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1(2 / 3)

後來,隊長找了派出所的人去查了現場,得出的結論是,隊長自家燒火糞時,隔得太近,火星隨風飄入枝椏柴垛中,熬了半夜遂起了大火。幹警戲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隊長也隻好自認倒黴。我聽生子口述了這事了結的經過,心裏的疑慮才算漸消。這一結果挽救了生子,同時也讓我從參與放火的罪名下逃了出來,避免了我人生的一次災難性的轉折,因為兩年之後,我在本不輕鬆的政審之後,依靠硬朗的考分跨入了大學的校門。

實在說,生子並沒有多少籃球天賦。我之所以力爭他加入球隊主要是由於他與我要好,而且生子也富有到球場上表現自己的欲望。當那塊水泥球場的白線外,圍成銅牆般的啦啦隊加油呐喊時,該是一種什麼樣的風光勁兒,而且其間還夾雜著女孩子們嬌嫡嫡的讚美。生子為此事向我說過不少好話,他說憑他的條件抓板卡位是一把好手,也正是因為有這理由,班主任才首肯他進隊的。生子進了隊,高興得不得了,他在我耳邊說,我抓到球就給你,不給別人。

我猜測,班主任之所以一開始就將他拒之球隊大門之外,當是緣於他那糟透了的成績。生子的文化基礎差,那次作文他好不容易才整出三四百字,而錯別字竟達到108個。班主任教語文,那次作文評析,我與生子同時都是典型,隻不過是兩個方麵。我的文章班主任當眾宣讀,生子的文章也被宣讀了,班主任在語氣上加上調侃,於是一麵讀著,台下的哄笑聲就鵲起如潮,就連生子自己也唧唧發笑。讀完後,班主任在黑板上寫了三個字:水滸傳。點生子起來認,生子說是水許傳(船)。全班頓時又是笑聲鵲起。班主任問,你們初中期間開了些什麼課?生子說,班主任是生產隊長,我們主要是勞動:割穀雙搶打梯田,平整土地做河檔。生子說得油,全班又笑了。班主任不問了,好一會兒,才叫生子坐下。班主任說以後多用些心思搞學習,生子說當然,全班又笑了。

生子訓練很刻苦,一段時間後,基本技術有所提高,正如隊友評價的那樣,效果較好,動作難看。生子三步上籃,仿佛是一把粗糙的楊叉,將球捅到了籃網中。

實踐證明,我的建議是正確的。生子個大體壯,腿腳有力,無論是防守、抓板,還是策應,效果都較好。他與我的配合最為默契,他的力量加上我的靈巧,被體育教研組譽為黃金拍襠,被戲稱為校內的穆鐵柱與吳昕水。賽事下來我與生子就順理成章地進入了校籃球隊。

那次新生賽進行到了中期,我們班隊遇到了最為強勁的對手四班隊,兩隊特點突出。論身體條件,他們整體優於我們,上場五名主力個個健壯碩實,打法硬朗。我們隊則靈巧多變,攻防轉換節奏明快,且有我與生子的黃金組合,雙方有得一搏。賽前雙方未嚐敗績,贏得輕鬆。這場比賽是預料中的一場惡戰,誰贏誰就是冠軍,因而學校普遍關注這場提前的決賽。

那天下午四點鍾,比賽正式開始。開場後,我們打得不順,四班憑借身材的優勢,籃下頻頻建功,比分一路領先。班主任急了,上半時進行不到5分鍾,班主任叫了暫停,重新布置戰術,我們看出對方腳步動作遲緩,便改打人盯人,加強搶斷,局麵有了改觀,比分差距縮小,對方失誤頻頻。下半時,我們占了上風,四班開始急躁,相互之間指責不斷。終場前三分鍾,我們已領先10多分。然而,此時出現了一件不該有的突發事件,而且這事影響久遠。在一次快速反擊中,我接生子的回傳球飛步上籃,四班高大後衛成軍伸腿將我絆倒,我幾個翻身後蜷曲在籃下的水泥地上,全場一片嘩然。

生子火了,上前就給成軍一個嘴巴,頓時場麵大亂,雙方的啦啦隊展開舌戰,球場成了個大蜂箱。學校領導、體育教研組、在場的老師都出麵阻止,方才平息風波。萬幸的是我隻是左手受了點輕傷。重新開戰,我們換下了生子,四班換下了成軍,雙方的火藥味輕了。四班明白他們大勢已去,無法贏得冠軍,反倒打得輕鬆自如。

