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剛
我這次調動主要是吳新一手炮製的。調動的原因很簡單,照顧日漸垂老的雙親。
我是得知人事研究完畢業後才出山的。
進了人事局大院,我徑直去找局長辦公室,局長辦公室在三樓,我進去後,看見兩人在看報,我問張局長在沒在,這時,靠窗的那位放下報夾。他正是張局長。我就說明我的來意,他拿起茶杯,呷幾口後說:你去找餘科長,他在二樓。其實,這時我已明白,我這次調動已告泡湯。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去問個清楚,致少我回到單位,才有個交待。
我在一樓找到幹部科餘科長,這人態度很謙和,他推給我一把藤椅,餘科長與我坐對麵,他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你的心情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調動我們沒有同意。原因是理由不充分。我此時反倒顯得坦然,我平靜地問:理由不充分的依據是什麼。餘科長說:我們調進的都是經過考察的拔尖人才,絕對不含任何感情因素。我不想再往下聽,我隻是為我因此耗去的那筆費用而心惜,這是我和妻子多年的積蓄,當妻子聽到這話,我不知她會怎想。我也沒有理由懷疑吳新從中截留。
從人事局出來,我就去了吳新家,他在家等我。我們見麵,他說了些道歉的話,我說沒什麼,隻當是一次人生的體驗,興許對我還有些好處,吳新隻是苦笑。我準備告別,去鄉下看望雙親,吳新說,我把商調函留下了,你不妨去找找生子,他通紅黑兩道。說不定他能辦成。我未置可否,說實在的,憑我與生子的感情,沒有必要讓他來提醒我。
生子來我家已是第二天,他是開著那輛黑色的寶馬來的。我發覺生子胖了許多,尤其是腹下那塊脂肪,平實而又底氣十足。我伸手去摸,拍了幾掌,生子傻乎乎地一笑說:下水一幅,不值錢。他說:昨天吳新給我打了手提,那時我還在省城,今天一早就趕回來了。
我與生子的交往還得說到十多年前的那段不同尋常的經曆。恢複高考的第二年,我倆分別從不同的初級中學考到了同一所高中,校方編排時,我們又同分在一個班。
入校報到的那天,我和爹天不亮就動了步。到了學校,我和爹找到了我所在班的宿舍。爹就將我的鋪蓋行李撂上了一張架子床的上鋪。學校規定兩人一鋪,所以我必須等待一個夥伴。先前到了幾位同學已接對排定,或是事先約定在等著。一時沒有夥伴來,爹就帶我去報名,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和爹再回來,就發現一個老人站在我放行李的鋪位前,麵前護著一床沒有網線的黑褐色的棉被和一口釘得不很規則的白板鬆木箱子。爹與他打招呼說,也是送學生吧!他說:是的,這上鋪是不是你相公的東西?他指了指我。爹說是。他說:那好,你家相公帶的是蓋的,我那個是帶的墊的,正好配套,我看他們兩個還是合得來的。爹並未征得我的同意,就一口答應,我當時有些煩他。送他回轉時,我才對他說,您真是,替我差這麼個好伴,看他那床被子。爹虎我一眼,說哪裏話,欺窮哇,我們不也是貧下中農?你爹小時候連褲子都沒得穿的呢!爹直巴巴地給我上了一堂政治課。後來,我與生子講了這些,這句話生子還常常記著。這也許正是生子對我父母感情篤真的原因。在這多年的交往中,我們似乎都忙得不可開交,而無暇探尋其中深層的內涵。
我送了爹回來,血色的太陽隻小半浮在山峁上。進了宿舍門,生子早回來了。我發現生子雖然穿著差,但人卻長得帥,大頭大耳的,且高且胖。生子在我出去送父親的這當兒,將鋪鋪好,兩隻枕頭放得整整齊齊,床頭隻夠放一個箱子,生子將自己的那隻白板鬆木箱放在底下,而將我的紅漆木箱放在上麵。他說,他力氣大,拿東西搬一下容易,再說白麵子掛幾下也沒事,不象漆過的。我當時就想,生子還怪體諒人的。最使我感動的是,他用我的小鐵桶,不聲不響地打來了一桶熱水,要我洗洗汗,大概他的家鄉把洗澡曆來就是說成洗汗的。其實,那時我就應該看出生子因某種因素造成的心理上的障礙,以致後來在他的奮鬥中力爭彌補的東西。我瞥見他那雙讓腳趾拱穿的解放鞋,生子就不好意思地將腳輕輕挪動,渾身不自在。這雙解放鞋是生子常穿的一雙,因為他隻有這雙鞋,就連晚上洗了澡他也隻是將鞋墊拉出來,空穿著。每到晚上睡覺,他那雙醬缸般的腳丫就散發出刺鼻的臭味。這味兒順著脖子與棉被的縫隙擠出來。生子也怪敏感,要是我扭怩不眠,他就主動將腳放在被子外的床沿上,我雖然好受了許多,他卻凍得難受。
