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聽說你不上班了,就應該那樣,你這眼神……”
“我這眼神很好啊,”我爹打斷我,他一直不喜歡別人說他眼神不好,“你看,你穿什麼衣服我都能看出來呢。”
“我沒說你的眼神不好,”我慌忙改口,“我是說你越來越精神了,眼睛發亮。”
“還那樣,不亮,反正視力沒有問題。”我爹輕鬆地笑了,“你穿的是藍色棉襖是不是?”
我爹的眼睛還真出了毛病,我穿的是一件黃色的軍大衣……他這樣的眼神根本就不能再出門了。
我衝胡四使了個眼色,對我爹笑了笑:“對,老爺子的眼力絕對沒問題,這是隊上剛發的新棉衣呢。”
胡四也附和道:“大叔你放心,勞改了就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不會委屈他的,冬天有棉衣,夏天有汗衫。”
我爹摸著他刮得很光滑的下巴,輕輕點了點頭:“政府是為了把你們改造成新人,要聽政府的。”
我問我爹,二子沒找我嗎?我爹說,他呀,一點兒兄弟感情都不講,從來就沒提過你,人家二子忙呀……這不,畢業了,整天嚷嚷著讓我給他找工作,我讓他在家待幾天業,他不幹,老想著出去。我瞅了瞅胡四,胡四接口道:“大叔,剛才在路上我不是跟你商量過了嗎?讓二子跟著我幹,去我那裏打雜,好歹我也能照應著他。”我爹這話說得很自豪:“咳,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家征求我兒子的意見,人家可挑剔著呢。”我說,你就讓二子去吧,要是去了個陌生的地方我還不放心呢,有四哥在那裏照應,咱們都還放心不是?我爹使勁地揉他那隻眼睛,揉了一陣,把眼鏡重新戴上,故做矜持地對胡四說:“小胡啊,我可是把兒子交給你了,這不他哥哥也在這裏?你可得給我管好了,工錢不工錢的無所謂,就是個鍛煉。”胡四笑道:“我跟楊遠也是這麼商量的,大叔你放心,工錢一分不少給,就算是我給他的零花錢,每月我給你送家去,哈哈。”我爹似乎不願意談錢,揮揮手說:“先這麼定了吧。”說著,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拎上來一個小包裹,“大遠,我知道你這裏也不會缺什麼,就給你帶了一點兒旱煙,茶葉呢,你跟同事們一起喝,這雙鞋是劉梅給你買的,她說下個月她再來看你……唉,她怕見了你不好受……拿著吧,下個月我再來看你。”
我把包裹拿過來,衝胡四眨了一下眼睛,胡四站起來說:“大叔,時間到了。”
我爹想站得有力一些,可是我依然看出來,他站得很遲緩,像一個真正的老人,他還不到六十歲啊。
胡四想攙扶我爹,我爹晃開了他,門外的陽光一下子把我爹照得通亮,他的身上都在閃光。
我拉胡四站在門後,輕聲問:“外麵的情況怎麼樣?”
胡四說,還可以,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他又去找過一次李俊海,還沒等說話,李俊海就說,四哥我知道你來找我是什麼意思,我絕對不會做傷害楊遠的事情,我最近住院不方便去看他,等我能下地走路了,我馬上去找他彙報工作。你去接見他就告訴他,我暫時替他管理著生意,他什麼時候回來,我什麼時候把攤子交給他,絕對不會說一句二話。胡四說,蝴蝶的意思是抽時間把戶頭變更一下,幾個攤子給你,他想把執照上有的生意先轉到我那裏。李俊海好象早就預料到這個情況,直接說,沒問題,等我出院了咱們就辦交接。胡四沒有話說了,問他,蝴蝶的人呢?李俊海說,大部分人還在,就是那五和花子還有天順走了,春明在濟南養傷,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胡四說,那你就看著處理吧,有什麼不方便跟我說的,等你去接見楊遠的時候自己跟楊遠說。“這個混蛋跟我玩時間差呢,他會把戶頭變更給我?”胡四最後說,“你注意他點兒,很可能他來見你的時候會給你灌迷魂湯。”這我知道,我心裏有數,我說:“林武呢?”胡四說,別提他了,一直跟我鬧別扭,因為當時我讓他離開你。我笑了:“你沒跟他說,讓他來,我跟他解釋?”胡四說,說了,他不聽,非要自己來不可,還說他要等金高也下隊了,一起把你們倆都看了,要親自跟你們解釋,他不是故意臨陣脫逃的。我搖了搖頭:“林武這小子也玩腦子呢,他比誰都明白……好了,等他來了我跟他解釋。”
“來一趟可真不容易啊,”胡四歎道,“到處都需要人,幸虧我胡四關係多。”
“林武要來的話,你幫他開證明,他那點兒本事怕是夠戧。”
“他有關係啊,我的關係就是他的關係,哈哈,這小子用起我的人來比我還會用,我操。”
“你回去吧,好好照顧我弟弟,等我出去了,我再好好感謝你。”
胡四摸著我的肩膀說:“別廢話啦,好好保重自己,回來我還需要你幫我呢。”
我突然想起了客運那邊的生意,拉回了正要往外走的胡四:“老七那邊你沒去看看?”
