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三車間到哪個中隊都可以,那樣我就有機會接觸董啟祥和小廣了。
我很興奮,差點兒跳起來擁抱狄隊。
狄隊戀戀不舍地說:“楊遠,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啊,三年了,沒有一個值班組長幹得比你好。”
其實我的心裏也很難受,但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在這裏荒廢掉這兩年的時間。
晚上,我跟金高他們圍坐在值班室裏喝茶。我對金高說了明天要下隊,金高的眼圈紅了:“就這麼走了?”
我說,別難過,還有一年半多一點兒的時間咱們就可以回家見麵了,難過什麼?
金高悶頭抽了一陣煙,把煙頭一甩:“對,不應該難過,應該高興,下隊了減刑快,說不定一年以後就見麵了。”
我說,你在這裏也挺好的,也許狄隊能讓你接替我的工作呢,幹好了照樣減刑。
擼子插話說:“放心走你的吧,明天我就號召大家聯名寫信給隊部,讓金哥當我們的頭兒,健平、喇嘛,你們倆同意不同意?”健平和喇嘛一個勁地點頭,擼子說,“那就趕緊去各組動員,就說金哥是楊遠的好哥們兒,楊遠要走了,大家為了不讓政府再安排個雜碎來當組長就趕緊簽名,讓金哥當領導。”我笑道:“擼子你變化可真夠快的,當初我接替你的時候,看把你難受的,這陣子怎麼反倒想通了?”擼子說,當初那不是不知道你遠哥的能耐嘛,還以為遠哥徒有虛名呢,嘿嘿,兄弟終於見識遠哥的把戲了,遠哥你這一走,誰還敢幹這個組長?我是不敢幹了,跟你一比我差遠了,就得讓金哥幹,管怎麼說金哥也比我厲害。金高被他這一通亂說暈了腦子,一個勁地嘿嘿:“那我就當仁不讓了,我還不是吹,我要是幹上了保準比蝴蝶強,我的腦子比他大嘛,嘿嘿。”說幹就幹,擼子也親自出去了,要馬上動員大家簽名。
我看了金高一眼:“怎麼樣?好玩兒吧,我發現我在勞改隊裏玩兒得比在外麵順手。”
金高笑道:“我怎麼也覺得這樣?是不是咱們這路人一打下生就注定要吃這碗飯了?”
我點了點頭:“有可能,這話董啟祥也說過,他說他越是在外麵越是沒有那麼大的名氣,在監獄裏誰不認識他?”
金高接口道:“董啟祥那可是個人物,當年我去找大有玩兒的時候,大有經常提起他來,佩服得要命。”
我說,是啊,他們這幫老混子能夠堅持下來的也就剩下董啟祥一個人了。
“不對吧?”金高說,“孫朝陽、鳳三、周天明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人。”
“他們還算數?”我笑了,“全他媽趴下了,不過湯勇還沒倒,而且正在上升。”
“那也不行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能蹦達幾天?哎,董啟祥多大了?不會比湯勇還老吧?”
“老怎麼了?孫朝陽混得最猛的時候就是三十歲以後,這個年齡最出成績。”
“那倒也是,我是問你,董啟祥大還是湯勇大?”
我想了想,記得我看過董啟祥的《判決書》,好象是62年的,應該還不到三十歲,我說:“大概湯勇大,董啟祥也就是二十八九的年紀,聽說湯勇三十好幾了。不過當年大家都在混的時候,大有和董啟祥都混出點兒名堂來了,湯勇還在當兵呢,誰也不認識,後來他出來混,大有和董啟祥他們都進來了……對了,你聽沒聽大有說,湯勇曾經跟著大有混過一陣?”金高說,有這事兒,後來大有進去了,湯勇就自己玩兒,經常去濰北看大有,大有說,湯勇是個不錯的夥計。我皺了皺眉頭,很多人都說湯勇不錯,可是他為什麼單單跟我過不去呢?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他這是惦記上我的地盤了……我沉默了一陣,問金高:“你好好想想,你跟大有接觸的那幾年,大有提沒提關於湯勇和董啟祥的為人以及他們混社會方麵的事情?”金高說,那可提多了,大有有這個毛病,一喝多了就回憶往事,尤其是剛出來那陣,看著孫朝陽、鳳三他們耀武揚威的樣子他就生氣,覺得自己這幾年荒廢了,再想起來很不容易,他那一陣貓在家裏整天喝酒,我去找他玩兒,他老是唉聲歎氣的,跟他媽小廣有一陣一樣,想混混不起來,就拿酒撒氣,後來他拉了一幫小夥計到處收保護費,都快要混成長法了……我打斷他道:“我不是問那個階段,我問的是以前。”
金高說,有一次大有談到過董啟祥,佩服得不得了。他說,有一年傍年根的時候,董啟祥沒錢過年了,就來找大有,讓大有跟他一起去搶一個賭場。大有也沒有錢過年,兩個人一起就去了。董啟祥很有腦子,先敲開了那家賭場對門的一家人的門,對女主人說,他喝醉了,敲不開對門的門了,對門是他三舅家,他三舅討厭他喝酒,不讓他進去。女主人不願意給他去敲門,他就央求人家,大姨,你看我這樣子像喝醉了嗎?我三舅是誤會了,我媽病了,你就幫我敲開門吧。女人可憐他,就幫他敲了,那時候的人可真善良。結果,門剛打開一條縫,他們倆就連那個大姨也推了進去,直接亮了家夥,都別動,搶劫!有個人想反動,董啟祥直接朝他的腿開了一槍,大家全嚇傻了。後來他們把錢收了收,裝到袋子裏就走。走到門口,董啟祥說,我喊三聲,喊完了三聲你們才可以回頭。一,過了三分多鍾,二……再也沒喊,人已經回家了……大有和董啟祥過了一個好年。我歎息道:“那個年代有這種腦子的混子可不多,厲害。”
金高讚同道:“可不?那時候咱們頂多拿著磚頭在街上拍人玩兒,人家就玩上經濟了。”
我笑了笑:“也不關這個事兒,他們玩兒的時候咱們還上學呢。”
金高說,我聽大有說,董啟祥連小學都沒畢業,要不現在他見了個有學問的就崇拜得受不了?
