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三十幾個人排成一溜蹲在三車間大隊部前麵的空地上,我的心塌實極了,滿眼都是熟悉的光景。花壇還是那個花壇,隻是沒有了盛開的鮮花,裏麵栽的是一株株的小雲鬆,中間的那棵大鬆樹又長高了不少,蹲在地下往上看,幾乎都看不見天,讓茂密的枝葉全擋住了。隊部左側就是五大隊的車間,車間的大門跟三車間的大門正對著,三三兩兩的犯人,腰裏紮著繩子在往我們這邊看,不時指指點點,像是在品評我們的長相,然後嘿嘿地笑。
蹲了一會兒,狄隊走過來把我喊到一旁,輕聲說:“你被分到了三中隊,你原來的那個工種沒有了。”
沒有了原來的那個工種自然就應該分到三中隊,聽說三中隊現在改成了後勤中隊,我應該分到那裏的。
我含笑說了聲謝謝,狄隊說:“我要回去了,在這裏好好改造,爭取一年以後回家。”
我信心十足:“你放心,我不會到期才走的,會減幾個月的。”
狄隊又問了問我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我說沒有了,他轉身走了。
我長籲了一口氣,哈哈,一切順利,董啟祥就在三中隊,不知道他現在還是不是大值星了,如果是那就更好了,我可以跟他先沾上點兒光。這個中隊也是胡四和林武以前呆過的中隊,我聽胡四說,現在的中隊長姓康,是個很正派的人,從來不搞那些烏七八糟的,對董啟祥也很信任,那樣興許我也能在這裏混上個好一點的活兒,怎麼舒服怎麼來嘛。吳振明見我嘿嘿地笑,不解地問我,遠哥,你笑什麼?是不是狄隊剛才跟你說,隊上直接安排你幹大頭了?我不回答,摸了摸他的腦袋:“兄弟,好好跟著你遠哥混,咱爺們兒到哪裏也是狼,想什麼時候吃肉就什麼時候吃。”
開著玩笑,從大隊部裏走出了幾個隊長,那個滿臉胡須的隊長我認識,是三大隊的劉大隊長。
劉大隊走到我們跟前喊了一聲“起立”,大家嘩地站了起來。
劉大隊先是例行公事地宣講了一通勞改政策,接著開始念名單,給大家分配中隊,我和吳振明分在了一起。
吳振明控製不住情緒,狠勁抱了我一把:“遠哥,好啊,我終於能跟你天天在一起了。”
三中隊的一個年輕隊長瞥了我一眼:“這不是楊遠嗎?還認識我嗎?”
我看了看他,認識,以前來接見董啟祥的時候,一般都是他帶董啟祥去接見室,我說:“是於隊吧?”
於隊哈哈笑了:“記性不錯,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是在外麵幹得不賴嗎?”
我歎了一口氣:“嗬,不小心又失足了……這次跟著於隊混了。”
於隊矜持地一笑:“我可不行,哪敢領導你們大款?”拍了拍手,把頭一歪,“大家都跟我去隊部。”
分到三中隊的人很少,就四個,我、吳振明,還有兩個嘴上沒長全毛的小孩。
隊部裏坐著兩個隊長,其中一個很年輕,臉色鐵青,胡子好象有幾天沒刮的樣子,剃著一個犯人似的光頭,雙目炯炯,顯得很精神,估計年齡跟我不相上下,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康隊了。旁邊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隊長,很麵熟,好象上次勞改的時候我見過他。於隊讓大家在門口蹲好了,介紹說:“大家都聽好了,這位年輕的隊長是咱們中隊的中隊長,大家喊他康隊就可以了。旁邊這位是楚隊,主要管生產,是咱們中隊的指導員。我姓於,管內勤,大家以後接見什麼的可以找我。政策方麵的我就不跟大家羅嗦了,下麵由康隊跟你們宣講……”康隊揮揮手道:“沒什麼可宣講的了,記住我的這句話就行,我不管你在社會上是條龍是隻虎,來到我這裏全得給我趴著,這裏我說了算!聽明白了嗎?”大家一齊點頭,聽明白了,聽明白了。康隊用冷峻的眼神一瞟我:“你就是楊遠?”我想站起來打個立正,於隊拉了我一把,示意我蹲好,康隊不等我回答,接著說,“我聽說你在社會上也不是一般人物,可是你給我聽好了,在我這裏就得守我這裏的規矩,我不管你在外麵是幹什麼的。剛才狄隊也說了,你在入監隊表現得還不錯,還是個值班組長,這很好,我會發揮你的特長的,但你必須把你以前的那些江湖習氣給我改正了,這裏是真正的監獄,跟入監隊不一樣。”我搞不清楚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嚇唬我?何必呢?我本來就害怕,因為這裏是監獄,誰敢“毛愣?”
