個同學的心房,無不陪著落下傷心的淚水,其中也包括梅。窗外成團的瑞雪紛紛飄然綴地,積攢在披上銀裝的大地上。我當時的想象是,這是蒼天寄予那位老人的祭奠。

生子隨給信的人回去了。我當時要去,與老人見上最後一麵,也了卻我的那份心願。我曾答應生子我要再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怎麼,每回想那次深夜探訪,那老人家的一片深情,我就自覺內疚,我的心就有一種撕裂的感覺。為此,我似乎能將什麼都贈予生子,仿佛這就是對生子,對他母親及全家最深最沉的關愛。我於是能原諒生子所有的缺點,也包括他偷竊的毛病。即便是他真的偷了我的什麼,我絕對不翻臉罵他,事實上,生子並沒有動過我及班上同學的任何東西,這也許正是我給予更大同情的理由。

我向班主任說明了原因,但他拒絕了。他說,現在正是期末複習的緊要關頭,你知道這次考試的重要性麼?這是明年春季集合重點班的依據,我不希望你們誰落榜,當然進去的越多越好。穿皮鞋的多穿草鞋的少,這是班上的榮譽,同時也是你們今後的人生道路,我想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至於你的那份願心我是理解的,我知道你與生子最要好,他也因為與你相處才找到了某些自信。我代你表示這份願心吧。班主任說服了我。我這才知道,他要頂著風雪,步行幾十裏的山路,到生子家,為生子的母親吊孝。

生子不在,我倒是想象他是一種什麼樣的悲痛模樣。母親一走,他與老父相依為命。人去客散,那兩間草屋就基本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所應有的含義。試想生子到了學校,留下老父,形單影隻,生子能有一個好的心情在這充滿歡聲笑語的校園中進出麼?我於是想,生子不會再回來了,他真的會在那廣闊的天地裏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我為生子感到難過。

幾天過去,生子沒有回來。那天淩晨,料峭的霜凍凝固了塘窪裏的積水。早起的鈴聲還未響起,寢室外有人叩門,門邊的一位同學從睡夢裏驚醒,將門的插銷打開,我看見門框外站著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我驚呼起來:呀,是生子,生子回來了。我跳下床,上前抱住他的脖子,全寢室的人都起來了,拉著生子的手膀,噓寒問暖。吳新也說,生子,你有啥難處說了我們大家幫著辦。我們紛紛應承。

生子說,我本不該再回來了的,一是爹說死了媽就讀不成書,人家會說做老子的無用,爹就硬要我來了;二來我確實想你們,撂不下。我們聽了心裏都很感動。

第二年的春天,節氣來得特別早。正月剛出頭,家家戶戶的門前正如對聯上寫的那樣已是桃紅柳綠,萬象更新。學期一周的勞動來臨,農場的四月播種不可推諉地輪到了我們班。這可樂壞了我們這些習慣散漫的男生。學校距農場約三十裏,那是一塊靠近江邊的秀麗山水,有清溪曼流,也有修竹倒影,更有一種遠距塵囂的返樸歸真,這方圓十裏就隻有那麼兩間瓦房,三戶人家。

每逢勞作之餘,我們這些生性灑脫的男生,穿著褲衩,光著上半身子,跳進還帶有尾春涼意的溪水,摸蟹捉蝦。那大大的河蟹潛在軟泥中,按住它稍不留神,兩隻嚇人的鉗就會死死夾住你的手,疼得喊娘,即便是將它打碎,那兩鉗還是緊緊地閉住不放。

這些蟹和蝦是出奇的味美,去掉甲殼,用滾油一炸,頓時香飄裏外。灑上一些椒鹽,蘸上醬油,吃在口裏,才能真正體會山珍海味的妙處。

隨來的那些女孩子,雖沒有膽量在清溪漾水裏分享樂趣,看著鬧騰的場麵,卻同樣顯得開心。她們將我們摸上來的蝦蟹揀在木桶裏,雖是用的火鉗和竹夾子,但蝦蟹的鉗一張開,她們必定嚇得嗔叫,這嬌嫡嫡的柔音,給這本是幽靜的山穀無形添上俏麗的色澤。

這裏的夜是那樣靜謐,靜得連一聲鳥叫恐怕都會抖落滿天的繁星、如水的月色。

我們與女生分住宿舍的兩頭,中間空有三間同樣的宿舍。這是農場領導有意安排的,原因我們自然清楚。

那天,女生反映,前夜,她們聽見了一種怪怪的叫聲,一說是野狼,一說是老虎,更有的說是鬼的叫罵聲。她們問我們是否聽見,我們說沒有。於是,她們更是相信有鬼了。因為這江裏從古到今不知吞沒過多少人的性命。