然而,真正的較量還沒有開始。成軍就住在鎮上,土生土長。生子當著大庭廣眾扇他嘴巴,那口氣自是吃不消,心裏窩著火。他打定了主意要找鎮上的土遊子來報複,一切還挺有騎士風度,約定時間和地點,決鬥一場。並聲明,如果誰怯陣不到,就在校園內當著眾人的麵高喊三聲:我是王八。

這一次,我隻為生子提心吊膽,生子力大是明擺著的,但常言一人不及四手,這也是明擺著的,硬頂上,恐怕生子會吃大苦頭的,況且鎮上的那幫子也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

我背著生子去找了成軍取和,並保證隻要不打架,今後絕不為難他。但成軍傲慢,條件一刻也不放鬆。成軍以為這是生子的主意,於是更堅信自己已在這場較量中占有明顯的優勢。於是成軍更是自以為是,表現得專橫跋扈起來。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打半邊場的三人籃球,成軍百般排擠生子,甚致不讓生子接班。他以為生子會軟下來,去土場地上玩球,他萬萬沒有想到生子就是頂著硬上,非上場不可。生子上場後虎虎有生,每遇成軍在前,他直撞上籃,不分遠近。他那雙鐵肘拐敲得成軍東倒西歪,招架不住。成軍不敢與生子單個對抗,隻好忍氣吞聲離場而去。成軍又一次吃了敗仗。生子隨後對我說,我就不信這等子邪。

雙方的決戰是在所難免了。

他們約定決戰的地點在河灘的沙地上,成軍帶了一幫土遊子,為首的一個名叫混混。而生子卻弄來了那夥在學校搞修建的瓦工木匠,這夥子工人老早就與那幫土遊子有過結,隻想找個機會試試身手,於是這次為生子壯膽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大好時機。雙方各執一邊。

生子隨身帶來兩把利斧,搶先一步走到沙地中央,指著對方說,我與成軍的事,該由我與他之間解決。如果誰要插手,我們就玩硬的。生子將斧子在手背上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汩汩下落。隨即將這把斧子砸過去,斧刃砍進對方不遠處的黃沙中。他說,這把斧子已開戒了,誰有膽子撿起地上的家夥,誰敢!生子吼出一聲。對方無人上前。生子乘勢而上,步步緊逼,那幹人就節節後退。生子提起沙地上的那利斧,大吼一聲:滾。那幹人一溜煙跑開了。

那次籃球賽全班上下都十分看重。班主任是剛分來不久的社來社去大學生,在眾多的班級中建立一定的知名度,形成一個好的印象,這當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因而顯得十分投入。班主任用自己本不寬裕的薪水在教工食堂打來飯菜為我們隊員加餐。訓練比賽的辛苦程度他是理解的。於是他動員我們班衛生委員蓉,文藝委員梅組織一支服務隊,每逢比賽訓練她們笑吟吟地為我們這些一身臭汗但春風得意的隊員們端茶遞水,班主任挖牆打洞托關係,在合作社自費弄來的幾斤紅糖,就是她們這些纖纖細手均勻地兌到那杯杯開水中的。就為這些,我們這幫男子漢兒沒有理由不去拚命爭搶。為了班級,為了班主任,也為了這一群活潑靈性的女孩子。

蓉雍容沉靜,而梅卻苗條外向。蓉和梅的統一之處是白皙端莊。尤其是蓉的皮膚,白得潤澤,一顰一笑,那臉上的粉色立即泛上一層淡淡的紅暈。那時候蓉已顯示出女孩子發育成熟的各種特征,而梅正象一灣秀麗的碧水,一片未染的青山綠草,生氣而張揚。

服務隊的成員有分工,我的髒衣鞋由蓉負責洗,而生子的就分給了梅。衣物洗淨曬幹後就送到我們手上,蓉每次送來的衣服絕對是疊得整整齊齊,其他的姑娘們也一樣。

送衣物時,蓉總是和梅約在一起,有時還給我們帶來些瓜子花生蠶豆之類的小零食。我們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從我當時的心境來看,仍是處於概不設防的心理年齡,蓉與梅就是單純的兩名談得來的同學朋友。偶爾看到蓉那遮掩得嚴謹的高隆的胸脯,以及白得油滑的脖頸,倒還是有那麼一點忽閃的躁動。

那一次,我不知道是不是蓉有意拋開梅單獨過來,又恰好那時宿舍裏沒有別人,她遞給我衣服的一刹那,有意無意間,我觸摸到了蓉那隻美麗的左手,柔軟而溫潤。蓉掠我一眼,飛快地轉身跑出了宿舍。以後,蓉無論是與我討論習題,還是在校園裏偶遇,我能感覺到某種奇怪而溫馨的特別。