生子為了得到學校承諾的兩雙網球鞋,他決定報告參加校田徑隊。他的申請得到了體育教研組的批準。體育教師一看他那身板,就認定是可造之才,總有一個項目他能適合。不久,生子就領到了一雙白網球鞋。生子被安排在投擲組。田徑隊每天清晨和下午課外活動訓練。一個月下來,生子覺得累極了,腳上撚出幾個大血泡子,但成績提高很快,在投擲組漸漸取得了領先位置。那年冬季田徑運動會,生子為我們班掙了不少的分,他自己也有幾分自鳴得意。不料,校田徑隊的訓練課題突然調整,體育教研組認為,全麵開花不如各個擊破,突破的重點項目定在了中長跑而不是投擲。因而,生子的努力訓練算是付之東流,原本指望代表學校參加縣田徑運動會的願望,就算徹底泡湯。生子的徑賽天賦不敢恭維,於是生子就徹底出了田徑隊。生子感到失望,他私下對我說,是不是那劉老媽子對他有看法。劉老師是體育教研組唯一的女教師,膀大腰圓,兩個奶子隆起老高。生子在運動隊裏曾跟人說她的丈夫不累死就是被那兩個奶子拖死。後來,這話傳到了她耳裏,她訓了生子一陣。生子就懷疑是劉老師出的這壞點子。
生子真正關注的還是那雙白網球鞋。在即將宣布解散投擲組的時候,生子預見他腳上的那雙大半新的網球鞋將被收回,就事先與校內搞修建的泥瓦匠換了一雙半新的解放鞋。果然不出所料,學校要收鞋,他扯謊說讓人偷了,學校總務處也派人來宿舍看過,而且還要生子打開木箱,查了一陣,沒發現,也隻好了事。事後生子抱怨,事事都不如他想的好,天生隻有穿解放鞋的命。
我第一次發現生子手腳不幹淨是在入學後的第三個星期。學校的班級太多。剛恢複高考不久,各級的辦學熱情空前高漲,學校招生相對膨脹。我們這屆姊妹班級就達十二個之多。全校加起來多達二十多,後勤保障自然是大問題,學校領導也絞盡腦汁,想出了統一飯盒,集體蒸煮的辦法。那些定做的鋁製飯盒,刻上號碼,報名時交上5元的押金後領取,早中晚吃多少,下多少米自己斟量。廚房工友定時將那二十多麵放滿飯盒的木格子抬到蒸鍋台上,層層疊加,羅上兩米多高,蒸氣上來,香味四溢。開飯時各自對號尋找。
生子每次帶的糧食都很有限,而他那樣的身個,是絕對吃不消的。那一周,他的糧食注定要缺乏了,總共隻帶了七斤苞穀花子,裏麵拌上了些許零星的大米。生子必須每天按量下糧。幾天以後,生子實在是餓得不行了,整天精神不振。那天中午,生子吃午飯突然不來宿舍,我草草吃下就到校園找他,我突然發現生子捂著肚子上廁所,我以為他肚子疼,叫他也不理應。等我趕到,就看見一隻鋁盒順著便池的斜槽突突地滑下去,隨後就沉入池底。
我轉身走了,他叫住我,一臉的難色,非常無奈地對我說,我實在是餓。我明白生子對我的信任,我自然也沒有勇氣去告發他。我隻為另一個受害者難過,假如他也是一個與生子有著同樣困難處境的人,他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我沒有與生子說過這句話。不過後來,生子給我講了他的處境,也著實叫我同情。生子的父母年歲已高,母親肺病年深月久,醫生早已下了死亡診斷,朝不保夕。生子上高中,隊上扣了他的口糧指標,理由是他已是硬而又硬的勞動力,像他家的環境,天經地義地要在隊上從事農業生產。生子講到這些,氣得耳臉發紫。他說他有一天他會還上這一弓的,他不信自己這一輩子就混不上個隊長當當。
我第一次到生子家是在那學期快要結束前的那個嚴冬。我們學校是不提供熟菜供應的,那時一方麵是由於蔬菜緊張,學校根本無法在鎮蔬菜公司排上號,即使是排上了,那個隻有兩間平房的鎮蔬菜公司也無法承擔起供應的重任。我們吃的菜都是從家裏帶來的鹹菜、醃蘿卜幹之類的東西。所以,學生宿舍內的氣味都是清一色的醃菜加醬缸味。家庭條件好一點的同學,就隔三岔五地到鎮上的館子裏去吃上一頓肉食加青菜,我沒有這口福,生子更是沒有。
我帶來的菜還算是充足的,但生子帶的就差得太多。他常是帶來一罐頭瓶缺鹽少油的蘿卜絲,偶爾也帶來一大碗魚蝦,煎得外糊內生,這也是缺油的特征。所以生子一般隻能堅持吃上兩天,就徹底斷了菜。我真佩服生子的胃口,即使是沒有了菜,他依然能吃下那一鋁盒的苞穀花子飯,速度之快真是驚人,往往在我吃下少半,他就忽嚕幾下吃完了。此時也不免產生幾分的憐憫和惆悵,於是,每逢他斷菜我都叫生子過來吃。生子也不多客套,喊來就來。以後幹脆發展到我與生子合在一起吃飯。但生子覺得虧了我。