“康隊放心,我會好好改造的。”
“你以前在二中隊改造過?”
“是,84年到86年。”
“資格比我老嘛,”康隊突然笑了起來,“在這之前呢?”
“在‘二看’幹勞動號。”
“闖蕩的地方還真不少呢……你勞改了,生意怎麼辦?”
“都安排好了,在這裏安心改造就是了。”
康隊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正色道:“考慮到你的刑期短,不用上床子了,打掃鐵屑吧。”這個活兒不錯,自由,一天打掃兩次,打掃完了就可以隨便溜達,以前小迪就是幹這個的,很輕快。我點了點頭:“犯人楊遠聽從政府的安排。”康隊笑了笑:“好好幹啊,幹好了我再給你安排適合你幹的工種。”適合我幹的那就是值班了,現在還不急,我還沒完成自己的任務呢。我又重複了一遍“聽從政府安排”,康隊把頭轉向吳振明道:“你這夥計體格大,去倉庫吧。”又指指那兩個人說,“你們兩個也去倉庫報到,讓組長給你們安排幹什麼活兒。”倉庫的活兒很累,整天運送鑄鐵件,這下子夠吳振明忙的啦,我笑了:“振明,鍛煉體格吧,早晚就練成林武了。”康隊讓我嚴肅點兒,問我,你還認識林武?我說,認識,以前一起打過勞改。康隊說,你們這批人不錯哦,出去以後都混成了人物,林武前幾天還來過,來看董啟祥的,你認識董啟祥嗎?我想說不認識,轉念一想,那樣不好,萬一說不到點子上顯得不實在,連忙說:“認識,84年我從看守所的勞動號裏被加了刑,去入監隊的時候,他在那裏幹值班組長,關係還行。”
“他在中隊裏幹積委會主任,幹得很不錯,年底我們準備給他報減,你得好好向他學習啊。”
“一定一定,”我附和道,“比我改造好的,我都應該學習,我也想早一天回家啊。”
“好了,你們回去吧,董啟祥在車間裏,你們去找他,他會給你們安排的。”
於隊站起來打開了門:“去吧,下午收工的時候,讓董啟祥給你們安排監舍,找辛明春也可以。”
辛明春?原來老辛還真的沒死,他又重新回了三中隊,心裏不由得一緊,他跟胡四的關係可不怎麼樣。
從隊部裏出來,大院裏站了不少人,一齊朝我們這邊打量。吳振明很緊張:“遠哥,他們看什麼?”
我沒有理他,徑自往車間裏走,一個瘦猴子衝我嚷了一聲:“蝴蝶哥,你怎麼也來了?”
“哦,猴子啊,”我繼續走,“你分在幾中隊?”
“一中隊,還幹老本行,你呢?”
“三中隊,有時間過去找我玩兒。”
“著急走什麼?”猴子過來攔我,“哥兒倆聊聊啊,想死我了。”
我甩開他,一步進了車間。車間右側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倉庫,大頭們一般都在那裏麵休息,我一腳踢開了門。裏麵坐著三個人,董啟祥一眼就認出了我:“老天!蝴蝶!你怎麼來了?”他的臉蠟黃蠟黃的,似乎不相信眼前站著的是我,“上個星期林武來看我還說你在入監隊值班,我還準備托人過去看你呢……這是犯了什麼錯,怎麼下隊了?”
“別提了,”我興奮地抱了他一把,“林武跟你說了我犯什麼事兒了吧?”
“說了,真他媽冤枉,”董啟祥來不及說這事兒,往前拉我一把,對旁邊的兩個人說:“辛哥、老林,這是蝴蝶。”
“呦!好家夥,”一個壯實得像石墩子的中年漢子站起來向我伸出了手,“整天念叨你,你還真來了!”
“蝴蝶,這是辛哥,跟老四關係也不錯……”
“什麼不錯,哈哈,”辛哥笑得很爽朗,“這小子差點兒害死我……不是,我差點兒害死這小子,哈哈哈。”
“我聽說過,”我跟老辛握了握手,“辛哥很大度,以前的事兒都過去了,嗬。”
“那可不?”老辛使勁搖晃著我的手,“你分到幾中隊了?”