胡四回頭說:“這個你就別操心了,林武去了,一切正常,錢我讓林武給你管理著,一分瞎不了你的。”
我笑了:“全仗四哥了,等我出去了,把我的車掛靠到你那裏,跟著你混。”
胡四想了想,開口說:“這倒不急,不過,你不在外麵還真不方便呢,不行的話暫時掛我的戶頭也不是不可以。”
我沒有多想:“也行啊,反正我出去還早,你看著安排就是了。”
“金高怎麼樣了?判了沒有?”胡四問。
“已經開過一次庭了,估計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他判不多,根據我的估計不會超過兩年,李俊海的腿問題不大,瘸了,但是沒有什麼惡劣情節。”
“那就好,這幾天就見麵了。”我也估計他不會判很多,酒後來那麼一家夥,這樣的事情很多。
“聽說你在裏麵幹了大值星?”胡四問,隨手又遞給了我一卷錢,“拿著,別委屈了自己。”
“上次的還沒有機會花呢……是,幹了個值班組長。”
“我聽說過幾天勞改隊要改革,犯人可以有錢,家屬帶來錢就可以存到帳上,隨便花,有錢到哪裏都好使。”
“四哥你這勞改是白打了,”我嘬了一下牙花子,“能讓你隨便花?你想喝酒怎麼辦?”
“那倒也是,”胡四好象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訕笑道,“裏麵跟外麵不一樣啊,唉,往事不堪回首。”
互相打趣了幾句,我問胡四:“能不能找人安排我下隊?”
胡四不解地問:“你‘彪’了?這麼好的活兒,你舍得下隊?”
我把我的意思說了,胡四沉吟道:“那好,不過我奉勸你別跟小廣打架,沒意思,有事兒找祥哥商量。”
我說,打架肯定不可能,都什麼年紀了?不過我聽說祥哥現在跟小廣關係不錯,他能向著我說話?
胡四說,你想那麼多幹什麼?見了麵再說,你這腦子不比祥哥差。
我爹站在門口的陽光裏仰著臉看太陽,電弧似的陽光對他根本不起作用,我懷疑我爹的眼睛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我拉了胡四一把,我們倆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我爹。我爹看了一會兒太陽,把眼鏡拿在手裏,撩起衣角擰了兩下,又仰起了臉,他的臉很準確地對著太陽,看一陣低一陣頭,然後再看。他似乎是在分析自己的視力,也許他在納悶,我的眼睛真的不好使了嗎?我看不下去了,輕聲對胡四說,讓我爹少出門,下個月接見的時候你開車去拉他,盡量別讓他來了。胡四說,那怎麼能行?他會罵我的,為什麼不讓我看兒子?我發現他的腦子也不太好用了……我的心又緊了一下,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了我爹:“回去吧,老是站在太陽底下會曬黑了的,曬黑了就不是個英俊老頭了。”
我爹沒有說話,他似乎是在感受著我抱著他的感覺。胡四走過來拉開了我倆:“嘿嘿,親父子真感情啊。”
孫隊從旁邊的一間屋子走出來,邊往我們這邊走邊打哈哈:“這麼快?我還以為你們得好好聊聊呢。”
胡四過去跟孫隊握了握手:“多謝孫隊了,今晚有空嗎?有空喊上狄隊去我那裏喝兩盅。”
孫隊笑了笑:“以後再說吧,這陣子太忙啦,楊遠幹得不錯,我們準備獎勵他呢。”
因為提前有話,胡四接口道:“勞改打好了在哪裏也能得到獎勵,蝴蝶以後應該下隊,哈哈。”
孫隊顯得不太高興:“整天想著下隊,你們這種人我還是第一次碰上呢,走吧。”
大約一個月以後,我終於接到了下隊的通知,目的地是三車間,具體下到哪個中隊還不一定。
通知我的那天,我正跟金高在值班室裏閑聊。
金高是上個星期來的,判了兩年,跟我一樣。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開玩笑說,咱倆可真有緣分啊,連判刑都是一個數。
金高說,不一樣,你不如我光榮,你是因為欺壓百姓進來的,我是因為除暴安良進來的,怎麼會一樣?
