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泠月知道,蘇景瀾生得極好,比顧瑾軒還要好上幾分。顧瑾軒是張揚的、幼稚的,但蘇景瀾看著十分隱忍。
不知為何,沈泠月突然有些不忍。
此時已是亥時,街上更加喧鬧起來,人頭攢動,將沈泠月和蘇景瀾衝開了些。
周圍的人都比沈泠月高出半個身子,她被來往的行人擠在中間,看不見路。到底是年幼,她終於慌亂起來,想要從人群中擠出去,卻沒有那樣大的力氣。
她被往後推著,不知在向哪個方向走去,眼見就要跌倒在地,這時一抹白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抬起有些濕潤的眼睛,朦朦朧朧中,看到蘇景瀾穿過茫茫人海來到她的麵前,牽起她的手。
他的手極瘦,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骨節,但十分溫熱。
她的小指不自覺地微微一動,突然感覺心裏癢癢的。
【四】
大抵是因為在燈會上救了自己,沈泠月不再像以往那般抵觸蘇景瀾了。她有時甚至想,若蘇景瀾再邀請她去放河燈,她一定不再拒絕他。
蘇景瀾卻忙碌起來,沈太傅想讓他去考功名。
大抵是沈太傅的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連顧瑾軒也很久沒再來找沈泠月了。
沈泠月突然覺得自己身邊安靜下來,就這樣一直到她十五歲那年。
在這三年裏,她的美貌和學識名滿汴州,顧瑾軒也開始有了皇子的樣子,而蘇景瀾早已進士及第,十七歲便成了大魏最年輕的大理寺卿,他人豔羨的少年公子。
沈泠月生辰前一個月,正月初五,沈太傅帶著她與蘇景瀾去西郊的清寒寺上香,祈求沈家平安。
他們每年都會去清寒寺,沈泠月早早收拾好一切,天剛蒙蒙亮,他們便出發了。
然,這一次不像以往那樣順遂。
馬車顛顛地向前走著,沈泠月倚在車廂裏打盹,突然,車廂劇烈地晃動起來,她的額頭猛地朝車窗上磕去。蘇景瀾眼明手快,伸手去護,她撞在他的手心裏,雖不疼,卻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蘇景瀾撩開簾幕,她順著縫隙看去,隻見十多個黑衣人站在幾步遠外,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黑衣人與沈府的侍衛打鬥了起來,沈泠月和蘇景瀾扶著沈太傅下了馬車,躲在一邊。
沈太傅是個文官,連劍都拎不起來,教導出來的蘇景瀾更是手無縛雞之力。沈泠月看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兩人,最後絕望地拔出劍來。
黑衣人的目標十分明顯,是蘇景瀾。
沈泠月覺得一定是蘇景瀾得罪了人,這才入朝一年,就有人想要他的命。她在他身邊周旋,替他擊退了一個又一個刺客。
然,這些刺客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不多久,便將沈府的侍衛全都殺死。沈泠月也漸漸不敵,手臂被刀刺傷,血瞬間染紅了她素色的繡裙。
痛意讓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就在這個瞬間,有刺客突然朝蘇景瀾刺去!
也就是在那個瞬間,沈泠月朝蘇景瀾撲去,伸手去擋那柄鋒利的刀刃。
她沒有想為什麼,她隻是覺得她丟了一條胳膊也比蘇景瀾丟了命好。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來。她抬起眼,看到一直安靜溫和的蘇景瀾的眼神突然變得冰冷起來,他一把將她攬在懷中,而後徒手接住了利刃。
血順著他白皙的手腕流了下來,他一腳將眼前的刺客踢出了幾丈遠,而後拿過沈泠月手中的劍與刺客周旋起來。
沈泠月愣在了那裏,這個在她印象中清清瘦瘦的少年,一直是溫柔和煦的,滿身書卷氣,單薄得仿佛別人吹一口氣都能把他吹倒。沈泠月以前是瞧不上他的,不僅是因為他寄宿在她的家裏,更因為他總是一副溫溫吞吞的樣子。她對他冷眼相向,他也隻是笑一笑,隱忍得有些懦弱。她從未想過他的身手竟然這樣好,劍法淩厲,轉眼之間取了十餘個殺手的命。
十八歲的少年,斜身站在一堆屍體間,殷紅的血順著他手中的長劍緩緩滑落,染紅了腳下大片大片的土地。他的身後是磅礴的落日和絢麗的晚霞,山間的風吹起他素白的衣角和高高束起的長發,消瘦的背影挺拔。在那一刻,沈泠月覺得這世間再沒有比他更俊朗的少年。
【五】
沈泠月捂著手臂上的傷口,血已經將她的手指染紅。大抵是失血過多,她的腦袋越來越沉,身子也軟了下去。在倒在地上的前一刻,她看到蘇景瀾飛身來到她麵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看到他漆黑的眼睛裏盡是焦急,她聽到他大聲地喊她:“月兒!”