“跟哥哥們一個中隊,剛才康隊讓我直接來找二位哥哥的……”
正說著,外麵就響起吳振明的聲音,他的聲音像是一個找不著娘的孩子:“遠哥,你在哪裏呀,遠哥——”我拉開門把他和那兩個小孩拽了進來,對董啟祥說:“祥哥,這三個夥計是我們一起來的,康隊讓你給他們安排一下。”董啟祥掃了他們一眼:“政府都跟你們說了去哪裏?”吳振明好象忘了康隊是怎麼說的,眼巴巴地看著我,我笑了:“振明,我發現你小子比我剛進來的時候還‘愚’呢,這就‘麻爪’了?別緊張,以後我還指望你幫我打天下呢,”把頭轉向董啟祥,笑道,“分配在倉庫,這夥計是個出力的材料。”董啟祥哦了一聲,瞄了吳振明兩眼:“你他媽的很唬人嘛,剛才我還以為是林武來了,嚇了我一大跳……老林,你帶他們去倉庫。”老林應聲,帶著吳振明他們出去了。
“我他媽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董啟祥想上來擁抱我,頓了頓把雙手搭拉下了,“唉,操他媽的。”
“沒什麼,闖蕩江湖的,難免不受點兒挫折,”老辛遞給我一根卷好了的旱煙,“蝴蝶你說呢?”
“就是,”我笑了,“祥哥,你是不是勞改勞‘彪’了?這有什麼,何處黃土不埋人?”
“哈,你這學問比胡四和小廣可差多了,什麼叫黃土埋人?那不是死了嘛,應該這樣說……”
“何處人生不活命?”老辛聳著肩膀嘿嘿地笑。
“對,這樣說也比蝴蝶那樣說恰當,”董啟祥上下摩挲著頭皮,似乎是想找一個更恰當的詞,把頭皮都摩挲出火星子來了也沒想出來,尷尬地一笑,“反正我的理解就是,人到了哪裏也應該好好的活……不對,他媽的剛才我不是這個意思,老辛你這個老雞巴可真能打岔。蝴蝶,在入監隊好好的,你下隊來幹什麼?犯什麼錯誤了?”當著老辛的麵,我不好多說,笑笑說:“你還不知道?我這性格幹不了那活兒,太憋人了,自己要求下隊的。”老辛點點頭說:“應該這樣,感覺不順心就得走人,就像我,那一年我在這裏呆夠了,咱他媽越獄!哈哈,盡管不成功,但是咱努力了,這輩子不後悔……蝴蝶,你聽說過這事兒吧?對,應該聽說過,那時候你還在這裏嘛……可惜咱們倆沒見過麵,要不我不拉胡四跑,他太刁了,我應該拉你跑,哈哈。”董啟祥橫了他一眼:“拉雞巴倒吧,你那是拉人家胡四?你那是強迫人家呢,跟他媽強奸一個意思。老四這小子也是個軟蛋,這事兒要是攤在我身上,我不把你老辛的蛋子踢化了才怪呢。”老辛衝董啟祥晃了晃拳頭:“想試試?不是我辛明春吹牛逼,長這麼大我還沒遇到過對手呢。”董啟祥把他的手往下壓了壓:“誰好意思跟你打?你這把年紀,嘿嘿。”老辛哼了一聲:“龍祥,以後當著朋友的麵別這樣。”
董啟祥不理他,問我:“老四接見過你了?”
我點了點頭,董啟祥歎了一口氣:“這事兒弄的,本來我還準備出去以後跟著你們混呢,這可倒好。”
我說:“那也不耽誤啊,四哥還在外麵,有你吃香的喝辣的時候。”
董啟祥的目光黯淡下來:“我需要吃自己的,胡四幫不上忙,你能幫上,可是你進來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的心情頓時不好受起來。悶了一陣,老辛打破了沉悶:“蝴蝶,當時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我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不關我的事兒,我想那麼多幹什麼?”老辛尷尬地吐了一口氣:“嗬嗬,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辛明春是揀了一條命啊……老鷂子死了,真可惜,不過這小子到關鍵時刻沉不住氣,打起來以後就那麼舉著雙手投降了。我呢,咱有腿啊,跑這個雞巴操的……我這一跑就是兩年多。後來受不了啦,家不能回,在外麵整天提心吊膽的,那可真應了那句話,生不如死啊……兩年以後我自己回來了,爭取了一個好態度,要不我被他們抓回來那就是一個死。咱自己回來了,當了個典型,全省勞改係統都傳達了,說咱們這個育新學校教育的好,犯人跑了又自己回來了,嘿嘿……政府心一軟就把咱寬大了,無期啊,去年剛改判了,十五年,再有個十年八年的也就出去了。唉,想想真不值得,你說當年我要是不跑,現在我早在社會上晃蕩了,沒準兒娶了老婆,過上好日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