她們於是要求換寢室,要與我們挨著,理由是我們男孩子火頭高,鬼根本就不敢碰。

她們纏得場長不可開交,最後,場長答應了。她們得以搬成。

這正好成了那場軒然大波的開始。

那天我受了涼,有些鬧肚子,夜裏起來上廁所,一會兒女廁所也來了人。我想,她們也許是聽見男宿舍有人起來,才壯膽跟著來的吧。

我出來了,她們還在裏麵。我上了宿舍的走道,推開門,徑直摸到我熟悉的床鋪,我掀起蚊帳,揭開薄被,順勢躺下,我的手竟然觸到那滑膩酥軟的乳房,那滑溜溜的感覺,伴隨陣陣舒心的馨香一下子傳遍了周身的每條神經。我還沒有來得及理清紛繁的思緒,就讓一聲刺耳的尖叫,鬧得驚慌失措。我下意識地拖上鞋子奪門逃回男生宿舍。女宿舍亂著一團,哭喊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我想,全完了,犯了這事,我還有什麼前途可言,我縱使有一百張嘴也訴不清流氓的罪名。等待我的自是勒令退學,或是更加嚴厲的處罰。誰會相信我是錯入禁門的。

我上了床,全身顫抖,冷汗如淋。生子從床的那頭過來了。他死死按著我,一隻手捂著我的嘴巴,在我耳邊悄聲說了句話,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稍稍安定了些,此時,我才明白生子的那種膽量在這緊要關頭的重要性。他傳染了我,我慌亂的心房不禁讓一種謊言所彌補:我沒有,這不是我幹的。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結果都會一樣。此時的女生宿舍還是那樣亂哄哄的。這時場長來了,站在窗外叫室長出來,過了片刻他也叫衛生委員出來。這兩個恰好是蓉和梅。這時的男生宿舍還處在種種詫異和猜測之中。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在那沉沉夜幕中觸摸到的恰是蓉的肌體。我試想,要是蓉憑著某種感應與直覺,斷定是我的手,她又會怎樣呢?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但事實卻已造成了。

場長認為這事關重大,他沒有這個處理權限。第二天,他決定,我們班的勞動到此結束,提前兩天返校。我們趕緊收拾好行李。場長親自駕駛機帆船送我們回去。蓉受到了刺擊,淚流不止,她被場長安排在駕駛室裏,並且由梅和另外兩名女同學守護。我猜測,場長是懼怕在水深流激的江麵上出現突發事件,才為之的。蓉畢竟還是個大姑娘,一身清白,這一點場長不會想不到。

場長向學校領導彙報了情況,學校領導旋即找班主任談了話,並指出,班主任工作不落實,思想政治工作沒跟上,隻抓了表麵,忽視了本質雲雲。學校領導責成校辦及團支部嚴肅查辦,班級停課整頓。

這一切生子是知道的,我的心情生子更清楚。那天,他約我出去,對我說:夥計,這下有麻煩了,你我不得不提前分開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啥意思,這麻煩當然是指我。我抱著一種希望,就是學校明察。但生子不這麼認為,他說,鬧到這種份上,已經沒有啥好果子吃了。我急了,說,那可怎麼辦,我這兩年不是白費了功夫?生子說,怕啥,還有我哩,到時不就是丟卒保車嗎?我反正是讀不了啥名堂,眼看一塊大學生料子毀了,多可惜,不如讓我去頂。我當即反對說絕對不行。生子將掌堵在我胸前,說,這事不要再爭了。

就是這天晚上,班主任密秘將我與生子叫到他寢室。班主任通報了這兩天學校調查落實的情況,就說嫌疑範圍已縮小到我與生子兩人之內。班主任說了許多,說這事落在誰的頭上將是卷鋪蓋回家。說如果這事與我無關,我將與蓉、吳新一道進複習備考重點班。

生子明白班主任的弦外之音,他就脆生生地承認是自己誤入了女宿舍的門,並沒有別的啥非分之想。班主任說,如果是這樣,他會盡自己最大努力說服學校領導公正辦事。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班主任四處說情,權衡利弊,終於說服了校方不在公開場所宣布生子勸其退學的處分決定。

生子走了,他留下了那床失去網線的棉絮和打上補釘的白被單,說是給我用的。他背上那口白板木箱,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踏上了回家的歸程。我不擔心他會想出一條恰當的理由騙過他的老父,我所想到的是他日後生活的艱難。我顧不了什麼,毅然將生子送出校外,送過那道山口。在山口上,生子站住了,說,你回去吧,好好考,日後當了官,不忘我這個窮弟兄就行。我淚如雨注,大叫一聲生子。生子走了,消失在煙雨如絲的縹渺中。

