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以後,我們便相識了,在班上他和我一樣,除了對方以外,沒有另外的朋友。我曾聽說東京人是傲慢的,狡猾的,欺生的……野村君是廣島人,他大約也同樣厭避那些東京人罷?我時常覺得他受旁的同學白眼和冷淡——不知是否因為他是外縣人,抑或因為他同“支那人”——我的關係而被他們摒出範圍以外了。然而我們的友誼,一天比一天地深固——今天問早安的時候,就比昨天問早安的時候態度親昵;心房更加跳動了。
因為我的日語程度很淺,又加彼此的性格都好沉默,所以我們每天暢談闊論自不可能,就是在極度要表示自己情感的時候,也很少吐露出幾句完整的語句來。
是的,我們是一對無言的朋友,我們臉上的表情,或者已經超過了需要以外也未可知罷?
在嚴厲裝腔作態的石井英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在鬆懈,像小孩子似的六笠德文先生班上,他是低著頭靜靜地聽講……他永沒有像過那一些淘氣玩皮的同學,在英文班上可憐得如同淋過水的小雞;在德文班上就仿佛充分自信著造反也無人過問似的。
有一次,六笠先生盡講他的書,而後邊卻開起雪戰了,有的淘氣膽大的學生,故意把雪球向先生眼鏡上擲,而先生卻轉過頭去笑笑。在他們雪戰正酣的時候,野村君把頭低得更低一些了;這恐怕是防備“流彈”中傷罷?……
還有一次,上課鈴都打過很久了,而全班的學生都擁在樓窗處向下看,誰也不回他的座位。六笠先生上了講壇,他們依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子,那時野村君正在我的旁邊,我問他,“怎麼了?”
“他們真是無聊。”他微笑著回答。
“先生來看,先生來看。”有人叫著。
那些圍著樓窗不歸座位的學生,也無非是要先生來看,並且想耽閣一些講書的時間罷了。
六笠先生果然是個孩子,他也伸頭向樓下看了。
——哈……
全班哄堂了,六笠先生不好意思地正一正眼鏡,從耳根處已經湧出一股害羞的紅潮了。
在樓下,大約有兩條狗交著尾。
全班繼續沸騰著,好像要問出先生德文裏這是什麼字才甘心似的。
上石井先生的英文,大家都是受著拘束而感到頭痛,所以每當他遲到十分鍾以後,有人振臂一呼:
“溜呀!”
全體便一齊跑了。最初的幾回,我和野村君都有些不好意思,但這是最幹犯眾怒的,所以結果我們也不敢作“害”群之馬了。
有幾回教室裏還有不曾溜盡或溜得稍晚的學生,正好遇見石井先生挾著點名冊子來了,他一聲不作,也不問盡有一個或兩個的學生,揭開點名冊子便點起名來,這時,那些已經溜到別處,還在看風頭的學生,卻很可憐,不得已地又要一個一個垂著頭向回走了,而結果,反要到石井先生的麵前要求把缺席的記號改成遲到的記號了。
究竟誰是遲到的呢?反弄巧成拙了……
天天上課,天天總有戲看的,不過他們花樣再翻奇些,對我也總是無聊而生厭的;隻有那一個無言的朋友野村君,他好像是我慰藉的泉源,精神上無比的食糧。所以我每天到K大學去上課,聽講和野村君會麵,似乎是兩件並重的H的了。有時在合班教授的大講堂裏,如果逢到不能坐在一起的時候,那真是一件最大最不高興的事情了;有時他上班較遲,在那好幾百人的大講堂裏來回巡邏著,我知道他是在要尋著我。
確實地,野村君對我是非常地忠誠,懇摯……我得之於他的扶助與恩惠,真是一個不能計量的深與闊。但誰會相信呢?一對國籍不同,語言少接的人,也能在他們中間連上一條牢固難斷的鏈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