記得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與生子都到校較早,學校要組織班級籃球賽,我是絕對主力選手,生子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班主任也批準他加入了班籃球隊。我們早到就是為備戰籃球賽而來的,擠些時間練球。練完球後生子眉飛色舞地對我說:我們隊上一條黃牛從橋上跌下了溝,腿斷了,成了廢牛,隊上決定殺了分肉。後天的日期好,隊長說後天殺,晚上我們請假回去吃牛肉。爹說了,他把牛架也買下,那東西砍了在大鍋裏一煮,可以拆下好多的肉來呢,那牛骨裏的油才好喝,特別是肋骨子,兩頭都有小孔,放到嘴裏一吸,那油就嘩地出來了……生子講得有滋有味,我卻惡心得要命。平素我不吃牛肉,更談不上去喝牛的髓了。生子繪聲繪色時,仿佛那腥味十足的滑膩膩的東西直咽我的喉嚨。在生子不注意的間歇,我吐了一口涶沫,感覺才好了些。
我不想拒絕生子的那片好意,因而表麵上裝出十分興奮的樣子,生子有了卻願心的那種喜悅。
請不動假是我和生子早已料到的,無奈生子打定主意,非請我去吃頓牛肉不可。我們於是商定,下了晚自習就摸黑上路。那天晚上有很圓的月亮,地上的銀光倒是消減了不少嚴冬的寒氣,我們摸了二十幾裏的山路,到生子家時,已是子夜時分。在蒙蒙的月光下,眼前那兩間沉睡的草屋明明預示著種種的不幸。
生子說這是我的家。我仿佛覺察生子還想說什麼。生子上前叩門,好一會兒,才聽見一個衰弱的聲音問:誰呀,是生子嗎?這正是她母親問的。生子說是,其實,生子的父親早就劃燃了火柴,點上煤油燈來開門了。
進門後,我看見生子的家境這樣的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家裏空蕩蕩的,能夠落坐的就隻有三條板凳,圍在那張四分五裂的小方桌旁。生子把父親叫到裏屋,問殺牛的事,生子父親說殺是殺了,但肉讓公社食品公司弄走了,牛架也沒有弄到。生子急了,說:你不是事先說好了的,他怎就變了掛?他父親說,刀把子掌在別人手裏,別人說給就給,說不給又怎樣。他說的自然是隊長。生子沉默了好一會。
生子的母親起來了,她臉像十分可怕,喘急的吼聲使全身抖動,仿佛她立馬就會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那雙深陷的雙眼告訴我,她老人家留在這充滿陽光明媚的世界上的時日,將是屈指可數了。我的心情異常地沉重難忍,一句話也說不出。
生子母親照樣下廚做飯,父親抱來一捆幹柴,在堂屋裏升起了一堆旺火,招呼我們搬了板凳去烤。不多會兒廚房裏就散發出一縷縷蔥蒜雞蛋湯的香味,生子沒有說話,一臉的消沉,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飄搖的火苗兒。
當我們再聞到苞穀麵飯的香味時,生子的母親已將鐵爐灶架在了那張破舊的方桌上,那縷縷的蛋花香味更是濃烈。這頓飯我吃得特香,目的是讓生子減輕那沉沉的內疚。實在說,我得深深地感謝生子父母的一片盛情。毫無疑問,這頓飯當是生子家招待規格很高的,那鍋蛋湯及桌上炒的幾碗青菜,起碼得耗去兩位老人好幾天的生活,這不能不說是作出的一大犧牲。
吃完飯,與二老道別,我的心裏特別難受,想到這兩間草屋,想到這兩老眼前的艱難,我直想流淚。順著那條山路走過不遠,這兩間草屋的燈滅了,重新沉入了月色的安詳之中。
走上大路,生子說去解手,我真以為他是去那林中小道方便,不多會兒,我的左側不遠處升起了一片桔紅的火光,並火勢越來越旺,讓那方的月色暗然神傷。生子氣喘喘的跑來了,他來不及換口氣就說快跑,我與他趕緊奔跑。我明白了一切,這大火是生子放的,我同時預感到事態的危險。我輕聲責怪他不該將我也扯進去。其時,我的心全亂了,仿佛我向前走就是一座警戒森嚴的牢獄。生子卻一安百泰,說要是他那狗日的房不是磚蓋的,連他也給毀掉。他說的自然是隊長。生子點燃的是隊長家的柴垛,一大垛幹枝柴頃刻之間陷入火海,頓時呼號聲雜遝鵲起。生子這次放火的原因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生子解了恨,我卻嚇得好多天心驚膽寒,夜裏惡夢紛呈,哭叫著是常有的事。以致老師表揚提起我的名字,我都驚乍不已。生子背地裏說我是麵糊一團,沒有男兒氣,我近乎求饒似地對他說,你以後不再約我出去了。生子笑說,你說的是什麼話,你不說我不說還犯了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