生子再也沒有來過學校。不久,我與蓉、吳新進了複習備考重點班,班主任還是我們先前的班主任。雖然他為我們班出的那場荒唐的鬧劇,受了不白之過,但學校還是選中了他。

重點班的教師自然是實力最強的,我們也受到了一些優待,縣教研室的巡回輔導課隻在我們班上。此外,為確保我們上線,生活上也有照顧,每周可以在教工食堂打兩頓牙祭,由學校報銷。

我與班主任心照不宣,為了方便我與蓉共用資料,班主任將我與蓉編在一桌。出了那事以後,蓉總是羞於見我,每遇見她總先耷下那秀麗的眼皮兒。班主任似乎也觀察到了,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對我說,蓉心裏不好受,找她多說說話。我也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以後,我遇見她先打招呼,考卷發下,我主動與她討論得失,蓉的那種心理上的陰影似乎揮去了不少。我覺得我有理由這樣做,在這個問題上我負有責任。如果因為這事壞了她的前程,或是產生更為嚴重的後果,我將是終身的罪人。我崇拜班主任的理解,我佩服他洞察學生心理的才能,更讚賞那治療心理隱痛的高超。

我們在緊張且說是不無心悸神慌中,走過了艱難的高考。考試下來,我總算鬆了口氣,看著張貼在報欄裏的各大院校簡介,真有種甜甜的歸宿感。蓉也有同樣的感覺。我覺得此時應該是給生子洗清不白之冤的時候了。就在考試完的這天晚上,我約了蓉。蓉對我毫不設防,她答應了,似乎早就料定我會安排這樣一個插曲。

我與她到遠離人群的沙灘上,就著纖纖的遍地月光。我們坐著,沙地涼幽幽的,連蚊蟲也不曾來打擾。她拘謹地等待著,於是,她默不作聲,靜聽悉悉的輕流,撫弄細軟的黃沙。

我先打破了這種沉靜。我說,我找你,是想向你澄清一個事實。她感到吃驚。我繼續說:農場那事,是我撞到了你的床上,我摸了你,不是生子。

我說過之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泛著層層星光的江水。蓉輕輕地靠在我的身上,如釋重負。怎麼會是這樣?她說。本來就是,隻是害苦了生子,我說。蓉沒有接著說下去。我說:我會保守秘密的。蓉卻說,既然是這樣,就沒有保密的必要了。我突然產生那種難以言狀的躁動,這種躁動在我急促的心跳中,不知不覺地傳染到蓉的周身。在微明的月光下,召喚著近於完美的體驗。

寧靜的沙灘記錄了潮動的一頁,致使在今後的歲月,永遠也忘不掉這塊充滿詩意的生命綠洲。

我們在遍地柔情的月色裏,編織了一個又一個未來的夢幻,也立下過旦旦誓言。但這些沙子樣遊離的東西,終究會被潮起的江水洗劫得無影無蹤。

之後,我和蓉同時被錄取,又一同進了省城的兩所高校,我們也常聯係,在一起討論當下敏感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實若隱若現地提出了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麵臨分配去留,不得不作出痛苦的選擇,不得不犧牲一些看似合理的東西。蓉在城市的浸泡中,早已打上了這座城市的底色,難於清褪,這是我能看得十分清楚的。大四上學期,我們約定一個星期天,終於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湖灣,說開了這件事。她沉著地說,你很好,有男人擁有的許多優點。但是,我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憑你我目前的背景,是無法留在這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點點頭。過了片刻,她說,在我的決定未具體之前,我會為你承擔一切義務,包括肉體。我說,我們都該珍重了,祝你成功。

我們就這樣分手了。一年以後,她分在了省城,並留校了,我去了十萬大山。又過了兩年,蓉結了婚,嫁給了她的老師,一個年屆半百的鰥夫。

吳新高考失利,後又補習一年仍未考上,兩年後參加招聘幹部報考,成績優異,遂錄用。在鎮政府工作兩年,後調到市委組織部工作。

生子回到家鄉後,注定不會廝守那兩間草屋,而毅然出外謀生,經曆了生意上幾次重大沉浮。他販過小菜,打過短工,掙了一些小錢。後來他放棄了這些穩當的營生,鋌而走險販起銀元來。開始生子隻敢少量地販賣,到廣州去脫手還算順利,嚐到了些甜頭。但最後一次廣州之行,連老本賠了,還欠了好幾千元的債務。他走投無路時曾到我學校住了半月。他說要是那次脫了手就發了。那些貨真價實的銀貨,是他四鄉五裏地挨門串戶收購來的。為了趕時間,他出了比銀行高出一倍的價錢,一個月就收了800多個。為了攜帶方便,他在裁縫鋪做了好幾條剛好塞進銀元的長袋子,將銀元一個疊著一個地擠進去,圍係在腰間,不顯山不露水,他帶了鎮上的兩個土遊子,隨線人去了廣州,線人引他們與老大見麵,老大當即付款兩千元,約定第二天在BB茶樓交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