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泠月八歲那年,她爹給她帶回來一個童養夫。
那一日,她從學堂回來,剛進了府,就看到她爹坐在高堂上,身側有一個少年。
沈泠月的爹爹將她喚到眼前,指著少年對她道:“月兒,這是蘇景瀾,是爹爹故交的兒子,也是你未來的夫君。”
沈泠月順著父親的手看去,隻見那少年著一襲素白的衫子,端坐於紅木椅上。他十分清瘦,但模樣極好,皮膚白皙,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眼角下有一顆淺淺的淚痣。他看到她在瞧他,便衝她微微一笑,眼波流轉,漆黑的眸子像天際的星星一樣明亮,目光像夜幕裏的九曲銀河一樣清朗。他年紀雖小,但也不難想象長大後該是何等的俊美。
蘇景瀾的美色並沒有把沈泠月迷惑住,反而讓那些隨著沈泠月一起回來的世家小姐羞紅了臉。沈泠月不太相信她爹爹的話,她還沒從“童養夫”三個字中回過神來,一旁的顧瑾軒倒先著了急,反駁道:“不行!月兒長大後是要嫁給我的!”
“胡鬧!”聽到顧瑾軒的話,沈泠月的爹一掌拍在桌子上,對一旁的管家說,“送三殿下回宮!”
沈泠月的爹爹是當朝太傅,自顧瑾軒五歲時便在他身側教授他知識,在顧瑾軒麵前頗有威望。因此,雖然顧瑾軒心中不願,但還是不舍地看著沈泠月,淒淒地跟著管家走了。
為了不讓顧瑾軒難過,沈泠月壓製住心裏的興奮,眼淚汪汪地看著一步三回頭的顧瑾軒。待人走遠了,她這才拉著一旁世家小姐的衣袖大笑起來。
她與顧瑾軒一樣大,自幼便在一處玩耍。雖然顧瑾軒樣貌、家世都很好,才八歲就讓一眾姑娘跟在他身後跑,但她覺得顧瑾軒太黏人了,總是黏在她身邊,甩都甩不掉,讓她覺得十分煩惱。
她大笑的模樣一點都不像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沈太傅蹙眉,沉聲喚了句:“月兒!”
她忙捂住嘴巴,眉眼微彎,一雙眼睛極為靈動:“爹爹,女兒去玩了。”說完,她便和其他小姑娘一起朝花園飛奔而去。
什麼童養夫,她才不稀罕。她沈泠月的夫君一定是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馬上定乾坤,讓這個勞什子童養夫見鬼去吧。
沈泠月走後,廳堂裏瞬間安靜下來。沈太傅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蘇景瀾道:“公子見諒,小女頑劣慣了,臣以後定當多加管教。”
蘇景瀾看著遠處的沈泠月,八歲的小姑娘,穿著碧色的襖裙,梳著兩個發髻,額間一點朱紅,漆黑的眼睛分外明亮,白白嫩嫩的。他笑了笑:“無礙,月兒還小。”
他不過十一歲,但說這話時極為穩重,又帶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沈太傅見他真不在意,也跟著笑了起來。
【二】
蘇景瀾在沈府住了下來,但他不與顧瑾軒和沈泠月他們一起去國子監,而是由沈太傅親自教導。
沈泠月家世好,學識、樣貌在同齡人中皆是上乘,最重要的是,她不像其他大家閨秀那樣無趣,因此,一眾世家公子和小姐都喜歡跟在她身後。
有時他們在花園裏玩鬧,蘇景瀾會在一旁看著,笑得安靜又溫和。他從未說過要與他們一起,沈泠月也沒邀請過他。
沈太傅一直叮囑沈泠月,蘇景瀾是她未來的夫君,要多與他相處。但在沈泠月眼中,蘇景瀾總是一本正經的,每次見了她總是“世妹、世妹”地叫,是一個再規矩不過的世家子弟,當真是無趣。因此,他們並不親近,見了麵也隻是再客氣不過地寒暄。倒是顧瑾軒整日往沈府跑,跟在沈泠月身後喊“月兒”。
如此過了四年,一直到沈泠月十二歲那年的上元節。
大魏自開朝以來,皇帝勵精圖治,百姓安居樂業,萬裏江山,河清海晏。作為王都的汴州,更是歌舞升平、繁華熱鬧。
自除夕的前幾日,汴州就張燈結彩,燃起煙花。爆竹聲後,碎紅滿地,燦若雲錦。
城中掛滿了花燈,一盞挨著一盞,恍若天際的星橋。沈泠月約了顧瑾軒和一眾玩伴,要在上元節這天去天街看花燈。
日暮之際,沈泠月剛要從後門溜走,沈太傅便遣了人來請她。她隨著管家去了正廳,卻看到蘇景瀾也在。
沈太傅問了她近日的功課,又考了她幾個問題。她坐不住,遠處的煙花爆竹聲像小貓的爪子一樣,撓著她的心。
沈太傅自是看出來了她的著急,道:“近日城中熱鬧,為父知道你想去。也罷,今日便不再為難你。你收拾一番,與景瀾一起去吧。”
前幾句話讓沈泠月十分歡喜,待聽到最後一句,她忍不住朝她爹翻了個白眼。
果然還是下了套在等她。
“月兒,月兒!”就在這時,顧瑾軒的聲音傳來。
等不及的顧瑾軒已經疾步走進了府,對著沈太傅行了個禮,而後拉起沈泠月便朝外走去,道:“我等了許久,你怎還在府中?”