這我聽說過,胡四說,當年他在入監隊的時候,就是因為寫了一手好字,董啟祥直接拿他當了親兄弟。
想到這裏,我不禁皺起了眉頭,照這麼說,他會把小廣當成師長的,這還了得?
金高接著說,大有喝上酒嘴巴就閑不著,說,有一次孫朝陽跟董啟祥為了個什麼事兒拌嘴,董啟祥甩頭走了。孫朝陽狂啊,就衝他的背影喊,龍祥,有本事咱們倆拉人找個地方活動活動。董啟祥返回來,就跟魯智深拳打鎮關西那樣,三拳把孫朝陽打成了個開醬菜鋪的,臉上什麼顏色都有。孫朝陽的人沒有一個敢上去拉的,孫朝陽告了饒,董啟祥才住了手。後來孫朝陽帶著人到處抓他,也巧,人家董啟祥跑監獄來了,孫朝陽白忙活了。好象後來他們倆一直再沒見麵。還有那個湯勇,聽大有那意思,比董啟祥還猛,沒有服氣的人,腦子也大。大有說,湯勇剛開始混的時候跟董啟祥開過一仗,雙方都拉了不少人,莊子傑那時候是港上的老大,讓別人都不許動,湯勇跟董啟祥單挑,湯勇輸了,被董啟祥打倒了好幾次。結束以後,董啟祥上去跟湯勇握手,被湯勇一膝蓋頂在褲襠上,當場勾勾了,那一膝蓋太狠了,大有說董啟祥在家裏躺了足足一個星期。雙方一看動了野的,想混戰,被老莊給壓住了……後來湯勇親自登門給董啟祥賠禮,請了不少頭麵人物。這事兒很明,湯勇在小弟麵前掉了價,直接找補回來,過後再掉價那也沒有什麼了。董啟祥一開始不答應,要弄回來,湯勇就脫了褲子,當著大家的麵說,你來吧,反正我錯了。董啟祥沒下手,大家喝了言和酒。再後來聽說兩個人的關係一直不錯,直到董啟祥又進了監獄。大有說,如果董啟祥不那麼三番兩次的進監獄,哪有什麼孫朝陽、鳳三混的?董啟祥錯就錯在太自信了,每次出來都說,下次不會進去了,接著“造”。
“原來董啟祥還認識湯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兒,“那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我還得有機會說嘛,那陣子全忙二子的事兒去了……怎麼,現在就開始操作湯勇了?”
“早比晚好,我不能等著他來進攻了我才防備。”
“這正是一個機會,你可以在監獄裏跟董啟祥連手,出去以後就順手多了。”
“對啊,要不我整天要求下得什麼隊?這叫有備無患。”
“哈哈,我發現你比我強,打算得很好,不過你一遇到突發事件就容易亂。”
“以後不會亂了,”我笑道,“毛主席說過,我們的革命戰士要在戰鬥中鍛煉成長,這話真對。”
又跟金高分析了一下胡四將來會在我與湯勇之間扮演什麼角色,夜已經深了。擼子他們笑嘻嘻地回來,把一本本子往我的眼前一丟:“怎麼樣?全入監隊一個不落,全簽了名,支持金哥擔任值班組長!”我拿起來看了看,可不,一百多個簽名,密密麻麻的。我摸著金高的肩膀說:“一般沒什麼問題了,外麵改革,監獄也在改革,尊重民意嘛。”
喇嘛因為值過白班,上床睡了,我讓健平和擼子在屋裏歇會兒,拉著金高來到了走廊。
走廊上靜悄悄的,除了偶爾響起的鼾聲和放屁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我倆站在窗前往外看,外麵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像是有人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塊黑布。
站了一會兒,外麵就起風了,剛才還靜悄悄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喧囂起來。探照燈強烈的光柱橫掃過來,一些看不出顏色的樹葉,流線般的劃過光柱,如同雜亂的飛鳥掠過。大風吹動樹枝,樹枝“嘩啦”作響,好象有數不清的人在外麵唧唧喳喳地說話。靠近走廊頭的房間裏有個人念叨了一聲,下雨了?我隨口應道,沒下,刮風呢,睡吧,刮風下雨的時候睡得最香了。那個人哦了一聲,輕輕唱上了: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來到了窗前我了望著家鄉……
我回了回頭,驀然發現,金高定定地看著我,眼淚淌到了嘴角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