我拿過《判決書》仔細地看,看著看著就笑了,那上邊說,被告人金高因為看不慣被害人李俊海的做法,蓄謀傷人。為了給自己壯膽,被告人金高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手持菜刀闖入被害人李俊海的工作場所,一刀將李俊海砍翻在地。被害人李俊海跪地求饒,被告人金高置之不理,手起刀落,將被害人李俊海的大腿砍傷。並揚言他是俠客,要為民除害。砍完之後揚長而去,致使被害人李俊海左大腿肌腱損傷,終身殘廢。查被告人金高酒後尋釁滋事,手段殘暴,已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判處有期徒刑二年。我笑道:“還不錯,手段殘暴,比手段殘忍要好聽一些。”金高說,差點兒弄了個殘忍呢,要是弄個殘忍恐怕就不是兩年了,起碼得三年,說起來我就不善,你說我當時要是不稍微控製一下,再把菜刀在他的腿上來回砬那麼兩下不就完了?他的腿斷了,我的命也就差不多了。我說,你這判決書有毛病,你已經酩酊大醉了,怎麼還知道控製自己的情緒?金高把嘴一撇:“你完了,這還沒打幾天勞改就先‘彪’了,判決書上說我控製情緒了嗎?一直描寫的是一個醉漢,哈哈哈,金高醉打李雜碎。”
過了幾天我跟狄隊提出讓金高值班,我想下隊,狄隊說,金高不適合值班,他的脾氣太火暴,弄不好又是一個大彪。我說,他怎麼能跟大彪比?大彪屬於壞人裏麵的壞人,金高屬於壞人裏麵的好人。狄隊不聽我的,他說,你是越來越沒有數了,你自己是個什麼身份?怎麼竟然給政府安排工作?我說,我這不是為了隊上好嘛,不是安排,是提議,你看看隊上的那幾個人,誰有金高這樣的“煞威”?狄隊說,這事兒以後再說吧,其實我也覺得這個人不錯。
又過了幾天,狄隊找我談話,問我,你為什麼非要下隊不可?我估計胡四可能已經跟他露過話,幹脆照實說了。狄隊說,你繞這麼大個圈子幹什麼?我幫你去問問不就結了?我說,那是兩碼事兒,他應該明白敲詐他的那件事情不是我幹的,你去問他他還是那樣說,沒用的,我必須跟他當麵談談。狄隊說,要不我給你們倆安排見個麵,把問題談開了怎麼樣?我說,那還是不管用,他不會跟我說正經話的,我必須經常跟他接觸才行,你們政府不是整天講,要消除一切犯罪苗頭嗎?他老是這樣記恨著我,將來難免不會出事兒。狄隊不說話了。其實我這麼著急下隊並不完全是因為小廣,我還想跟董啟祥聯絡聯絡感情,將來一起回到社會上好綁成團互相照應,總歸是我跟他的感情不是那麼鐵,我料定將來出去我會跟湯勇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李俊海我倒是沒把他放在眼裏,因為兩年的時間他不可能發展得那麼快。眼下最可怕的是湯勇,我出去以後沒有幾個厲害的幫手,心裏沒底。依照目前我還真不敢直接跟湯勇較量。我有誰?身邊頂事兒的也就是金高了。天順、春明都是猛將,可是他們想明著跟湯勇這樣的老江湖鬥還真差那麼一點點。小傑暫時又聯係不上,再說兩年以後說不定已經沒有了小傑的音訊……常青?孔龍?以後能不能指望上還是個未知數呢。所以,我必須利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跟董啟祥混成鐵哥們兒,一個董啟祥起碼頂三個金高使,盡管董啟祥不會給我當手下,可是他隻要肯幫我,我就不怕湯勇,我會殺他個人仰馬翻的。過了一陣,狄隊說:“明天上午你下隊,跟這一批一起走,一共三十幾個人,你們全去三車間,估計會把你分到原來的崗位上,大隊裏一般會這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