然,剛走兩步,蘇景瀾的聲音就輕輕淺淺地從身後傳來。
“叔父,既然世妹約了殿下,景瀾就不去了。世妹與殿下一向交好,這麼熱鬧的日子理應他們一起去的。”
他說這話時十分像一個善解人意的兄長,沈泠月心裏卻“咯噔”了一下。果然,下一秒她就聽到她爹嚴厲的聲音:“站住!”
顧瑾軒雖然平日裏張牙舞爪慣了,但到底年紀小,感覺到沈太傅話裏的怒意後,他轉過身糯糯地喚了句:“太傅……”
沈太傅拱手對顧瑾軒道:“殿下雖隻有十二歲,但也到了知男女有別的年紀。沈家累世公卿,極看重門楣,希望殿下顧及小女名聲,以後不要再來沈家了。”
“太傅!”沈太傅的話讓顧瑾軒驚呼出聲,他想再爭論兩句,卻見沈太傅的身子彎得更低了,大有一種不答應他就不起來的架勢。
顧瑾軒狠狠地瞪向蘇景瀾,這個讓他見不到沈泠月的罪魁禍首。但蘇景瀾隻是笑了笑,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十分純良無害。
沈泠月不禁翻了個白眼。蘇景瀾一直溫溫吞吞的,顧瑾軒看他不順眼,沒少找他麻煩,但他總是一副溫潤和煦的模樣,不計較,也不放在心上,讓年幼的沈泠月覺得他有些懦弱。沒想到今日他竟給顧瑾軒使絆子,他那話說得善解人意,卻讓沈泠月覺得自己是個拋棄夫君在外麵與別人鬼混的負心人,更別說她那個一直把蘇景瀾當沈家女婿的爹了。
沈泠月撇撇嘴,這蘇景瀾看著像一隻兔子,沒想到蔫壞蔫壞的。
【三】
沈太傅差人把顧瑾軒送回了宮,又訓了沈泠月一頓,這才讓他們出來。
一盞盞宮燈沿著大街小巷向遠處蜿蜒開來,月光皎皎,汴州城裏萬燈齊明。河水涼涼,遊廊曲折,斷橋上人群熙攘,簫鼓喧騰。
蘇景瀾很是歡喜,雖然他還是一副淺淺淡淡的樣子,但眸子裏的星光是騙不了人的。
他們一路朝天街走去,身旁的姑娘們都笑盈盈地讓出路來,眼睛直直地盯著蘇景瀾瞧。
待走到渡水河畔,一群人正在水邊放河燈。燭火明明滅滅,飄向遠處無盡的黑夜裏。
蘇景瀾輕笑著對沈泠月道:“世妹,我們也去吧。”
他這一路上都十分安靜,沈泠月不知他為何突然來了興趣。她看著不遠處擁擠的人群,皺了皺秀眉。
沈泠月早慧,雖隻有十二歲,心智卻像個十四歲的姑娘。她這一晚都有些懨懨的,不僅因為來之前她爹爹訓了她,更重要的是因為身邊這個不喜歡的人。
若是與那些要好的夥伴在一起,她定十分歡喜。她與蘇景瀾並不親近,這四年來說過的話也是屈指可數。她與蘇景瀾在一起,總覺得是被逼著完成她爹爹的任務,讓她心生抵觸。
她沒有回答,蘇景瀾一眼便看出了她意興闌珊,他笑了笑:“世妹可是累了?我們回府吧。”
他雖是笑著,沈泠月卻看出了他眼中的失望。她側臉看他,十五歲的少年,白皙清瘦,站在橋頭上,一襲白衫,與這耀眼火紅的燈火有些格格不入。