沈泠月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沈府,沈太傅在她床前守著。
她的傷早已被包紮好,她朝四周打探一圈,沒有看到蘇景瀾。以前她生病時,每次睜開眼睛,都能看到蘇景瀾守在她的床前。她有些意外,有些擔心,想問問蘇景瀾現在怎麼樣了,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沈太傅一眼便瞧出了自己女兒的小心思,笑道:“景瀾無礙,大理寺有急事,他進宮去了。”
如此,沈泠月便放下心來。她想起蘇景瀾的身手,便問道:“爹爹以前便知道蘇景瀾會武功?”
“對。”沈太傅道,“你心中所想,為父自然知道。我沈淵的女兒一定要嫁給這世上最好的男子,所以父親才給你尋了這樣一門好親事。你年幼不懂事,以為景瀾溫暾平庸,對他不冷不熱。可他絕非你想象中的那樣,他以前不與三殿下爭,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三殿下的那些小動作在他麵前根本不值得一提,他甚至會覺得三殿下幼稚可笑。他的才華,都用在了這錦繡河山上。”
沈太傅的一番話,讓沈泠月覺得蘇景瀾並不像看上去那般溫和,她又想起在西郊他那淩厲的眼神,隻覺得他深不可測又分外吸引人。
沈太傅笑了笑,又道:“還有一個月你便及笄了,景瀾也到了娶妻的年紀,過兩日爹爹便讓人把這樁婚事提一提。”
以往她爹爹說這番話,她總是不屑,如今,她心裏竟歡喜起來,羞紅了臉。
因在正月裏,大理寺積壓的案子多,蘇景瀾十分忙,每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夜深了也未見回來。
沈泠月每日都在院子裏等他,她也不知道為何,隻覺得很久沒有見他了,很想他。她既怕等不到他,又怕見到他。她糾結得厲害,做什麼事都能想到他。
在她十五歲這一年,驕傲如她,終是喜歡上了一個人,終是明白了折子戲中的相思之苦。
一直到十日後的上元節,沈泠月這才見到蘇景瀾。他剛從大理寺回來,著一襲玄衣,袖口繡著金絲流雲紋,腰間束著一條祥雲錦帶。玉冠束起他的墨發,劍眉星目,身如玉樹,既深沉又高雅。
【六】
他們去了天街,這是沈泠月第二次與蘇景瀾去看燈會。
街市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花燈,大街小巷簫鼓喧騰,人頭攢動。千家萬戶張燈結彩,一時間讓汴州城亮如白晝。
沈泠月走在蘇景瀾的身側,心裏既歡喜又緊張。這樣的日子,這樣旖旎的氛圍,總讓人格外大膽。她暗暗下定決心,她沈泠月喜歡上一個人,便要親自告訴他。
走著走著,便來到了斷橋上。橋下是渡水河,河上飄著盞盞荷燈。
她還沒來得及告訴蘇景瀾她的心意,蘇景瀾倒先打破了沉默。他看著河畔的人,笑了笑,道:“我五歲那年父母便死了,我藏在枯井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人殺死。三年前我就想為他們放一盞荷燈,可是一直沒有機會。”
他說這話時臉上並沒有悲傷,也沒有什麼情緒,甚至嘴角還帶著笑。但沈泠月心裏一沉,她想到了三年前他滿含期待地想與她一起去放燈,想到了她拒絕他後他眼睛裏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