球賽結束以後,我們就轉入了期末複習階段,緊張的學習任務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我進校時就是班上的頭名,我的壓力是想象得出的,我好勝的性格也決定了我會這樣去努力。因而也管不了蓉在我心裏能激起多大的波瀾。更確切地說,那事還是風平浪靜。

而生子就完全陷入了一種迷蒙之中。他暗戀著梅,而梅卻完全蒙在鼓裏。生子常常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有時竟然雙手將那堅挺的下身擁住。

我發現生子戀著梅的理由是,他在書的空白處寫上一個又一個的梅字。生子的字寫得特別差勁,漢字的基本筆順都不清楚,提筆就是錯誤,間架結構不堪入目。但那些空白處的梅字卻是秀麗端莊,從中似乎還能窺出幾分的柔情與謙讓,這是我想象不到的結果。我從這零星的梅字中一眼就能看透生子的心事。進而我又發現生子每接近梅都顯得那樣呆板和拘謹,好幾次,我與生子在校園遇見梅,生子老遠就撇開溜之大吉。

生子向我承認這事是在該學期即將結束的一個課外活動。生子約我出去走走,我們對著斜陽到江堤上。江堤上的草坡在暖暖的夕陽下泛出熠熠的淡黃。

我與生子斜躺在草坡上。生子問我,你以為蓉長得如何?我說長得漂亮還挺可愛。這麼說你喜歡上她。生子說。我說我說不清,我語氣顯得淡然。生子說,看得出她是對你有好感的,也就是說愛你。我轉過頭責問,你說些啥亂七八槽的,我們還是學生呐。生子笑了,說,你就沒有那點意思?我反問,難道說你就有?其實我是有意識地套生子的。生子歎了口氣,說,對你就不瞞了,我還真有那麼點意思。什麼意思?我問。我喜歡上梅了,你說我這想法合適麼?生子直直地孩子氣地望著我。我沒有立即回答,我隻是預感生子馬上會遇到一種陣痛象地震那樣的憾人心魄。我私下度忖,無論從那方麵,梅都不會看上他的。生子見我不語,也似乎明白了我要表白的意思,其實他也未尚不知。過了好一會兒,生子遠望著江的那邊,似有沉沉的失落。歎口氣說,我知道梅不一定喜歡我,我要是你就好了,班上的女孩任你挑。我說,你胡說些什麼呀?不是麼?你不光人長得精幹,成績也好,兩年後考上個大學不是穩當擒拿的事,能跳出農門是每個人的願望,但又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得到的,你能辦到,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哪個女孩子不喜歡這樣的男孩子。你強多了,我是怎麼也趕不上的,這我知道。告訴你,蓉確實不錯,又有女人味,你們就好算了。要是……要是……生子吞吞吐吐。我問要是啥,他勉強說:要是梅喜歡你,我就不與你爭了。但別人我可是不能答應的。我迅即坐起,鼓著眼問他是不是發了羊角瘋。

生子真正找準梅在自己心裏浪漫的位置,要算是第二年的春天。學校每月在鎮上的露天電影場看一到兩次電影。隨著樣板戲、階級鬥爭故事片的紛紛退場,人們那種純粹的精神渴望也隨之蘇醒。這時鎮上的電影廣告開始出現了一些富有刺激意味的片名。《天仙配》就是其中一例。那天晚上我們全校師生觀看了這一富有浪漫情調的影片。七仙女與董永那催人淚下的結局,著實讓我們這些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悵然不已,有的居然潸然淚下。電影結束後,我們扛著板凳回校,一路上還耐人尋味地追述慘兮兮的收尾,追根溯源地推測這對苦難戀人的最後結局。有的說七仙女送子下了凡,又被勒令回天宮了,有的則以為七仙女將是一去不返,董永將在難熬的守望中了此殘生。

生子沉默不語,我了解他,他必然是在現實的情境中,繪述著一部活的喜劇。而且這部劇中已有了十分確定的角色。他也在渴盼七仙女會愛上他,但他不是董永,七仙女不在天宮而在人間,這正是梅。那一夜生子更是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我才在從未有過的迷惘中漸漸入睡。

從這以後,我發現生子格外地注重自身的儀表,幾乎每天出寢室前都他將自己那一頭油黑的厚發梳理得光亮平實。上衣下扣都整理得合貼伸展。我突然發現,生子多了些鎮上那幫土遊子常穿的時髦衣褲,大都是半新不舊的,也有嶄新的。我想,這些東西絕對不是生子家能供給得起的,這其中必有問題。回想到生子每天夜裏都長時間地出去解手,是不是——?我想到一個更為危險的字眼,我真為生子捏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